沈是愣了下。
他拍了下沈是的肩说:“六安瓜片,补气提神,沈少卿身体弱,有空便常来喝喝茶吧。”
沈是点点头。
他有些惶恐。
宋阁老笑着看了下他茫然的模样,不像寻常人的曲意逢迎,不像欣喜得意,也不会谦卑过头,心下十分满意的走了。
沈是一个人走着,满脑子胡思乱想。
宋奉安不是认出来了吧。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宋奉安那种老古板也能想得出来?
沈是一路摇头。
周遭同僚三五成群,唯有沈是孤零零独行。
没有人愿和沈少卿攀谈。
拿万寿节出来说事,明眼人都知道借口,故意咳嗽出风头,想在文武之争里卖双方个好,这种见风使舵,左右逢迎的人,最为不齿!
可没人想做这个咳嗽的人吗?
都想。
愚笨的想不到万寿节,想到的不敢叫板万岁。
也没人敢赌,礼部会不会为自己出声正言。
柳弥攥紧了手,他想到了,但他不能。
他是宋阁老门生,不得不避嫌。
他是柳家器重的后辈,不得不慎言。
满朝之中,竟只有一个人化干戈为玉帛,将战火引走,既给圣上递了台阶,没让圣上直接拒绝两人的任何一方,又卖了宋阁老人情,还全了付镇中脸面。
说不让你调兵,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扬国威。
而不是,宋阁老弹劾你,所以不让。
沈是突然被人拽进了一旁的茂盛的树丛里。
他更茫然的看着柳长泽。
柳长泽气急败坏的在树底下走了两圈,像个月圆时分暴躁的头狼,非要撕裂什么才能缓解沸腾焦躁的血液。
他冲沈是骂道:“沈是,你咳嗽来的还真是时机!平日病晕了过去都能忍住,如今竟咳到金銮殿上了!你不要命了吗!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的事也是你能掺和的!”
晕过去?
沈是想了想,他从前一直有个习惯,病重了怕让柳长泽担心,都会下意识的隐藏自己病情。
估计这次晕过去前,看到了柳长泽,便一直刻意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嗽。
没想到居然被发现了……
沈是讪讪的说:“让侯爷担心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柳长泽气极反笑,他怎么可能担心沈是,他说:“若不是看着太傅情面,我早八百年送你去阎王了!”
我算你老师……
沈是抿抿唇,识时务者为俊杰,柳长泽的关心向来是这么别扭的,他懂得很。
他配合的说:“是下官自作多情了。”
柳长泽看他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火又烧起来了:“你不是自作多情,你是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
沈是忽然笑了。
柳长泽终于忍不住揪住了他衣领,一字一顿冷声说:“我说过好自为之,你若是想用这种方式引我救你,和你割舍不清,你大可以试试!”
“看看你会不会死、无、全、尸!”
沈是笑着笑着眼圈便有些红了。
他一个人在朝堂很久,和宋奉安每天不是救这个就是捞那个。
先帝去的早,为扶持承明帝坐稳帝位,日夜勾心斗角,匡扶朝纲,动不动还要和宋奉安出使异国他乡的,一言一行都担心背后的腥风血雨。
他自寻死路过很多回,宋奉安会同他赴汤蹈火,他们为了家国大义而奔波。
而会和他聊聊人间闲事的只有柳长泽。
甚至不许他将朝堂纠纷带回府。
他从前只当柳长泽不爱听,如今细想来,应都是担心。
像这样说着反话,却明晃晃的一份担心。
小侯爷,一直是很好懂的人。
他何德何能两世为人,都拥有了这份荣幸。
沈是低了低头说:“下官知道了。”
柳长泽被噎了下,他这副低眉顺眼,泫然欲泣的样子做给谁看!
柳长泽松了手,沉声道:“我耐心有限,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便飞快的转身离开了。
正文 第66章 含羞
沈是看着他背影完全消失后,才又咳了起来。
他咳的像肺中有血淤堵,整个人站不稳的靠在树上,而手抓在了柳长泽方才抓皱的襟口上。
沈是低声说:“不得忧思过重……不得忧思……”
沈是强颜欢笑了下,拍了拍胸口,正了衣袍,向宫外走去。
诚如顺和所言,沈是很聪明。
聪明到一些事情,再不愿意思考,也会浮出水面。
他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比如今日在朝堂义愤填膺的说了这么多话,好不容易养的不怎么咳了,又犯了起来,宋奉安害人不浅!
他要替天行道,喝光宋奉安珍藏的六安瓜片!
想得是挺美。
沈是去到宋阁老府前时,看到了他府前门庭若市的样子,除夕元宵都过多久了,这赶上来拜谢恩师的人仍是排到了街尾……
沈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倘若宋奉安真的认出他了……
不行,打死也不能承认。
这又文字狱又贬崇明又是个病秧子的,不被他嘲笑至死。
沈是沿着人群缓慢前行,新政的祸患,外戚的壮大,都是他埋下的根,他死了一了百了,把责任像甩手掌柜一样丢给了无妄的人。
他怎么有脸见宋奉安。
然而内阁首辅相邀,谁敢不去……
沈是像乌龟一样踱步到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前,心生一计,他俯身对门口侍从说:“学生请见阁老。”
侍从也十分知礼,起身作揖道:“大人且看这一路,都是登门请见阁老的。”
侍从伸手指了指,又说:“阁老说,众学子之心他已领,不必尊这些虚礼了,大人也请回吧。”
沈是拱手说:“阁老厚德载物,令人敬佩。”
侍从笑了下,便见沈是真的走了……
侍从有些生疑,虽然阁老确实不会收礼见客,但学生自然是要站个时辰以示诚心,甚至有些都站了好几日了,博取好名声,这掉头就走的……
还是头回见。
侍从不解的看了他背影一会,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他突然听见沈是咳嗽了一声。
侍从瞪大了眼,连忙追了上去:“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
沈是左眼皮跳了下……
然后转身,认命的点了点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侍从连声致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沈大人来……”
“无事。”沈是打断道,他分明是自己故意不说来意的,怎么好让别人道歉;“你未见过我,便能猜出我身份,不愧是阁老府上的人,慧眼如炬。”
“粗鄙小人,让大人见笑了。”那侍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阁老已着人泡了茶,正于雅室候着沈大人……”
沈是更慌了,这下是逃不掉了,否则宋奉安干嘛给他一个四品官这么高礼遇……
沈是双手在袖口里来回捏着,嘴上心不在焉的说:“劳烦你带路了。”
沈是一进去走了没两步,那侍从便有管事来寻,他指了下路,先行离开了。
沈是想了下他指的路,是错的,并不是直接去雅室的那条路……
这是宋奉安在试探他?
沈是便依言往那条错误的、需要绕很远的路走去。
这条路九曲十八绕的,宋奉安真是不安好心,他穿了两片竹林,突然看见一个倩影飘飘的妙龄少女。
沈是皱下眉,宋奉安府上的外室怎么会有姑娘在,他一向是丫鬟都不用的。
沈是好奇的凑近看了下,那女子带着纯白的面纱,眉心缀着桃红花钿,半低着头,提着一只细细的紫竹勾画笔,在宣纸下画着青翠傲骨的竹林。
沈是怔仲在原地。
那女子比了比竹子的线条,正要落笔时,似有所感,回首相顾,一双秋水含情眸蓦然睁大,怎么会有外男在此?
她双颊飞红,惊慌的眼有薄光流转,楚楚可人的偏过头,仓促间折过一支细长的竹枝,挡在自己耳侧,试图遮挡去来人的目光。
沈是自知冒犯,也向后退了几步,歉声说:“学生误入,惊扰了千金,还请见谅。”
竹间清风起,吹的满林叶片沙沙作响,与沈是如碧玉般悦耳柔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曲白雪歌,教人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女子心思一动,透过竹叶缝隙,悄悄看了一眼。
那玉面清秀郎君半垂着头,行事妥当没有在轻薄的看她。
她视线下滑,见他绯红一身,在竹林里十分显眼,却又毫不违和,他笔直的身姿倒有些像……
女子低头看了下自己笔下的画,一簇簇破笋而出,枝节挺立的根骨。
女子咬唇轻声问:“你如何知晓我是谁的?”
千金。
宋府千金。
沈是若不知晓,也不至于看痴了神。
他从前为柳长泽性子孤傲担忧,特地留意宋奉安小女儿宋知礼可久了,正想着做媒的时候,被阿良截了胡说:“太傅……坊间流传侯爷……有断袖……断袖之癖……”
如今看来,真是滋味难明。
一方面感慨,当初没大没小喊着沈哥哥教我工笔画的小姑娘,现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
一方面,沈是不愿在想……
他说:“阁老府内女眷甚少,有如此诗书气质的,想来便只有千金了……”
宋知礼一边问,一边往竹林外的小道隐去。
她听到误入二字,便猜到她爹的如意算盘,府内礼度甚严,哪里有不把客人带到位的道理,她问:“你原是要去何处?”
沈是说:“雅室。”
“莫往竹林走了,回月洞门左转便是。”说罢,宋知礼已跑了个没影。
唯有竹林枝叶颤动。
沈是闻言退回到了月洞门,左转?分明右转才对……
宋知礼紧张到连自家的路都记错了么?
这小丫头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没想到大了如此害羞……
女大十八变。
沈是往右走去了雅室。
宋奉安见到他时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老管家引着沈是就坐,端了杯茶说:“大人到的真快。”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沈是想到不能兜穿自己身份,若按照侍从的指路他应当要走很久的,便解释说:“方才在竹林里冲撞了贵千金……”
宋奉安突然问道:“她给你指的路?”
“正是。”沈是颔首。
宋奉安拊掌,同老管家相视一笑,终于也有这丫头愿意指对路的一次了。
沈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宋奉安不提他身份?
宋奉安说:“沈少卿年纪轻轻,便敢于朝堂据理力争,直言不讳,免了将士背井离乡之苦,劳民伤财之孽,实属英杰才俊。”
沈是见他扯开了话题,便警戒的顺招拆招:“阁老高看,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沈少卿过谦,若人人都能担君之忧,不受私心偏颇,又岂会有今日之争。”宋奉安端起茶,语气惆怅。
私心?沈是本想寻人查宋奉安和付镇中今日的反常之举,闻言便直接试探道:“晚辈有一事不明。”
宋奉安笑了下:“你是想问圣上已有拒意,而我为何还要进言?”
沈是点头,神情凝重的说:“不仅如此,言辞也十分激烈,易教人心生怨怼,付尚书掌万千军马,阁老何必与之为敌?”
“沈少卿在教我行事么?”宋奉安挑眉。
“晚辈不敢”沈是说:“不过阁老一向体贤人之志业,茂端士之风规,今日行事着实令晚辈不解……”
“你既然不解,又为何要挺身而出?”宋奉安品了口茶:“听侍从说,沈少卿一路来都有些咳嗽,进了府便没再咳过了……”
宋奉安停顿了一下。
沈是会意,宋奉安行事向来不会赶尽杀绝,便是已有实证,他也会把话留给对方,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朝堂无缘无故刁难人。
沈是说:“确实是晚辈,有意为之。”
宋奉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晚辈相信阁老为人,况且援兵一事,付尚书强硬却乏理……”
宋奉安说:“相信?沈少卿的回答让人意外。”
沈是正襟危坐的说:“阁老清名远扬……”
宋奉安摆手打断了他的恭维,指了下茶说:“茶要凉了,沈少卿不品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