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浮了下茶沫,倾盖抿了一口,他不知道宋奉安卖的什么药,小心回道:“此茶倒不似上次出香。”
宋奉安有些迷糊了,他若喝不出来是正常,喝的出来,为何上次还喝错了?
“你这个人确有些奇怪……”
沈是心下咯噔。
宋奉安却话锋一转:“不过不要紧,你老师那个人也奇怪,三个门生,你倒是最像他的一个。”
“说来也有趣,小女垂髫之年时,还经常唠叨着要嫁给你老师,如今倒和你还颇有缘分,也算是冥冥注定……”
沈是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认出他了。
这是要说亲啊!
沈是急忙拒道:“晚辈出身低微,德薄才疏,不敢攀千金贵德。”
开玩笑,那可是他属意给小侯爷做的媒,怎么还说到他头上了,这都是什么事……
宋奉安见他如此着急,以为文人羞于私情,又无攀附权贵之心,便更添几分满意。
宋奉安同一旁老管家笑了笑。
老管家说:“沈大人年轻面子薄,阁老何必逗他。”
宋阁老无奈的摇摇头说:“姻缘一事,强求不得。有缘无缘,自有天意。不提这些,只是近来雨雪多,藏书阁潮了一些书,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可否劳烦沈少卿帮忙修撰一番?”
正文 第67章 造化弄人
沈是抽了抽嘴角,宋奉安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四十多岁就年纪大了,你往日逼我一个夜盲挑灯议事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个觉悟?
不过宋奉安还是给他留了余地,他如今抱病在身,有合理的推脱之辞。
只是旧友一片父母心,纡尊降贵的向他区区小官递橄榄枝,沈是于心不忍,便想着修书也不过两三日,他注意着避嫌,绝了旧友的念头也好。
正巧宋知礼给他指错了路,应当也是无意与他……
“能为阁老修书,自是晚辈荣幸。”沈是说正直,坦荡,让人听不出别意。
“劳烦了。”宋奉安在朝堂琢磨滚打多年,自然是看得出沈是的态度。儿孙自有儿孙福,机会制造了,剩下的也得看缘分。
宋奉安便不再聊此,和沈是捡起了之前的话头:“沈少卿可曾听过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沈是暗自轻笑,宋奉安就是做惯了先生,张口闭口就要先考考人:“阁老是指付尚书与萧将军?一个善制剽猛鞑靼,一个能降奸险水寇,二者皆有所长,说是瑜亮,倒不如说是大齐的左膀右臂,付尚书司兵部安内运筹,萧将军驻边关攘外镇守,相得益彰。”
宋奉安颔首问:“萧将军出身世家,又有常胜之功勋,缘何三年前大司马猝死营中,兵部尚书之位落到了出身卒伍的付镇中头上?”
沈是拱手:“晚辈斗胆。”
“闲话家常,沈少卿不必拘泥。”
“萧将军手握兵符,长女位至贵妃,诞下皇子,而次女嫁于户部尚书之子。细算来财、兵、权、望皆有之,若是得了兵部尚书之位……”沈是顿了下:“晚辈以为,付尚书骁勇善战,此位实至名归,固若金汤,是以不明今日纷争。”
宋奉安却没答,而是端起一盏茶,转了转杯,饮了口。
这样话传出去,又是满城风雨了。
沈少卿是真的信任他。
来历不明的信赖,也是会让人心生猜忌的。
宋奉安一杯茶喝的很慢,慢到把沈是不寻常的事迹串了个遍,字迹,口吻,治水图,六安瓜片,以及朝堂里看侯爷的眼神。
宋奉安仔细凝视了下沈是,说什么笑,又不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老管家添茶时,轻唤了声:“阁老?”
宋奉安回了神,平缓道:“你说的不错,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再聪明绝伦的人,都有心结。”
“愿闻其详。”
“师必有名,论功才能行赏。”宋奉安语气乏味,却说了段鲜为人知的内情:“大司马突然死后,兵部无主,南边的倭寇,北方的鞑靼,无一不想趁虚而入,萧将军奉命守洛江,付尚书请旨安长平。”
“那时,国朝虚空,物资补给不足,柳元宣掌户部,自然有所倾斜。付尚书马弱兵饥,竟从此绝境杀出重围,立下汗马功劳,从此便升为兵部尚书。”
“然而次日,便传来洛江之胜。”
宋奉安看向了沈是。
沈是了然的说:“造化弄人,洛江水路多,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至少比长平晚上两日。论及此理,尚书之位,本该是萧将军的。”
“正是。”宋奉安说:“虽然圣旨已下,但禁不住私下议论,满朝文武无不认为,付尚书名不副实,抢了萧将军的位子。”
沈是感慨的品了口茶,温度已有些凉了,他说:“杀人诛心,最怕不是流言蜚语,而是真相弄人,越是正直敢当的人,越容易陷入窠臼。”
“付尚书戎马一生,昧着良心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殊荣,想来也是十分煎熬。怨不得在朝上如此强硬,恐是怕日后萧将军守护兴修和平定倭寇之名起,又翻起了愧疚的陈案……”
便想横插一脚,功劳同分。
沈是忽然富有深意的看了眼宋奉安,此事真是巧合吗?
一日之差,既让萧将军威名得偿,又杜绝了他迁兵部尚书之重位。而且今日出战果,马上便封赐,礼部的公文未免下的太快了些……
而若不是巧合,明明可以直接丢失军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补一份新的军报,又何必在意区区先后战功,反正也不能晋升。
会做这样无用功的人。
宋奉安见他沉思悠远,便笑道:“沈少卿还有何惑?”
“并无。”沈是起身拱手道:“只是想明了阁老大义。”
宋奉安警惕,此人聪慧,未妨不会多想……
沈是说:“阁老明知付尚书不会善罢甘休,却毅然相对,不是为了讽他激他,而是不想让君臣针锋,互生嫌隙吧。”
所以宁愿背负文武之争的骂名,宁愿背后树敌。
沈是恭敬作揖,腰弯的与地面平行道:“晚辈叹服。”
宋奉安手在案上叩了两下,这事情说的如此明白,还需要这般思量,但见他缄口不言此事,便也顺水推舟道:“沈少卿亦不惶多让。”
老管家见他叩指,便取了两盒六安瓜片来,宋奉安说:“年时你托侯爷传信,解了治水图之围,我还未曾同你致谢。”
“阁老怎知……”沈是抬眼望他。
柳长泽行事妥帖,怎会让人知晓,这事莫不会被柳家抓住了把柄……
“不必紧张,我不过对你精通水利,却装傻充愣一事,有些好奇罢了。”
是云赋。
沈是反应过来了,此事定是李云赋和宋奉安说的,公然欺君,怎么解释才不受怀疑……
他佯装羞愧的说:“实不相瞒,晚辈那时刚从崇明返京,实在不愿在赴偏远苦地了。”
贬低自己永远是最好的办法!
宋奉安没想到是这个缘故,皱眉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年纪尚轻,岂可只顾眼前安逸。”
长篇大论下,沈是垂首称是。
宋奉安也缓和了下:“不过人皆有惫懒之时,你寒窗十年未曾留京几日,便去了那苦寒之地,历经千辛万苦返京,自是不愿离去。”
“你敢于承认,便已是难得,若能勤之,更是善莫大焉。”
“谨遵阁老教诲。”然而沈是想堵起耳朵,宋奉安的说教令人窒息。
宋奉安看着他像是欣赏一块璞玉,需打磨,却不失光彩。
沈是接过六安瓜片便说打扰已久,告了退。
老管家收拾着杯盏问道:“阁老不是一向最钟意李御史,想为小姐寻亲,何不等御史回来?”
宋奉安叹了口气,“时不等人,圣上有意将知礼许给柳侯爷……”
老管家一惊,将杯瓷碰的铃铃作响。
“侯爷……侯爷不是……”断袖吗?
宋奉安揉了揉太阳穴。
……
阿良差着人搬了一箱黄澄澄的枇杷来,他用银针挑开了蒂,轻轻的将薄皮剥下,放进透明的水晶冰碗里,上插着几支小巧的剔签,递到了柳长泽面前。
柳长泽半阖着眼吃了一个,他将棕色的核吐掉,神情寡淡:“不甜。”
阿良垂着头,吞吞吐吐的说:“侯爷已是第三箱了,再丢便没了……”
“方开的春……长卿阁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也找不出这么多反季的果子来了……”
柳长泽似有不耐,“捡些熟透的去熬浆。”
熬浆?熬浆你管它甜不甜?
阿良懵了问:“侯爷不直接吃吗?”
柳长泽皱着眉:“我又没病,吃它干嘛?”
阿良有些混乱,他需要理一理,整个长卿阁为了侯爷一个口腹之欲,都快闹的倾家荡产了,谁家种了枇杷树结了一个果,那都是按百两算的……
结果侯爷说,他没病,他不吃。
那谁有病?
柳长泽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良呆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那我应该去哪里?
枇杷……
枇杷治什么病啊?
他试探的问道:“侯爷,直接送去沈府吗?”
柳长泽的脸一下就沉了。
“送什么送,直接倒了!”
阿良被这语气冲的发抖:“是!奴这就去!”
连忙撺掇着下人搬了去厨房,他偷偷跑去太医院,抓着孔太医问:“掌院……枇杷治什么的啊?”
孔太医掉书袋的说:“枇杷,厚而有茸毛,呈长椭圆形,又名,金丸……”
阿良急了,晃着他的双肩:“说重点!重点!怎么治!怎么吃!”
孔太医拍了拍领口:“你怎么跟了侯爷,人也不稳重起来,相当年你在太傅身边……”
“救命的急事!掌院你快说!”
孔太医嘴撇到天上,慢慢的说:“枇杷,与川贝一同熬浆,可治风热犯肺所致的咳嗽不止,祛痰化瘀……哎,我没说完呢,人怎么就走了!一点礼度都没!”
三月倒春寒的天,冷的刺骨,阿良生生跑出了一身汗,急赶慢赶的好歹是安排好了,着人每日配着川贝熬一道往沈府送去,还要切记提醒,这不是枇杷,这是普通止咳的药。
至于枇杷,已经全部倒掉了。
阿良为自己的善解人意感动。
他屁颠屁颠的往侯爷处走,突然收到个消息,脸都绿了。
他跑去卧房翻了下日历,今日大凶。
他开始怀念沈太傅在的平稳日子了。
阿良认命的赶到了书房,柳长泽正改着新政弊端,他酝酿了半日也没能开口。
柳长泽早已看到了阿良这副扭扭捏捏,身上像藏了一百只蚂蚱的样子,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甩到洗笔池里,好整以暇的说:“什么事。”
阿良吸了口气,半死不活的说:“侯爷……”
柳长泽觉得,现在就可以把阿良送去沈府了,他已经没什么用了。
“侯爷,沈少卿今日去了宋阁老府上……”
柳长泽本想叫他别提这人,但是又想起了早朝后,那个眼睛红红的靠在树上咳嗽的人。
算了,听一下也没事。
阿良继续说:“听闻……宋阁老千金相中了……沈……沈大人……”
正文 第68章 红线
柳长泽有一瞬空白,而后是一阵莫名的怒意与失落,他背过身手撑在了紫檀象纹头的椅子上。
他脑海里不断涌现沈是被他拒绝后脆弱的样子,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生了病一脸苍白的躺在床榻,像被一夜风雨袭击过的凄惨模样。
分明朝后还一副痴心不改的样子,转头就攀了新的高枝……
这个人!
……
与他何干?
柳长泽愣住。
而一旁的阿良,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倒春寒的护城河底,寒凉彻骨,侯爷向来是恣意妄为的,若有人叫他不痛快,轻则百倍偿还,重则剜肉刮骨,什么时候这么平静过。
侯爷别不是要大开杀戒吧。
阿良开始缅怀宋知礼的音容笑貌了。
半响后,柳长泽坐了下来,拿起了份有关洛江水患的折子,若无其事的翻了起来说:“好事。”
沈是娶亲,他也能不被承明帝所要挟,当然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阿良怀疑自己幻听,就你这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架势,还好事……
你问问那三箱万金枇杷赞同吗?
阿良宽慰道:“据说两人只是宋府竹林偶遇……侯爷不必当真,坊间闲人就爱嚼些捕风捉影的风流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