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泽理智清明的说:“宋奉安家风严正,岂会有如此失格之举?”
阿良错愕:“侯爷是说,阁老有意……但沈大人绝不……”
绝不什么?阿良也不敢妄言。
“宰执之婿,谁不想当?”柳长泽磨牙冷笑:“本候既与他交情一场,便助他一臂之力。”
阿良咽了下口水,这个一臂之力,听起来像分筋错骨的力……
柳长泽忽然说:“宋奉安那种刻板迂腐的人,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本候记得你从前与宋知礼的侍从熟稔,这条红线你去牵。”
阿良:“?”
牵什么?
侯爷不该让他去拆宋府吗?
侯爷难道没有对沈少卿上过心?
不可能吧。
柳长泽冷漠的继续说:“一月之内,本候要看到成果。”
阿良惊恐的问:“什么样的成果?”
柳长泽如刀般扫了他一眼。
阿良立即称是。
怎么办里外不是人。
牵红线的成果可不就提亲纳彩,问题是,阿良并不觉得促成了,侯爷会放过他……
促不成,自己便是失职。
再……观察……观察……
柳长泽已重新看起了文书,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嘴角挂着生硬的弧度,像是要证明这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直到这抹笑,挂了一夜。
柳长泽案头的文书从一臂高,到一掌,到三四茬,他今日的速度还要快一些,只是在每取一本折子的间隙了会停顿一下。
然后想起,太傅的后人和阁老的千金,门当户对,般配的紧。
沈是终于不会再纠缠自己。
“侯爷三更了,明日还要早朝,歇会吧,身体要紧。”阿良劝道。
柳长泽不作理会,自顾自的翻着书。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面对君王猜忌,要提防柳家作祟,要煽动洛江祸患,一点一点拔去外戚的爪牙,很快了……
很快他就能无牵无挂了。
至于沈是,只要不娶外戚子女,与他何干。
阿良见侯爷拿起了新的折子,便移步到灯台将烛芯挑出,光明亮不少。
侯爷通宵阅折是常事,可阿良还是在他不自然的笑容里看到了破绽。
这一夜漫长,阿良守着守着,看见侯爷在烛火上拨了三下。
这是沈太傅惯用的动作。
香炉里的沉香木袅袅生烟,阿良忽然便明白了。
侯爷心里有一个人,便无法在放下另一个人。
天光乍破,阿良为柳长泽盥洗戴冠,他的手扣紧柳长泽玉带的时候,听见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
“枇杷都倒了。”
“是。”
这次是真的要全倒了。
有些人注定是过客,终会走上正轨,对于侯爷来说,成全与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祝愿吧。
阿良望了眼窗外昏暗的天,一只云雀叫了声,扑棱着翅膀从屋檐飞向青空。
太傅,小侯爷是真的长大了。
或许哪一天也能放下,对你的那些不可言。
……
沈是昨日出了宋府,便顺道拜访了下孟洋,行至门口时,发现守卫较平时多了不少,每个人面上都严肃的很。
沈是刚一靠近,便被小厮拦了下来说:“老爷不在府,还请大人下次再来。”
沈是问:“夫人也不在吗?”
小厮犹豫了一下,他见过沈是同自家老爷交谈,便多说了两句:“沈大人,前些日子府内失窃,老爷对此戒备万分,特地交代了他不在的时候,无论谁来也不让进府,请大人谅解。”
“如此大事,怎未见报官?”
那小厮笑道:“说来奇怪,这贼不偷钱财,倒像是找什么东西一样……左右无损失,便没报案。”
沈是套完话便走了,不同寻常的戒备,可见孟洋已提了心,还有一道火,什么时候下呢……
沈是从沉思中醒来,他因咳嗽睡不安稳,较平日起得早了些,便从沈府步行来上朝,这一路没见着什么人,也算悠闲自在。
沈是走过一个街口,忽见转角处有一五陵少年身着紫色官服驾马而来,他敛眸往后退了几步。
其实晨光熹微,他看的并不是很清楚。
不久,那少年沿着转角离去,只留下扬起的飞尘和哒哒的马蹄声。
沈是才缓慢走出。
他笑了下,放眼京师,也就柳长泽敢把马骑的像上阵杀敌一样。
他没走两步,便见天空旋着一只白隼,绕着他头顶飞了两圈,沈是伸出手来,那隼从善如流的停在他掌心。
沈是眉眼弯弯的笑着,伸出一节指逗了下白隼的下颌柔软的绒毛,那隼舒服的眯起了眼。
沈是好笑的说:“他怎么上朝还带上了你?”
那隼单着脚蹦了蹦,呆萌的几乎要摔倒,沈是未来得及伸手去扶,便见它眼神忽利,展翅而起,烈声长鸣,摇身一变又是鸟中猛禽。
沈是顺着看去,那隼向宫门的方向飞走。
真是意外的邂逅。
传闻隼类多是一夫一妻,不知道这白隼的归宿在哪里……
都十多岁了,算是老隼了吧。
要不要再去物色一只,柳长泽肯定想不到这些。
京城的长街四通八达,沈是胡思乱想的走向了下一个路口,便听见一声鞭响。
来人如法炮制的从转角驾马而出。
沈是愣在了原地。
这马蹄声都没听到是藏了多久啊……
沈是局促不安。
那赤马缓慢迈开了步子,一下、一下、一下,像公堂上的惊堂木,一声、一声、一声逼审着堂下的犯人。
连带着他的心跳,也一道变沉变重。
沈是仰头去看马背上的人。
他手握缰绳,神情倨傲,长长的鸦睫趾高气扬的半覆着,高挺的鼻梁,平直的唇线与刀削般的面部线条,构成一幅出神入化的五陵才俊图,气度高华超迈,一洗世家子弟孱弱之气。
而赤马停在了沈是面前。
躲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抓了个现行。
沈是装傻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极力在看清视野一样说:“天色不好,竟没看出侯爷来……”
反正他是夜盲。
柳长泽没出声,深邃而冷锐的眸光,在他身上渡了一遍。
沈是被盯得头皮发麻,眼神还要不示弱的直视他。
柳长泽冷哼了一声,扬鞭而去。
沈是:“?”
这不兴师问罪,让人心里更毛了。
沈是自然知道这套说辞鬼都不信,柳长泽能同他一样藏在转角里,难道看不出他故意相避吗?但是承认了,他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要藏……
沈是拍了下笏,灵台清明,他为什么要藏?
直到下朝,他都没想出来合适原因。
请假多日,沈是去给大皇子筳讲,一个奶娃娃话都说不利索,却在那里一口一个:“光光……之洲,在河之洲。”
“关关雎鸠。”沈是蹲在他面前说:“殿下,今日不讲《诗经》,学《礼记·曲礼》。”
麟儿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先生,我想知道……是母妃……我想知道……”
麟儿表达的不清,但沈是明白他是在说母妃念过,他想知道意思,沈是笑了下说:“殿下还没到学《诗经》的年纪,学多易杂,日后便知晓了。”
麟儿嘟了嘟嘴:“之前……都会告诉我……”
沈是摸了摸他的头,却没有依他的意,而是讲起了:“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
沈是拉起麟儿的小粉手说揉着像取暖一样:“是说作为孩子,冬天要问父母穿的暖不暖和……”
麟儿搓着搓着觉得好玩,便忘了这回事。
沈是下了筳讲,照旧汇报完教习进度,便往宫外走,好巧不巧又撞上了向太后问完安的柳长泽。
沈是掉头就走。
当然只是想想。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况且也不能重蹈覆辙。
沈是抬头挺胸的向柳长泽走去:“下官见过侯爷。”
柳长泽却突然走近两步,缓慢倾下身子压向他,沈是强挺着不动,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微微颤动的眼睫勾的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溢着流光。
柳长泽与他仅有两指的距离,问到了他身上的沉香味,和自己衣袍上的交织在一起。
柳长泽皱了下眉,一步退开。
他说:“你在心虚。”
正文 第69章 心虚
沈是脑海里的一根弦断了。
那些尘封在病痛中的梦境,像被共工怒触的不周山,一下子轰然倾塌,令他的世界天柱折,地维绝,日月西移,星辰湮灭,而他又变成那个不停追逐琉璃的人。
“你说谎。”
……我没有。
“沈是,你心悦我。”
……我没有。
“你在心虚。”
……我没有。
三岁的麟儿变成了五岁的小侯爷,在百日宴灯火阑珊的一角,撞进他怀里。这一次小侯爷没有跑走,而是奶声奶气的问他:“先生,关鸠这首诗是再讲什么呀?”
“我不知!”沈是突然惊声道。
这一声不同于他往日的春风拂面的语调,反而急促又有些尖锐。
但柳长泽听来,极为舒心。
他害怕了。
这种认知,让柳长泽十分满足,像是报复到了沈是的见异思迁一般。
遗憾的是,沈是的失态是极其短暂的。
那片琉璃还在闪烁,但沈是过于清醒了,他一手抓住了琉璃,并毫不犹豫的摔在了地上,让它无法作妖,无法发出那些令人恐惧战栗的咒语。
“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沈是的正色说:“下官行正坐直,所以不知何谓心虚。”
柳长泽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情绪,一下子摔到了谷底。
这等信口雌黄的人,简直丢尽了太傅的脸!他原以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沈是不过弃暗投明,择了更好的出路罢了,没想到他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同那些两面三刀的蝇营狗苟之辈有何区别?
他轻蔑的说:“敢做不敢当,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沈是和煦的笑了下:“侯爷貌似对下官有些误解,不妨明示,下官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柳长泽被噎了一下,这话该怎么说,说他贪慕虚荣,还是朝秦暮楚?
这满皇宫的耳目,他不要脸,自己还怕清誉受损呢!
柳长泽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本候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装的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莫怪本候不顾旧情。”柳长泽颇为失望的说。
高处走?能比柳长泽高的,也就承明帝和宋奉安了。
沈是想,应是早朝前他故意躲柳长泽的事情,让对方生了疑心,他轻声诚恳道:“下官无功无名,能得皇子启蒙之师一职,难道不是侯爷所期望的吗?侯爷既有疑我二心,下官明日便托病请辞。”
沈是以为自己在表忠心,和皇上没有搅合在一起。
但他辞了,位置空了,柳弥可不就得逞了。
柳长泽一下就怒了,威胁他!顾左右而言它就算了,居然敢威胁他,他环臂磨着牙,凑近说:“你辞了,京城便再无沈是这个人。”
沈是一贯知他说话别扭,听他不让辞,便以为心结解了,于是笑容灿烂,语气轻快说:“下官明白。”
落在柳长泽眼里,那就是耀武扬威,连那双眼的上挑的褶皱里夹的都是挑衅。柳长泽拊掌寒声说:“沈是,你、且、等、着。”
等什么?
沈是莫名觉得背后发凉,他刚刚说错了什么?
沈是正自省着,柳长泽便走了。
这话说的不上不下的,沈是心里抓痒挠腮的难受,便追上前,但柳长泽行路带风,又快又飒,在宫里跑则失体面,沈是便只好加快了步伐,一把拽住柳长泽的袖口。
“侯爷且留步。”他动作急,隔着紫色仙鹤纹的衣袍,稳稳的握住了柳长泽的手。
他愣了下,像触电一般的抽开,却被人反手捉住。
柳长泽捉着他细长的手腕悬在半空,如同扼住了猎物的咽喉,而猎物只能无力的伸长脖颈,颤抖,逐渐苍白。
沈是挣脱不得,便低下了头,却看紫色与绯红的衣袖垂落着,艳的像一团火,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柳长泽嘲讽的看着他说:“现在才知道害怕?”
沈是手还在颤着,心跳的声音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