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泽一把甩开了沈是的手,陡然升调道:“晚了!”
柳长泽出了宫门,一路飞驰,眼神里凶意四溢,满街百姓吓得鸡飞狗跳,纷纷收摊相避。
他不会放过沈是的。
即便看在太傅的面子上不能伤他,也绝不会让他好过!这种趋炎附势,虚情假意,满口谎言,还忘恩负义威胁他的厚颜无耻之徒!
还想平步青云,做他的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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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吹了一声长哨,勒住缰绳,烈马前蹄扬起,他将鞭随手一甩,翻身下马。
那金纹蛇骨鞭自空中被一人截住,而后神影百变的跪在了柳长泽脚边:“侯爷有何吩咐?”
“毁亲!”
……
这一个月沈是很郁闷。
孟洋府里他一次也没进去过,还得了托词说,孟善人见天灾水患,正募集善款,又在城郊开了慈堂,收留帮助流离失所的人,忙的昏天黑地,找不见影。
他找顺和查探,得知是有人在拦孟洋的货,沈是不信是商业竞争,时机卡的这么好,正好在孟洋遇刺之后,是谁做的?
而他也猜不出谁与商户有联系,担忧会横生枝节。
最离奇的是,他无论去哪里都能碰巧撞见宋知礼。
起初是修书,因有潮湿,他便取了一些出来晒,便看见宋知礼在园内扑蝴蝶。
晒着晒着书不见了几本,地上散着几页,他跟着找过去,竟找到了宋知礼的画室。
他便快马加鞭的修书,两日便修好了,以为从此便摆脱了此事。
没想到,他与同僚受邀去礼部尚书常之遇家行流觞曲水,击鼓传花之乐,而宋知礼正好送了糕点来拜访。
审案时,抓了一个贼,竟偷得是宋知礼荷包。
就连上个街,都能遇到满街无人,他与宋知礼隔雨对望,而他手边还正好有把伞,是出门时盛意逼着他带的。
这么巧,宋知礼没带伞。
沈是窝家中一星期不敢出门了。
宋奉安这是返老还童,又回到了当年说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便立马离家出走,四处流浪了五年,再来考科举的浪荡儿郎了吗?怎么这么多花招……
沈是认输。
阿良便更郁闷了,一月之期要到了,宋知礼从对沈是有好感,被他作成了闻风丧胆。
起初是宋知礼扑蝴蝶,他让盛意出门在沈是身上扑了点花粉,那蝴蝶也给面子,正好停在沈是身上,天赐良缘啊!
结果蝴蝶碰到沈是,便全死了……
然后书不见了,沈是去找,恰好欣赏到宋知礼的绝世画工,才子佳人,妙哉妙哉!
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在那幅仕女图上点了个媒婆痣,得,缘没了,还结了仇。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安排宋知礼送糕点,秀一下贤妻良母的属性,以后便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偏偏沈是那一桌不知怎的,吃的腹泻了一晚上。
行吧,那就英雄救美,但那沈大人也太不老实了,居然在荷包里放了小纸条,约一个大家闺秀夜半私会,毁人名声!
阿良绝望了。
这时候他看到了《白蛇传》,他有了新的想法。
杏花微雨,脉脉含情,你赠我伞,我寄你情,此后便冰释前嫌,暗生情愫,两人浓情蜜意,天长地久……
阿良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慈蔼的姨母笑。
但究竟是谁把伞剪了十几个窟窿!
从此之后,宋知礼没抹黑沈大人都是她教养好,只是这些风流韵事传着传着,满京都没人敢给沈是说亲了。
阿良好愁,一月就要到了,是谁在要他的命。
……
天渐暖了些,柳弥差着人撤去了柳元宣屋内的暖炉:“谷雨之后便是立夏了,父亲也要撤了炉子,多开开窗透气,否则胸闷之病又要犯了。”
柳弥倾着身子去支开海棠窗。
“家里便属你最孝顺。”柳元宣骨瘦嶙峋的半躺在榻上,手里捧着个鎏金的手炉,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心里暖洋洋的,他忽然瞧见柳弥的眉头不散,便问道:“弥儿,在烦忧什么?”
柳弥调着窗户的高度,恰好能看到月光和横斜的竹林影子,静谧美好。
“并无。”柳弥生硬的笑了下,他知自己无法动摇父亲的决策,便没有多言。
“君子不忧不惧,有何不敢言?”柳元宣老江湖了,哪能看不出他心思,他沉声说:“你尽管坦坦荡荡说出来,不要辱没了雅节。”
柳弥抿抿唇,低垂了眼说:“父亲运筹帷幄,自当明白我晋翰林掌院,插手内阁,已然引起圣上不满。为何还要招惹……”
柳弥顿了下,收回了严厉的词句,劝道:“父亲位高权重,柳家也枝繁叶茂,何必在如此苦苦追名逐利,收拢人心?”
“我自幼与圣上一同读书,知他性情仁厚,不是那等得鱼忘筌之人,柳家于新政有功,他不会背义负恩的。”
“他不会,别人会。”柳元宣抬了下眼,看了下窗外景色,他声音带着沧桑的说:“若能皎洁如月,谁愿意自染尘埃。”
“弥儿啊,柳家自扶持新政起,便注定收不了手了。”
“为何收不了?自古来多少名将宰相,都死于权柄之手,父亲熟读经史文集,也要犯同样的错误吗!”柳弥跪了下来,为人子者,反驳父亲是有悖道义的。
“难道那些名将宰相,就没有熟读经史文集吗?”
正文 第70章 梦境
“知易行难。”
柳元宣没有扶起柳弥,任他跪着,虽然更深露重,地板的寒气逼人,但他觉得应当让这个最疼爱的儿子,抛去些不切实际的坚持:“柳家扶持新政,得罪了多少人你知晓吗?”
“百姓看不到没有新政,他们可能于青黄不接之际,饿死街头,只会记得身上负债累累,民不聊生,可这钱,是我们逼他借的吗?”
“诚然,我是贪,但我若不贪,官若不富,谁敢背天下骂名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天天被御史台、谏院、内阁那帮动起嘴来天下无敌的言官戳着脊梁骨骂?”
柳弥越听脸色越白。
柳长宣长叹一声:“如今新政初显弊端,待至它栋榱崩折的一日,你我又何尝不是那祸乱朝纲,谋害百姓的千古罪人?”
柳长宣冷笑:“圣上会放过柳家,但不会放过罪人。”
罪人。
柳弥瞳孔荡了下,宏图大志未曾偿,他便已是罪人身。
可这是个无法解开的死局。
除非从一开始便不淌这趟浑水,但他是看着新政一步一步过来的,或许诸位臣工皆有乘时以徼利的私心,但众人皆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若真是祸害之策,又岂会容它盛行天下?
不过是知晓,这是国力虚空的当下,唯一的抉择。
柳弥攥紧衣袍,哑声说:“难道别而无它法了吗?”
“有。”柳元宣将手炉放回了床头的几台上,凛然道:“便是柳家只手遮天,无人敢动。”
怎么可能无人敢动!
柳弥痛声言:“韩白机谋冠九州,刘伯温一统天下,最终亦逃不过死于非命的定局,父亲,柳家只是辅臣,只是辅臣啊!”
不是天子。
柳弥膝行两步,抓上柳元宣的锦被说:“柳家百年根基,祸不至此!顶多不过效仿范蠡急流勇退,泛舟五湖,何尝不是佳话?”
柳弥高声:“父亲!是非功过转瞬逝,只要人长存,必有再起时!”
“你住口!”柳元宣指着他呵斥道:“我看你被宋奉安教傻了!”
“我们清河柳家从前朝起便是名门望族,位极人臣者十余人,状元夺魁者廿数人,入朝为官者数百人,人才辈出,数世昌盛,岂能毁于你我手中!”
柳弥身形轻晃,他深知对于名门世阀,没落比杀头来的更加耻辱。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我们自幼受祖荫庇护,也应当为家族兴荣而有所牺牲。”
柳元宣扶起了柳弥说:“弥儿啊,爹老了,不让你插手过多,是想你永葆初心,但不是天真。”
“父亲……”
寒风袭过,柳元宣轻咳了一声,他声音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说:“爹这一生年少中榜,官运亨通,说起来也算是富贵无忧,你说我追名逐利,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以追的呢?只是子孙还有百代,柳家还有千秋……”
柳弥曾经自诩聪明,看不起朝中那些愚笨之臣,看不起柳长泽那种靠命得了爵禄的纨绔,看不起低贱的寒门学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家庭和睦,少年神童,出身望族,勾勾手指便有官位富贵,绣口一吐便是旁人穷极一生也想不到的文思妙想。
他曾为这些自豪。
而今却难过,他始知人间有得亦有失。
柳长泽缺乏亲情,所以活的恣意;寒门子弟穷且益坚,无所顾忌;蠢笨之人无有大志,知足常乐。
他羡慕。
柳弥无力的闭上了眼:“儿……知错。”
文人的手是瘦弱的,但柳元宣年纪大了,上面还爬满了许多的纹路,他轻轻抚摸了下柳弥的额头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弥儿,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柳家宗主迟早是要传给你的,与之同来的亦有这份为家为国的责任。”
柳元宣笑了下:“也是殊荣。”
柳弥低了低头,然后退开了距离,连叩了三个响头。
没走过的人都以为人生每一道路口,皆是分岔路,可以选择。等到走到时候才发现,那些看似可以选择的路不是被水淹来了,便被泥石埋了,而你不得不走的,只有一条路。
即便很大可能是死路。
但柳元宣认为是生路,柳弥认为可以绝处逢生,他们也在为之努力着。
柳元宣知他明事理,便不做多言,对峙总是让人疲惫,柳弥的响头磕的也沉重,他便躺了下来,想要休息。
柳弥起身来侍候,掩了掩被角,将窗户关了几扇,留了一扇半开着透气,又听见柳元宣问了句:“侯府的下人还经常去宋府?”
“是。”
“查出他去做什么了吗?”
“侯府的人行事谨慎,并未查出,但儿猜测多半和近来沈少卿污名有关。”柳弥说:“年前便听闻圣上有意指婚侯爷,如今宋阁老属意沈少卿,侯爷自然是要搅局的。”
柳元宣冷哼了一声:“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他想借宋奉安之力,将新旧党牵着在一起,来扰乱朝野局势,坏我柳家群心……我倒要看看他结不结的成这个亲。”
“父亲这么说是有了打算?”
“万岁寿诞,百国朝贺,倘若出了纰漏,让大齐颜面扫地,试问此责何担?”柳元宣闭着眼躺着笑了笑:“沈少卿的话掷地有声,犹在耳侧啊……”
柳弥想了下,宋府千金与万寿节似乎没什么瓜葛,而沈少卿名声已毁,便只能从柳长泽下手……柳长泽……断袖……大齐颜面……
柳弥睁圆了眼。
……
草长莺飞,艳阳高照,这么好的日子,沈是只能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手里拿着一卷《本草纲目》,百无聊赖的研究着,暖风微醺,沈是缓缓睡了过去。
受近来被做媒的影响,他最近一睡着便会做梦,而且是十里红妆,张灯结彩,比他们及第登科时状元游街还要热闹得多。
但娶亲的人不是他。
是柳长泽。
他对着轿门连发三箭,跨过火盆,掀开红色的帷幕。
轿中伸出一双白皙小巧又纤瘦的手,比寻常女子的手要大一些,又比男子的手小很多。
柳长泽春风满面,一贯冷峻的眉眼里含着脉脉深情,牵过了那双手,而后转身,将新娘背了起来,在宾客欢呼中背入了前堂。
这其实是不符合礼制的。
倒像是文通大婚。
直白,热烈,和佳偶。
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
柳长泽珍之又重的将人儿放下,他蹲着,而新娘站着,那盖头摇晃,他们像似在万千人海中悄悄对视了一眼。
柳长泽脸上,是沈是从未见过的满足笑容。
沈是很想知道那红盖头下是何方神圣,但无论他如何去看,都难以窥见半分。
他也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只知道那人约莫只到柳长泽的下颌处。
拜堂声高声响起,沈是混迹在酒席里,看这一对新人对拜行礼,竟没有半分文通大婚时的高兴。
他的情绪很难言,不,很难堪。
一拜天地。
沈是笑了笑,端起来一杯酒高饮。
二拜高堂。
周遭的人说着相配,百年好合,多子多福。沈是一慌,打落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