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们!”在公开场合露面时,面对着群情激奋的各地区“公民代表”,李云凌一字一句、慷慨激昂道:“我们现在所面临的疫情是千年未有之大灾难,以西南乃至整个大秦如今的医疗水平,不行非常之法则后果不堪设想!也许我现在说的大家都暂时无法接受,可时间会证明、历史会评判我李云凌今日所做的一切决策!大家请再忍一忍,尽量待在家里没事儿不要出来,忍住了,忍到疫苗研制出来,天就亮了!”
然而没有人把她这个毫无资历之人所说的话放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将军本人不在,民间舆论发酵之下,她很快就成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过分解读将军意旨”胡作非为的罪魁祸首。
对此,张俭之也多次委婉地提醒过她,李云凌则如是回答:“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诗:苟……啊不是,这不重要。总之,国家利益面前,个人名声算得了什么?再者,他把西南交到我们手中,我绝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事实证明,她赌赢了。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封城之后,西南地区疫情防控效果终于凸显出来——中原病魔肆虐之际,如今的西南军政府辖区竟成了整个国家的唯一的净土。可形势稍有好转,民间、尤其是原来的“重点疫区”要求解禁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最后竟连其中有个叫做洪森市的地方官员都阳奉阴违,暗地里自作主张放走了一大批市民外出——
而被放出来的这些人里,就有四五个感染了天花的病患。这些病患偷偷融入其他地区,又接连传染了好几个村子,局部地区形势当即迅速恶化!
李云凌接到下属递交过来的关于此事的奏报,第一反应就是叹了口气,问道:“洪森市长承认所犯罪行了吗?”
“承认了。”
李云凌淡淡道:“敢作敢当,是条汉子。告诉军事法院院长,这个人就按‘危害公众安全罪’定罪处死,择日当众宣判执行。至于跑出来的那些百姓,按正常程序收治隔离即可,不必再多抓人。”
洪森市市长被处死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官场。此前,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知识分子、门阀大族,对李云凌此人都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毕竟她只是个女人、还是个与将军暧昧不清的“宠妾”;可如今她手握重兵和将军亲笔印信,俨然已是军政府实权人物,众人也不能不信服。再加上如今她的“铁血无情”已声名远扬,对市长级别的官员也是说杀就杀毫不含糊、同时又没得罪民间,那些蠢蠢欲动的文官也慑于此等恩威有别,不得不收敛了些。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前线的消息也是令人振奋。一月有余没睡过囫囵觉的李云凌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能补补觉了,结果这时,徐曼舒的使者却赶了回来,还带回一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
“李小姐,请你不要害怕。”说是使者,其实只是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面对着眼前神情肃然的女“执政官”,他讷讷道:“将军他……他出事了。”
七日之前,西北边境迦师古城。高昌边防军团忽然接到上级命令,要他们立刻对滇军展开全面反攻,却遭到了当地守军的坚决反击、丝毫没占得半点便宜。
不过,徐曼舒他们也并不轻松:短短一日之内,“西南军政府首领沈长河被俘”的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在民间传扬开来了。军官还好说,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普通军士中蔓延,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可沈将军本人的迟迟不出现,却似乎证实了这个传言是真实存在的……
“高昌出尔反尔,公然违反互不侵犯条约,擅自入侵两国和约中已经划定的国界线,无耻之尤!”
西南“护国军”副司令徐曼舒对愈发甚嚣尘上的“总司令被俘”一事避而不谈,唯独抓住高昌违背和约这一点,通过远在凉州的军政府本部向“国际联盟”提出抗议,要求列国介入调停。然而,无论是大洋国还是雅利加合众国,这两个世界强国谁都不想掺和进这个烂摊子里,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说白了,就是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来个“坐收渔翁之利”;只不过,这次最先着急的却不是西南军政府,而是上京国府。为什么呢?因为就在击退高昌军队第一次“反攻”之后不久,副司令徐曼舒公开承认了“将军被掳”一事,并当众播放了一段录像——
黑白画面之中,一袭军装的沈长河长发流云般干净整齐披于身后,神情温和而平静。他先是诚恳地向此次随军出征的将士们表达了感谢和歉意,其后对西南地区乃至整个秦国正在发生的瘟疫表示关切,同时明确支持目前“临时执政官”李云凌在西南所施行的一系列决策,在为影响了民众正常生活而向西南公民致歉的同时,也异常诚挚地恳请民众相信政府、依靠西南军政府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这之后,他取出一枚精致的小刀,做出了相当令人费解的举动:沿着左臂小臂的皮肤毫不犹豫地划开两道伤口,并将一只小瓷瓶里的液体倒在新鲜的伤口之上,随即小心地用药棉将溢出来的液体拭去。
“向大家透露一个还不算坏的消息,”沈长河半开玩笑式地笑了笑:“有人告诉我,天花虽然难以治愈,却可以从根源上消灭。虽然她并非专业人士,但对此种方法确系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所以不妨由我本人亲自一试。”
他抬了抬手臂,解释道:“我方才洒在伤口上的‘药’,是从一位患了‘牛痘’的姑娘手部患处取下来的疮液。接下来十四天左右,我会经历一次从发病到自愈的过程,实验第一阶段就算完成了。待我回到西南,会着手进行第二阶段的试验:在隔离状态下感染天花,检验体内有牛痘抗体之人是否能够免疫天花,以证实这种方法的最终效果。”
“一旦试验成功,军政府将立即量产天花疫苗,将此次瘟疫在大秦全境范围内彻底消灭。如果不幸失败,则一切权力交还军政府枢密处,由裴轩先生率内阁全权接管。”最后,他相当冷静地交代了后事:“西南军政府最高元首并非世袭之职,当德才兼备者居之。在尚不具备民主选举条件的情况下,云凌、俭之两人都可作为我的继任者人选;将来无论是谁,只要他自始至终信仰共和与法治,能够维护来之不易的改革成果、增进民众福祉,他就是西南当之无愧的掌舵人。”
录像到此戛然而止。
李云凌捏着手里徐曼舒的亲笔信——她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差点儿把本来就很薄的信纸捏碎。那个名叫“顾明宇”的使者已经悄悄退了出去,议事厅只剩下她、裴轩和张俭之三人了。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过后,居然是裴轩先打破了沉默。他叹了口气,道:“如今将军落在敌国手中,生死未卜,你和俭之……”
“我对当一把手没兴趣。”
没等李云凌开口,张俭之一反常态地立刻表明了态度:“将军说,他如果不在了就由裴阁老执掌政务,我没意见。至于之后谁做一把手,我认为云凌小姐基本是够格的。”
李云凌急急辩解:“可是我……”
“我也赞同俭之的看法。”没想到裴轩居然也点了点头,道:“共和广场上你那场堪称教科书式的辩论确实令人心服口服,这一阶段防治瘟疫、坐镇大后方,也全是你一人主导,事实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自信些。”
“……谢谢,谢谢裴阁老……”
不知怎的,李云凌忽然就忍不住落泪了。这段时间对于毫无从政经验的她而言,实在是太难熬了、难熬到她几乎精神崩溃;而沈长河的“困于敌国、生死未卜”这件事,对她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抽噎着问:“他,他……会不会真的……”
“唉!”裴轩再次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本以为你是个跟主君一样有魄力有主见的女人,怎么也如此脆弱怯懦!现在是哭哭啼啼担心将军死活的时候吗?他录像里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么!将军真是看错你了!”
“阁老,俭之,”终于,李云凌咬了咬牙,抬起头直视他道:“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知道该怎么做,将军已经给我答案了。”
她缓缓展开手中的信纸:“徐副司令说,将军有句话要她转达给我。这句话的含义只有我和他知道,其中典故我不赘言,两位只需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他要我们把他当做弃子,以保西南为第一要务……哪怕他还没死,为了避免高昌把他当做要挟军政府的把柄,我们都必须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的意思,就是把可能还活着的人当成死人看待,接下来所有的决策都不再将保证他的安全作为考虑因素:亦即,彻底任由敌国随意处置他了。
与此同时,上京国府。
总统陈武对着桌子上摊开的各种奏报眉头紧锁。西南军政府的消息他一直都关注着,也完全没想到高昌竟真的用诡计对沈长河下了手。
至今为止,只有西南军政府承认了沈长河遇险一事,高昌那边却没有丝毫反应;更加奇怪的是,滇军并没有因为群龙无首而陷入混乱不战自溃,反而推举出陆子峰、周影二人为指挥官,接管了军事指挥权。
按理来说,以国府一直以来的大政方针,此刻正是收回西南的大好机会——可问题是,现在全国深陷于疫情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都因为沈长河录像中的那一席话而重新燃起了希望,对于现在的百姓而言,他将来有可能就是救世主,国府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有别的动作?
更何况,世界两大强国对西南战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此时万一滇军扛不住高昌的进攻,别说西南收不回来,西北的广大国土都有可能丢了!
一旁的议会总长林雪怀道:“总统先生不必忧心,沈长河虽然下落不明,但他既然能事先留下影像资料,说明对于西北边境的战事他定然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陈武浓眉皱得死紧,沉声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雪怀,你一定要当心此人——上一次私宴上我与他有过长谈,他的野心绝不限于仅仅在穷乡僻壤当个逍遥将军,将来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剑指上京……威胁到你。”
“我不在乎。”谁知,林雪怀居然很是坦然:“总统,我不在乎自己将来能不能坐上这个位置,我只关心此人会不会分*裂国家。从他录像中的言行来看,此人公心重于私心,也算得上是个担当有为之人了。”
“可是国家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有异族血统之人的手里!”
陈武苦口婆心道:“雪怀,我知道自从上次我那个孽子干的那些事曝光以来,你对我很失望,可无论如何,保持一个民*族国家的血统纯洁性至关重要,谁破坏了这个传统,谁就是千古罪人!”
“……我不能理解。”林雪怀喃喃道:“大洋国这个白人主导国家历史上也曾出现过黑人总统,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两国国情不同,怎能同日而语!”陈武唉声道:“大秦历史上从来就不是移民国家,秦族才是绝对的正统!”
“既然秦族才是正统,那为什么国家还要给国内蛮民族以特权,给外国人以超国民待遇?!”
林雪怀一针见血地反问道:“总统先生,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国府的言行却并不一致——一边要捍卫秦族的主体民族地位,另一方面又对少民和洋大人卑躬屈膝,这不是精神分*裂么?!我也曾对沈长河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话,如今看来,反倒是我想多了,国府才是最小心眼儿的那一方!”
“……”陈武强压着怒气,一字一句道:“雪怀啊雪怀,你怎么就不明白?!只能是秦人才能统治秦国,之所以给外族人特权,不过是牺牲秦人的一小部分利益换来良好国际形象的权宜之计罢了!这是政*治,不是断案,非得争辩个公平与否!”
林雪怀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半晌才挤出一句:“……雪怀明白了,告辞。”
沉默目送着自己“钦定”的年轻继任者满腔怒火地离开办公室,陈武悲哀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如果我国像大洋国一样实力强劲……谁会愿意出此下策啊。”
笼中鸟(一)
外面的阳光实在很烈,晒在脸上也让人很是难受。
下意识抬起手想遮住眼睛,却带出一阵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响声。沈长河缓缓张开双眼,所见却仍是一片漆黑。
难道自己现在身处暗室之中……可这火一般炽烈的阳光又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显而易见,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轻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试图站起来,却不料双腿几乎使不上任何力气,刚起来一点就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再试着提起丹田气海中的真气,果然不出所料的——空空如也。
吱呀一声门响,紧接着传来的就是伊藤美咲带着笑意的声音:“沈将军,这一觉睡得可好?”
她以为沈长河会像以前一样冷嘲热讽或是反唇相讥,却没想到他只是用那双已经失明了的绿眸“看”向她的方向,闲闲地应了句:“承蒙关照,还不错。”
语气甚是平静,仿佛两人之间并非敌人、而只是熟人之间打个招呼而已。
伊藤美咲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他的脸依旧苍白如雪,衣襟稍微敞开,长发略显凌乱。这里相当明亮宽敞,沙漠地区的正午骄阳透过窗棂,穿过长长的睫毛映在他的脸上,投下扇子般瑰丽幽深的一片阴影。屋子右侧是一张石床,左边是盥洗设施,四条铁索牢牢锁住他的手足,链子另一头钉在盥洗设施和石床之间墙的边沿,长度是用轴承连同机关来控制的,放到最长的时候足够他在这间封闭的房间里走动,但却绝对走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