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长河的“本领”,伊藤美咲早有耳闻,但现在她根本就不担心。且不说他被注射了药物之后毫无内力,就算能挣断铁索,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也绝对逃不出这个地方——只要他有一点异常举动,就算外面巡逻的士兵不立刻开枪,暗处潜藏的忍者也会出手。
耳边隐隐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可沈长河还是出于本能地微微张大双眼,失去神采的桃花眼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垂落肩头的一绺发丝被女人的素手轻轻执起,伊藤美咲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将军身为男子,为何不剪短发?”
“这种无聊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
“可我不觉得无聊呢。”后者娇笑一声,手中匕首一挑,这缕头发立刻被从中间割断:“将军不愿意说,美咲帮你回答。”
在她的指尖之间,剩下的那半截发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长。伊藤美咲看了半晌,才道:“你之所以不留短发,是因你无论是头发被割断、还是身体受到伤害,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复原痊愈;如此一来,剪发就毫无意义了。沈将军,我说的对么?”
沈长河嗤笑一声,没有多少血色的薄唇勾起一抹挑衅至极的弧度:“美咲小姐还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对我的事这么上心,莫不是倾慕本将军?”
伊藤美咲轻柔地抚过沈长河浓长的睫毛:“将军,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这世上有两种男人不能随便调戏女人?”
她右手食指移到他修长的脖颈边缘,顺势挑起他尖削秀气的下颌,声音婉转柔媚:“其中一种是丑陋不堪的男人,因为哪怕被他们在言语上挑逗一下,女人都会觉得恶心至极。另一种么……就是将军这般英俊的男人,因为哪怕他们只是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女人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沈长河挑了挑眉,不动声色。于是伊藤美咲得寸进尺地扭动着腰肢,整个人径自坐进他的怀里,双臂柔若无骨地揽住他消瘦的肩头,轻轻地吹着气:“对我用激将法、故意激怒我,都是没用的。沈将军,美咲知道你现在还不想死,高昌小皇帝也不想让你死,上京国府更怕你客死他乡。全秦国的人,可都等着你回去救命呢。”
“可是你想杀我。”沈长河平静道:“不只扶桑,大洋国也不希望我活着。”
“不错,沈将军真是清醒通透之人,比之前那个石头脑子的萧子业将军强不少。”伊藤美咲承认得十分爽快:“若不是法尔哈德竭力阻拦,那日宴会之上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沈长河“哦”了一声,道:“小皇帝根本拦不住你。说吧,什么条件?”
伊藤美咲也敛去笑容,道:“将军果然爽快,美咲便直说了。帝国为巩固玄天大陆东部地区儒家文化圈之共存共荣,有意与贵国化干戈为玉帛,共抗列强强权。美咲常年关注秦国政坛动向,对近几年来西南军政府多项举措颇为赞赏,故向天皇陛下多次进谏,天皇陛下给美咲下了圣旨——若将军同意合作,则上京列国会议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可以前嫌尽释,从此之后我们就是朋友。帝国对待朋友一向是非常优待的,将来西南军政府如欲东出逐鹿九州,帝国定会鼎力相助。”
她没说的那句,沈长河自然也明白:如果不同意合作,不但他自己不得好死,西南军政府也会成为扶桑帝国的“靶子”。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铁链相击之声陡然响起,伊藤美咲随即惊呼一声——却是沈长河忽然发难,抬腿一脚将她踹出去好几步、令她险些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两把寒光闪闪的武*士*刀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伊藤美咲似乎被吓着了,低低喘息着抚了抚胸口,娇嗔道:“将军!你好粗鲁呀,险些伤着人家。”
“少跟我来这一套。”
沈长河冷笑一声,竟又想站起来,随即被身后两个忍者给按了回去,颈子也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疼得他眼角狠狠一跳:“你以为本将军向世人宣布亲试天花疫苗,所以不能死、也不敢死是么?我告诉你伊藤美咲,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若让我做秦奸卖国贼,做梦去吧。大秦人杰地灵,死一个沈长河,西南还垮不了!”
这个世界上鲜有锦上添花、双喜临门的好事,大多数都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西南将军被高昌强行扣留、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南境百越诸国纷纷蠢蠢欲动,以定北王冼普为首的百越诸国国主通过联络西南军政府叛将盛齐,来了一次自以为很精明的“里外夹击”趁火打劫。
可冼普和盛齐都没想到,李云凌早就派人监视着盛齐的一举一动,他们之间的勾结阴谋军政府早就了若指掌,因此也早有准备。一看盛齐被抓,谨慎的定北王冼普立刻连夜将大军撤出犀浦边境,可还是晚了一步,最后被埋伏的当地守军总兵楚北辰率人堵了个正着,还俘虏了一名大将。
得知此事的李云凌大喜过望,立刻亲自审问此人。被俘的百越大将虽然是个嘴硬的,但李云凌却也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仅仅用了不到半天时间,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就被折腾得变了形。好在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位大将最终吐出了两个名字——
听了这两个名字,李云凌彻底沉默了。一旁的张俭之好奇道:“是谁?”
“……人先放回去吧,此事等将军回来再议。”李云凌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略作思索,忽然道:“俭之兄,请你立刻拟一封电报给中*央政*府,把百越入侵西南一事如实上表,同时跟国府要银子和赈灾物资,就说西南内外交困,请求支援。”
张俭之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议事厅。直到此时,副官张牧才疑惑地问道:“这些年来咱们西南发展得相当快,根本就不缺钱也不缺人,中原还在闹瘟疫,这个节骨眼儿上跟上京要钱要物,人家不得恨死我们?”
“呵,你以为不跟他们要钱他们就不会对西南怀有恶意?”李云凌解释道:“越是这种节骨眼儿上,就越要跟国府要钱。不但要,还得大张旗鼓地要,这样一来公众就知道我们西南有多困难了,难民冲卡的情况也会有所缓解,而国府那边对军政府的戒心也会稍稍降低一些,岂不是一举两得?”
“……行啊李大小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哇,老大果然没看错你!”张牧挠了挠头,又问:“有件事我一直很担心,老大他虽然算是高昌皇帝的亲族,但毕竟也是敌人,高昌小皇帝会不会……”
“他精明得很,不用担心。”
“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张牧愁眉苦脸道:“我这几日天天做噩梦,总能梦见老大死于非命,然后吓出一身冷汗。李小姐,你能不能跟我交个底儿,老大他那边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那我就说实话。”李云凌沉吟道:“我们和高昌这场仗赢得并不必然,而是借助了天时、地利、人和。张牧,我知道你不关心也不懂这些,但这段时间以来,西北战事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沈长河他走了怎样一步险棋!西北夺回失地,西南御敌于国门之外,军政府实际上是两线作战,再加瘟疫横行,他想同时兼顾,才会通过国内舆论向上京施压,同时调动西南与西北交界秘密军事基地的新型轰炸机——那些飞机都是从雅利加进口来的,我们根本没有自行生产制造飞机的技术啊!张牧,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把自己的底牌全都亮给上京了。”
张牧喃喃道:“那又如何?我们这就跟高昌人谈判,让他们……”
“让他们放了将军?你觉得还有这种可能么?!”李云凌咬牙切齿地喝道:“如今情势,就算是眼看着他死在高昌人手里,我们也得把事情给办了!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西南,同时乘胜把已经实际控制住的西北地区收归我西南军政府——至于将军,大不了我给他收尸,然后屠了整个高昌替他报仇!否则,这次战事结束之际,就是西南军政府沦陷之时!”
张牧听得惊住了。半晌,他才梦游一般开口:“老大他救过你啊,李小姐。更何况,他、他……”
“他什么?支支吾吾的。”李云凌皱眉道:“我何尝不记得将军的恩情?可既然将军把西南交给我,我若违背他的心意,才真会让他失望。”
“你——!”
张牧被她的话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你不去救,我救!你,你不是要收回西北地区吗?让我去!”
对于此时的高昌国民而言,与秦国开战已经由一桩天大的笑话变成了一件天大的惨事。
这一仗,高昌败的莫名其妙,败的窝囊之极。死了那么多的军人和平民,最后还要赔给秦国白银三千万两;以为抓了西南军政府的头领就能让滇军撤兵,结果后者根本不理不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了条约文本和三千万两支票就再也没有一句废话,也不提交涉要人的事情,留下必要的守兵就退回了西北内陆,一路由东,绝尘而去。
法尔哈德开始感到尴尬了。
如此一来,一方面他没法跟国民交待,另一方面,他想招安沈长河也没了台阶:近日来不少高昌国民上书朝廷,要求严惩敌酋沈长河,将其火刑处死,以慰亡者。
“沈叔叔,”连续三天,面对着沈长河那张愈发苍白的脸,法尔哈德几乎要哭出来了:“你就吃些东西吧。再这样下去,什么人都撑不住啊。”
“放我走,或者杀了我。”沈长河无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神色淡漠如同人偶。法尔哈德张了张嘴,复又垂下眼帘:“叔叔,无论如何你先吃点东西,侄儿怎么可能杀你呢?朕……”
“滚出去。”
“叔叔……”
沈长河重新合上双眼,语气却愈发狠戾:“滚!”
法尔哈德气得牙根直疼,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退了出去。待关好门,他才对着亲卫说道:“实在不行,叫姑姑过来劝劝他吧。”
笼中鸟(二)
西南军政府陷入两线作战困境之时,上京局势也发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大总统陈武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维新政府内部暗潮涌动,“钦定”的继承人、国家议会总长林雪怀表面上还算“众望所归”,可另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也逐渐浮出水面——
大秦陆军士官学校校长兼上京军区总司令,陈锡宁。
原本这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有过两年留学东瀛的经历,在军中又历练了五六年,作为地方军事长官同时又身兼国家军事最高学府的校长而已。这样的资历与林雪怀根本没法相比,可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大总统的次子、前任宪警部部长陈启明的亲弟弟。
和陈启明迥然不同,陈锡宁此人平素十分低调谦逊,行事稳重,处变不惊。比起林雪怀这个书生意气的理想主义者,他更加务实、能干实事,因此近几年来无论在军中还是政坛上,都颇有威望。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议会总长办公室内,现任宪警部部长马晋文面带疑惑道:“明明是亲儿子,可陈大总统却好像把他当做了陌生人一般,父子关系不是一般的僵。”
“总统自有他的考虑。再者,若是公平竞争,是输是赢我都认了。”林雪怀头也不抬地批阅着公文,道:“只要有利于国家,我是无所谓的。”
“可是沈长河……”
“他?身陷囹圄,有什么可值得顾虑的。”
“高昌那边传来消息,说他已经‘归化’了。”马晋文忧心忡忡道:“沈长河与您一向不和,若这回叛变大秦做了高昌的新教主,以后就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万一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与陈锡宁走到一起去,可就不妙了。”
“你说什么?”
林雪怀瞳孔倏然一缩,拍案而起:“他叛变了?此事证实了吗?”
“尚未。”马晋文道:“只是传言而已,西南军政府执政官李云凌已经公开隔空喊话,要求高昌公布将军现状。”
“高昌怎么说?”
“高昌王宫没有任何反应,一直装聋作哑。”
“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林雪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抓了敌国将军之后,正常人的反应应当是大张旗鼓到处宣扬,可现在到处宣扬的是西南军政府,而讳莫如深的却是高昌王室。晋文,我倒是觉得……沈长河也许是故意入彀的?”
“是有此种可能。可是总长先生,无论沈长河到底是真被俘虏还是假意入彀,他都绝不可能与我们合作。”马晋文沉声道:“属下知道,先生您平生只有两大目标:一是国家统一,二是民*主共和;为了您、也是为了属下心中*共同的理想,所以之前属下才忍气吞声在陈启明手下为虎作伥、以求更接近权力中心。可依我对沈长河的了解,虽然这次他公开赞成共和,但从西南军政府本身体制来看,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先生,你们两人之间政治理念天差地别,就算此时他不与陈锡宁联手,将来也必然是我们的一大阻碍。”
“那么依晋文之见,我又该如何自处。”
“西南军政府背后的靠山是雅利加合众国,而沈长河本人也与雅利加外交副长私交甚笃,所以作为雅利加宿敌的大洋国与他定然关系不佳。除此之外,他曾多次在媒体上表明对东瀛殖民者的厌恶,所以东瀛也绝对不会待见于他。我们接下来或可与大洋国联合,或可与东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