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面具“啪”地一声坠落在地,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容。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张如刀刻般深邃的侧脸。大巫医一怔,目光凄然地转过身。
赫连戎川将弯刀从大巫医肋下抽出,面寒如冰。
可大巫医却并没有看向他。
幽绿的瞳仁里,倒映的满是越烧越烈的梦仙昙花海。
比雪还要洁白的花瓣,比血还要鲜艳的花蕊。费尽心血种植的梦仙昙,他等了那么久,才开放的梦仙昙,在转瞬之间,就化为了乌有。
“只差了一步……只差了一步……”大巫医喃喃自语,低头想要捂住腹间的刀口,然而鲜红的血,还是从指间不断涌现出来。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大巫医脚边,只还有三四株尚未被大火波及的梦仙昙。但是这几株却并未开花,只是一个个雪白的,沉甸甸的花蕾。大巫医嘴角扬起一抹绝望的惨笑,用带血的手掌将那几株昙花连根拔起。
晏长清和赫连戎川不禁愕然。只见在大巫医的鲜血接触到那几株昙花的一刻,原本含苞待放的花蕾,竟然如缓缓抬头的娇羞少女一般,慢慢地绽放了。
“呵,呵,呵!”大巫医手握紧紧握着仅剩的几株昙花,目之所及,只见满地焦土中,皆是或被踩踏成泥,或被烧为枯枝的梦仙昙,以及血泊之中横七竖八的白狼尸体。大巫医突然爆发出一阵凄然无比的惨笑。
笑声之中,所有的白狼都停止了攻击,扬首默默看向大巫医。
突然只听得一声极刺耳的长哨,所有白狼纷纷聚集在大巫医周围。大巫医伸手抚摸着其中最大的一匹白狼,唇边带血,轻声道:“带我再见他一次吧……最后一次。”
白狼轻呜一声,居然乖顺无比地低下了头,大巫医有些吃力地俯身趴在白狼身上。白狼昂起脖子长啸一声,驮着大巫医一跃而起,带领着所有白狼,如白色的旋风般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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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一梦 八
早晨的太阳还未升起, 白苍雪山环绕着湿润而沁凉的雾, 远远看去,一层一层的重峦叠嶂全是夜色浸泡过的, 带着冷色的蓝。
晏长清翻过又一重高高的山头, 任凭山间寒冷的雾气打湿头发、睫毛和衣衫。但是他知道,不久,太阳就会升起来了。
之前从秦川百姓的口中晏长清已经得知,所有感染疫病的秦川百姓, 都喝了未经煮开的白狼河水。而白狼河,正是大巫医在数年前带人从白苍山上开凿水脉, 引流而成。
白狼河, 瘟疫,圣药。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秦川百姓染疫的根源, 必须从白狼河的源头去寻找。
而根据大巫医逃走时流下的血迹, 和白狼的脚印判断,大巫医似乎也逃向了白狼河的源头。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也因为山路陡峻而寒冷,晏长清已经让霜骓马叫来的救兵带着童男童女们先行回城,只与赫连戎川,向瑜, 尉瑾三人上山, 一探究竟。
“长清, 冷么?”赫连戎川追上他的脚步, 眉色间有些担忧。
晏长清摇摇头。一路上, 他已经无数次拒绝赫连戎川关切的目光,和想要把衣服脱下来加给他的要求。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你的保护。
俊秀的眉深深地皱了起来,晏长清强硬地回绝:
“与其保护我,不如照顾好你自己。”
这一次从秦川城出来,赫连戎川将他保护地太好了,无论何时遇到危险,赫连戎川都会第一时间挡在他的面前。这让晏长清十分气恼。
混蛋,难道赫连戎川就丝毫不顾及他自己的性命吗!?
“这我可做不到……”赫连戎川有些无奈地摊摊手:“保护你,可是我的第一本能。”
还是他惯用的戏谑的语调,可是晏长清分明从他那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的双眸里,看到了如深潭般不见底的柔情。
赫连戎川没有开玩笑。每一次面临危险,赫连戎川对他的保护都是不假思索,孤注一掷的。
但正因为此,晏长清才更迷茫,更惶恐。
晏长清一声不吭,但前进的步伐更快了,故意想把赫连戎川甩开一段距离。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躲避赫连戎川太过灼热的视线,才能忽略自己慌乱的,悸动的心。
赫连戎川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迈着大步跟了上去。
“你们看,这里。”又走了一会,晏长清突然停住了脚步。在他脚边不远处,是一个足有十几丈深的深坑,显然是被踩塌的。
四人小心翼翼朝下望去,只见深坑里,横躺着两具白狼的尸体,不知死去了多久,干瘪的狼皮上泛着莹莹绿光,舌头伸得长长的,惨白而无神的眼珠仍大大地瞪着上天,似乎饱含着哀怨之气。
一路上,他们已经遇到数十个这样的深坑,每一个深坑中,都有误陷其中的动物死尸。驼鹿,黄羊,狍子,当然最多的,是这些白狼。
这些深坑,和他们在草原上遇见的一样,显然都是天然形成的。但是听援兵中的秦川人说,在白狼河水开凿之前,是没有见过这些深坑的。
越往山上走,这些深坑就越多。
更让晏长清一行惊讶的,是随着深坑的增加,沿路上的动物死尸也越来越多。除了死在深坑内的,还有倒伏在深坑外的。
干枯的尸体,惨白的眼睛,和无一例外,伸长的舌头。
不知为什么,这些动物的尸体,让晏长清莫名想到了秦川城感染疫病的百姓。
尉瑾神情严肃,嘱咐大家系上了面帕。
“没错。”尉瑾凝视着又一具白狼的死尸,道:“这些动物,可能也感染了秦川百姓一样的瘟疫。”
云海瀚天,雾气茫茫,太阳并未出来,沉沉的铅灰色的云霭下,竟然飘起了零星的沙沙雪粒,伴随着越刮越猛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打在几个人的脸上。终于,在横穿过一片茂密的,古木参天的黑松林之后,眼前的景像骤然开阔了。
巍峨耸立的白苍雪山顶上,是千年不化的洁白的冰雪,冰雪之下,是青黛色的,陡峭险峻的山体,和黑绿色的雪松林。白茫茫的雾气如绸带般长亘在其间,浓浓淡淡,不断聚集,扩散,弥漫,最终都沉淀消融在一小汪清澈的,如蓝宝石般的湖水中。
灌溉着整个秦川城的白狼河水,正是从这汪湖水发源。
虽然景色极美,但是四人的神情却十分凝重。
“刺啦,刺啦,刺啦。”
浓重的雾气遮盖了眼前的部分视线,只听得雾气后的湖水边,远远地传来尖利的,仿佛指甲刮过硬物的声音。
赫连戎川和晏长清对视一眼,同时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护在胸前。
一阵寒风袭来,雾气渐渐散开。四人朝湖水边望去,不由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一汪小小湖水边,竟然密密麻麻聚集着数百匹白狼,无意例外地正在用爪子刨着湖岸坚硬的黑石。那刺耳的刮厉声,就是这些白狼发出的。
狼群们挖地极其用力,不少狼爪已经被磨烂,流出了鲜血。但是却没有一匹狼停下动作。
四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这汪湖水,仿佛是被生生硬嵌在山坳间的一颗小小的宝石。湖岸极高,四周几乎全是极陡峭和坚硬的巨石,近乎和湖水垂直。
晏长清不禁对眼前湖泊的地质构造感到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湖呢,湖面那样低,湖岸又那样高陡,除了天上的飞鸟,又有什么生灵能够靠近这湖水,取水来喝呢?
所以这些白狼是在……挖湖?他们想挖平这陡峭的湖岸,取得水源?
晏长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只小小的幼狼,似乎是跟随着母狼刨地累了,悄悄地溜到一边,毛茸茸的头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冰凉的湖水,似乎对这匹伸着粉红色的舌头,干渴无比的小狼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
小狼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沿着倾斜的,光滑的巨石往下,一点一点接近深陷在巨石之间的那一汪水。
然而那巨石实在太湿滑了,就在小狼的鼻尖刚刚触及到湖水,正打算贪婪地畅饮一口的时候,小狼足下一滑,猛地扑通一声栽进了湖水中。
小狼在湖中挣扎的声音立刻惊动了周遭埋头苦干的白狼。其中一匹母狼惊慌地冲出来,可是陡峭的巨石拦住了它的去路。
“呜!”母狼哀嚎一声,后足用力一蹬,一头扎进了湖水中。水花四溅中,母狼叼住了小狼的后颈,奋力向湖边游去。但是无论它怎么努力,都无法重新攀上那近乎与湖面垂直的巨石。
巨石上已然结了薄冰,湿滑的狼爪,根本无处借力。其他白狼站在湖边急地团团转,不断哀鸣,却也无能为力。
渐渐地,扑腾的水花声消失了。母狼仍保持着挣扎上岸的僵硬姿势,衔着它的孩子,慢慢沉入了湖底。
晏长清有些不忍地避开了目光。
“天啊!”身后的尉瑾惊讶地叫了一声。
顺着母狼沉下去的地方看去,只见湖底竟然沉积着无数累累的白骨,和很多未来得及腐烂的动物死尸。在波光粼粼的清澈湖底,这些尸体,甚至还闪烁着莹莹绿光
“没有人的骨头。”赫连戎川仔细辨认着:“是驼鹿,白狼,和其他的动物。看来,他们都和那对狼母子一样,是为了喝水,不慎掉下去,再也没爬上来。”
晏长清恍然大悟。
这么多的腐败的动物死尸沉积在湖底。而这湖水,又是白狼河的发源地。怪不得秦川人喝了这白狼河水,会发生瘟疫!
原来这尸湖,就是瘟疫的源头!
四人正惊讶间,距离他们最近的几匹白狼似乎听见了声响,尖利的耳朵猛地支棱起来。紧接着,所有的白狼似乎都听到了感召,呼的一下全部站立起来,雪白的狼毛根根乍立,尖利的牙齿,炯炯有神的,带着杀意的眼神,似乎转瞬之间,就要扑过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得湖对岸,突然听得一声短促的,轻飘飘的哨声。
所有的狼纷纷回头,朝湖对岸看去。
纷飞的雪花间,隐隐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只见那个身影轻轻地挥了一挥衣袖,为首的那匹白狼点点头,从容地迈出几步,走到晏长清几人面前,轻轻地甩了一下尾巴。
晏长清放下弯刀,微微吃了一惊。
这匹白狼的意思,是要他们,跟着它走?
“这大巫医,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有诈?”向瑜有些迟疑地开口。
“都走到这里了,怕什么。”尉瑾道:“我倒要看看,这将死之人,还要卖什么关子。你若是怕了,就躲在这里等我们吧!”
“我哪里是怕,我这不是担心你的伤……”向瑜有些无措地解释。
尉瑾笑出了声。他哪里不知道向瑜的意思,只不过故意要那些尖利的话,逗逗这个傻大个开心罢了。
赫连戎川握住晏长清的手,并不说话。晏长清微微点头,两人并肩前行。
鹅毛大雪下的越发张扬,大巫医站在高台上,他已然换上了一袭雪白的长袍,衣袂上绣满了大朵大朵盛放的昙花。
大风之中,大巫医就像是迎风飞翔的雪鸟,单薄地似乎随时就会折翼坠落。
晏长清跟着白狼,一步一步登上高台,这才发现在大巫医身后的平台上,居然摆放着密密麻麻数百具透明的冰棺!
大巫医并不看向前来的四人,而是有些踉跄地走向身后的一具冰棺,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大巫医俯下身,露出一个微笑。
隔着冰棺,晏长清分明看见,那里面躺着的也是一个同样身穿白袍的少年,乌黑的睫毛低垂,侧脸轮廓清瘦而优美,如雪一般白,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
几朵绽放的梦仙昙,正被大巫医郑重地放在冰棺之上。
在冰棺四周,已经铺满了数百朵微微绽放的梦仙昙。
“对不起。”大巫医伸手轻柔地抚摸着棺中少年柔软的黑发,语气中充满了愧疚:“加上之前的这些,仍旧不够一千朵,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大巫医说着,举起一把短利的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掌。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梦仙昙花上,转瞬之间,就如冰雪融化般消融在洁白的花瓣上。因为鲜血的滋润,原本只是微微绽放的几朵昙花开的更盛,猩红红的花蕊伸出来,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大巫医俯下身,深深地嗅了一口花香,突然转过身,脸上现出惊喜的光彩,冲着晏长清几人道:“你们看,他的手指,是不是又动了?”
晏长清微微一愣,注视着棺中一动不动,仿佛冰雕玉砌的绝美少年。他不会看错的,从始至终,这个少年都不曾有一丝一毫活过来的迹象。
“为什么不说话!”大巫医声音有些慌乱:“他明明动了,你们都看不到?”
赫连戎川迈出一步,挡在晏长清面前:“你发什么疯?这人明明早就死透了。”
“死透了?”大巫医大大地睁着眼睛,立刻扑回冰棺旁,语气笃定:“不可能!你们看错了!”
晏长清沉默了。他还记得尉瑾跟他说过的话。被处子之血浇灌的梦仙昙,只会让人产生幻觉,见到心中最期望之事。
这个大巫医,应该是将幻觉与现实混淆了吧?
大巫医不敢置信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四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对,一定是我的血太少了,一定是血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