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只听说过,还没真正见过,小脚丫使劲一踩,风扇呼的一下转起来,把他吓了一大跳,抱着脑袋直往后蹿。
“妖怪来了!”
“妖风刮起来了!”
大伙哈哈大笑。
其实,他们第一次见到风扇的时候,比于七宝好不到哪儿去。
在小崽的鼓励下,于七宝才终于接受了风扇不是妖怪这个事实。然而,踩的时候依旧小心翼翼,并且歪着小身子,把冰沙端得远远的,生怕被“妖风”刮走。
因为七宝的存在,整个上午,火锅店的气氛异常欢乐。
于三娘觉得丢脸,从头到尾躲着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蠢弟弟。
小娘子十分感激司南收下他们,专门抢着脏活累活做。
起初大伙没注意,被她拖出去两大桶泔水。再拖第三桶的时候,槐树强硬地把她拦下。
“这活你能干吗?瞧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再给累折了。”钢铁直男槐树同学,明明是关心,说出来的话却极不中听。
于三娘的好强劲上来了,愣是当着他的面把泔水桶抱起来,哗的一下倒进下水道。倒完把“小细胳膊”伸到他眼前,“你瞧瞧,折了没?”
槐树咽了咽口水。
不仅凶,还怪厉害的。
不过,于三娘还是没拗过他,被他塞了身服务生的制服,去前面招呼女客。
“这是二豆的,还没穿过,你俩身量差不多,你把头发梳起来,就当郎君打扮……方便些。”
于三娘看着那套红蓝相间的制服,明明很喜欢,却没接,“夺了他的新衣裳,二豆能愿意?”
二豆从后厨伸出脑袋,憨憨一笑,“本来是不愿意的,槐树哥许给我一个新弹弓,我就愿意了。”
于三娘惊讶地看向槐树,这家伙有这么好心?
然后又忍不住反思,方才对他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差?
槐树也别开了脸,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厨中,司南拍了拍二豆的小脑门,“干得漂亮!”
二豆憨笑着,可忠厚了。
快乐的一天就这么快乐地过去了。
尽管店里客人不多,大伙都没再沮丧,而是像从前一样尽心尽力地招待着。
至于客源的问题,司南没指望着五水楼的余掌柜真会老老实实替他澄清。
他想了个主意,如今正在做准备。如果成功的话,不仅这一次危机能顺利度过,火锅店还能更上一层楼。
菜和肉没卖完,司南给员工们分了分,自己也拿了一份带回家。
他在灶台前研究新菜式,唐玄坐在石桌旁看公文。两个人隔着玩耍的孩子们,时不时抬起头,对视一眼。
每日黄昏,司家小院都是这般温馨。
其余孩子在玩,只有小崽在认真写大字。
前几日,司南足足备了八份束脩,把孩子们送到一心书塾。
先生收下了孩子们,却不肯要束脩。
他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司南收养的,觉得司南一介商贾都能有如此善心,自己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做过朝廷小吏,更该有济世之心。
司南没再坚持,只是在每天给学塾送去的小火锅中多加了几两肉。
小崽写完大字,又翻出《诗经》摇头晃脑地读。
得益于司南先前的指导,小家伙已经养成了课前预习的习惯,每天洗完澡趁着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都会把第二天要学的课程温习一遍。
读到不懂的地方,就会捧着书过来问司南。
今日司南有些忙,被那几尾小泥鳅愁得抓耳挠腮。小崽犹豫了一下,没有打扰他,而是鼓起勇气走到唐玄身边。
“郡王大人,崽崽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小崽用软软的小萌音非常礼貌地问。
唐玄……竟然有些紧张。
这还是第一次,有孩子主动跟他说话。
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温和可亲,“嗯,你问。”
——其实,还是有点可怕。
小崽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壮着胆子把书举到他面前,用圆圆的小手指着一句诗:“这里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为什么要说蟋蟀呢?不能是小白鼬吗?”
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孩子们是不敢问先生的,司南却鼓励他们问,问什么都可以,他也总能给出机智又有趣的答案。
相比之下,唐玄就显得中规中矩,解释得精准又官方:“《七月》讲的是一年四季的收获景象和劳作状况,这四句,用蟋蟀从野外到床下的迁移说明了季节的变化,白鼬没有这样的习性。”
“哦,对哦!”小崽点点小脑袋,连忙记下来。
他手上套着一个竹筒和木片做的“笔夹”,设计图是司南画的,灵感来源于现代的手机支架和握笔矫正器。
小崽并不是完全没有手,只是失去了指头,小手被伤疤覆盖,像机器人一样是个小圆球。
司南请崔木头做了一个圆筒状的“义肢”,套在小圆手上充当手指。义肢上带着一个小夹子,可以调节大小,夹住不用型号的毛笔。
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毛笔夹上去之后,和手臂的角度刚好是最标准的握笔姿势。
第一次套上的时候,小崽愣愣地举着小胳膊,好一会儿都没敢动。直到司南提醒,他才小心地在纸上轻轻一触。
柔柔的笔尖划过粗糙的草纸,留下一道浓黑的墨渍。小家伙狠狠一颤,仿佛受了惊。
尽管如此,他还是睁大眼睛,努力写下第二笔。
然后是第三笔、第四笔,直到写完两个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的方块字——司鸿。
这是司南给他起的名字,祝愿他像鸿鹄一样拥有远大的志向,也像鸿鹄一样拥有强大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注意,是祝愿,不是要求。
小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想当厨子、木匠或者武将,他想读书,读经史,做鸿儒。
孩子们给小崽的义肢起了个可爱的名字——崽崽手。
自从有了崽崽手,小崽就迷上了写大字,每次从火锅店回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拿出笔和纸练习写字。
如今,小家伙已经写得很熟练了。不仅可以用大号笔写大字,也能用牛毛小楷记笔记。
——记笔记这个习惯也是司南培养的。
为了方便他记下,唐玄特意放慢速度重新说了一遍。
他说一句,小崽记一句。
小家伙会时不时仰起小脑袋,问他哪个字怎么写。唐玄就用手指蘸着清水,一笔一画地写在桌面上。
低沉醇厚的嗓音,配合着崽崽软软糯糯的小萌音,就像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对比鲜明,却又异常和谐。
司南时不时抬头看一下,满满的幸福感。
小崽学写字不久,间架有些散,但很工整。只是,每次笔画向右拉的时候,小家伙都会不自觉顿一下,虽然努力掩饰着,还是被唐玄看出来了。
他皱了皱眉,握住小崽的手。
小崽吓了一跳,连忙往回缩。
只是,他怎么也不可能比唐玄力气大,最后“崽崽手”还是被摘了下来。
看到他的小圆手,唐玄沉默了。
小崽垂着小脑袋,眼睛里蓄满泪花。
孩子们安静下来,一个个不知所措。
司南抬头一看,顿时愣住——
他心爱的小崽崽,那么细细嫩嫩的小手,竟被义肢磨出一层层水泡,有的地方还磨破了,化了脓!
司南缓缓蹲下,轻轻捧住小崽的手。
小崽慌忙抽回小手藏到身后,哽咽着说:“师父哥,别生气,我以后听话……不、不再写太多了。”
司南第一次给他戴义肢的时候,就特意叮嘱,要适当休息,不能累到。
小崽没听话,他太喜欢写字了,写了一个还想写另一个,一下都不想停下来。
有时候司南看到了,会提醒一下,小崽假装答应了,等到司南去忙了,他又会偷偷戴上,继续写。
小家伙很聪明,不仅瞒过了司南,还瞒过了其他小伙伴,就连司南帮他洗澡的时候都没发现。
唐玄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当年他在宫中读书,总比不上赵兴和赵宗实,每次都被高滔滔调侃。
后来学了骑射,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东西,于是每天练、每天练,别人吃饭睡觉的时候他都在练。
手指起了水泡又破掉,破掉后的脓包慢慢化成茧子……那样的疼痛,没有人比他更懂。
司南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只是抱着默默哭泣的小崽,转过头,悄悄抹了几滴泪。
一大一小都在自责,一个责怪自己不够细心,一个责怪自己不懂事。
这天,司南一夜没睡,一口气做了十几个棉垫,每个棉垫都用最柔软的绸缎做成,里面塞着珍贵的丝棉。
在古代,丝棉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并不便宜,若哪家闺女出嫁,嫁妆里放着两身丝棉衣裳,婆家必得高看一眼。
司南挑着好的买,花了许多钱,只给小崽用。
其余孩子一点都不嫉妒,反而争先恐后地帮小崽改装起了“崽崽手”。
——写字的“崽崽手”垫一个,刷牙的“崽崽手”垫一个,吃饭的……哦,吃饭的和刷牙的是同一个,那就留下几个换洗用。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再次发生,司南给孩子们定了一个严格的“学习计划表”:晨起打拳,上午背书,下午练字,傍晚洗完澡玩一会儿,睡前再写两张大字,不能更多了。
——别的家长为了督促孩子好好学习头发都愁没了,他的烦恼反而是防着孩子多学。
也是好笑!
之后,小崽不再“报复式”练字了,而是按照司南做出的学习计划表执行。
表面看着孩子们做的都是一样的,实际上,在店里的几个时辰,小崽都是一边充当吉祥物,一边默默地温习早上背过的《诗经》。
小家伙对唐玄的崇拜直线上升,有了问题都会第一时间找他。小小的院落,几乎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一大一小坐在石桌边,中间放着一本翻开的《论语》,一个讲一个听。
讲的那个声音淳厚,娓娓道来;听的那个认认真真,偶尔用萌萌的小奶音应一声“是”。
每当这时候,司南都会托着腮帮子坐在灶台前,一脸梦幻地想着——
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就是这个吧!
幸福的大总攻之路正在朝自己狂奔!
***
这天,赵兴终于履行承诺,带着赵德来店里请客。
皇城司的亲从官、亲事官们都来了,壁垒分明地分坐成两个阵营。
一个阵营明显听唐玄的指挥,进了门对司南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小东家。
另一个阵营俨然是赵兴的人,表情略矛盾,明明对火锅店很好奇,却又努力压抑着,非要表现出一副拽拽的样子。
赵兴在司南这里吃过亏,这次打定了主意,无论火锅什么味道,他都会一口咬定难吃,狠狠地报复司南。
因此,刚一进门,赵兴就像头小斗牛似的,瞪大眼睛盯着司南。
司南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赵兴更气了。
相比之下,赵德反而表现得很平静,只安安静静跟在赵兴身后,仿佛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似的。
司南挑了挑眉,段位还挺高。
有本事结账的时候也让赵兴来。
来的都是客,如果他们就这样老老实实吃完,老老实实付钱走人,司南保证全程客客气气。
愣是有人要作妖。
钟疆送完餐,特意快马赶回来,跟大伙打了个招呼,没想到竟引来赵德一通讽刺。
“怎么,手废了,人也废了?正经差事不做搁这儿当狗腿子了?切,亏你还有脸露面,换成我早找个枯井跳进去了。”
此话一出,热闹的火锅店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向钟疆,心里其实有些赞同赵德的话。当然,不是赞同他骂钟疆,而是觉得钟疆在火锅店跑腿确实有失体面。
钟疆脸色很难看,只是顾忌着店里的生意,愣是压下了火气。
司南却不想压,似笑非笑地看向赵德,“咱们汴京城五水贯都,恐怕最缺的就是枯井。就算有,想必赵衙头也没机会跳。”
唐玄配合地问:“为何?”
“因为赵衙头不会断手啊!百姓们都知道,赵衙头最会办差,有功劳自己上,捉贼打架属下来,怎么可能像钟哥这样冲到剿匪第一线,让贼人有机会砍断他的手?”
众人纷纷一怔,这才想起钟疆的手是怎么断的。
“你们觉得钟哥受伤很丢人吗?难道他这伤是因为赌钱嫖娼吗?是打家劫舍吗?还是贩卖私盐?”
司南看向赵德,讥讽一笑:“就连街边稚儿都知道,皇城司的钟疆是为了清剿无忧洞受的伤,是为了办皇差、护百姓受的伤,他是汴京城的大英雄!”
一席话,说得众人不由动容,同时暗自愧疚,方才不该认同赵德的胡言乱语。
司南毫不客气地给赵德扣了个大帽子,“就连官家都特许钟哥进御马监,由得你在这里侮辱诋毁?你侮辱他就是侮辱英雄、侮辱官家!”
“我没这么说!”赵德反应也快,立马高声反驳,“你休要胡扯,我明明说的是他堂堂皇城司出来的人,却因为区区一个小伤一蹶不振,不肯为官家效力不说,还蜷缩在这间小小的食肆做跑腿,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