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斜睨他一眼,凤眸带着淡淡的笑意,“陛下说这话的时候,可得把笑容收一收,不然还让人以为您正享受着呢。”她那似笑非笑的挤兑让李世民哈哈大笑,逗着俩小姑娘说道,“你们喜欢太子大哥吗?”
晋阳搂着妹妹想了想,嫩生生地说道:“兕子喜欢现在的大哥。”她好像从刚才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对话中有了自己的想法,继续小小声地说着,“以前的大哥也好,但是现在的大哥更好。”她边说着还边不自觉地倚靠在李世民的怀里,把圣人的一颗心都给软化了。
“好好好,兕子说得极是。”李世民哄着自家闺女。
…
贞观十三年的年头和年尾都不太平静,临到十二月的时候,高昌那边果真出了事情。那时圣人已经从九成宫御驾回京,紧急调动了侯君集为将,率军开拔赶赴边境。
虞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好从程老国公府上折返。
因着他与程处弼的关系,虞玓在过去是常有登门拜访,程知节对虞世南这侄孙也很感兴趣,每每总爱溜达着去程处弼院子看一眼。这老顽童般的脾气在程府是谁都挡不住的,左不过是趣味的事情。是而一年内,虞玓也往往会去拜访几次。
程处弼一贯渴望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用战功来为自己争取荣耀。现在他驻扎的所在就在高昌,等侯君集过去……到时候是龙是虫,终究就有定数了。
虞玓牵着红菩提慢慢地走,在经过主街的时候,还来得及拐弯,就从后头被叫住。
“虞玓?”
熟悉苍老的嗓音,让虞玓有些愣住,回头一望却当真是熟悉的人。王老先生从对街的马车掀开车帘,正巧看到了牵马走过的虞玓。
虞玓带着红菩提走过去,尊敬地行了个师礼,“您怎么上京来了?”当初端看信中的内容,虞玓还以为经学博士永远都不会踏足京城呢。
王老先生还是当初那精悍瘦削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宽厚,苍老的嗓音带着不争气的埋汰,“我的兄长说是快要死了,别的不说书信那是一封封送,我寻思着真的要死怎么不回归故土还在这长安等着?”虞玓忍不住抽了抽,果真是王老先生,这一说话就是直截了当,犀利异常。哪怕是自己的兄长都怼。
虞玓欠身说道:“您是打算往哪里去?”他看着这轻简车马的模样,就知道这一路来怕也是静悄悄的。
“安仁坊。”王老先生没好气地说道,“当初同你说的地址没错,只是后来他们在同坊内又寻了宅院打通,那段时日确实没人住着。”只是没想到消息传到最后是如此混乱,让虞玓以为本家的人都搬走了。
虞玓敛眉,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那学生护送先生一家过去吧。好歹学生在长安也有数年,当尽地主之谊。”他这话说得信手拈来,落在王老先生的眼里却是叹息。
他轻笑着说道:“好歹你这长安没来错。”
虞玓不解,可王老先生也没解释,就尽指挥着虞玓带路去了。
等王老先生缩回来马车里坐着,王老夫人笑着说道:“你这学生可比往日开朗许多。”她只见过虞玓一面,是在当初离别的时候。那时候看着是个阴沉寡淡的郎君,现在虽然同样是面无表情,可那眉梢眼眸的冷意却褪.去了许多。
王老先生颔首:“一人在外果真是孤寒,还是有长辈庇护后,才显露了些许少年气息。也不过是个孩子。”他的岁数已高,如今近十七岁的虞玓在他眼里不算孩子,还能算是什么?就连当他的孙辈都有些小了。
那么小的孩子一人独自生活许久,多少也是有些问题的。好在……到底来长安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虞玓在前头引路,骑着红鬃马波登波登地走在马车的左侧。车夫是个外地人,对长安的路况还不太熟悉,有了虞玓后倒是顺畅许多。他操着一口带着口音的官话说道:“郎君在此地怕是极为出众,这来往可都有人在悄悄看您呢!”
虞玓敛眉不语,只说道:“在前面拐弯。”
他在这长安可不是当年那默默无名的人物,早在《论虚实》后,那最初的半年虞玓出门多半是会被来往长安的学子拦下,有的欲要与虞玓争辩,有的是感谢虞玓,也有要与他当场文斗……那可是长安的盛况之一。自古来都是文人比斗,旁观者众。长安人如何不清楚虞玓的模样?再加上他出门往往身边带着一只红马,那红鬃马的脾性也娇憨,这辨识度那可真是太高了。
如果不是虞玓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那或许还能被砸个手帕什么的。
当然这也不是没有,虽然现在的虞玓还是一个白身,但是听房夫人的语气,早在去岁就已经有人试探着要登门与虞玓做媒了。只是虞玓不同与虞陟,早年在外的经历养成他现在有些孤寒的脾性,房夫人不可能越过他去给虞玓做媒。她自然是问过虞玓的意见,可他推拒再三,房夫人就只能暂且把这件事给放下来。
话不多说,虞玓按着王老先生给的地址,把他们送到安仁坊去。那宅院确实豪华,从外头阍室里头的热闹,大抵能看得出来每日来这王家拜访的人可不在少数。这可是太原王氏在长安内的驻扎地,怎能冷清?
虞玓自马车内取过拜帖,亲自送到了阍室去。
那门房惯来是爱踩低捧高的,眼睛犀利的人早就一眼看出来虞玓的衣裳服饰与带着的马匹不同寻常,自然不敢怠慢。忙接过虞玓手中的拜帖来看,一看落款是何人,当即就惊了,连声说道:“
老爷子正恭候多时了。”并有人去后头禀报。
虞玓退了下来,站在马车外同王老先生说道:“学生就送您到此处了,午后还有一个约不得不赴,还望先生海涵。”
王老先生哈哈大笑,“快些去吧。只日后我若下拜帖,你可不许不来。”
虞玓欠身,“学生自当从命。”
…
两日后,王老先生登门拜访,谈兴十足地与虞世南聊到午后,虞玓回来的时候,才听到白霜说那两位还在下棋。
虞玓微愣,换了衣服后就去虞公的院子。
两位岁数相仿的老者坐在院中下棋,虽然亭子里确实被屏风给围住,然冬日的凛冽依旧猖狂。虞玓看着两位下棋不自知的老人就忍不住蹙眉,请家奴帮忙取来大氅。
虞世南被肩膀上的重量惊醒的时候,就看到与他对弈的人也被披上了大氅。而他的身后传来虞玓幽幽的声音,“叔祖,先生,难道是屋里不够暖和吗?”这略带嘲讽的语气让虞世南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就是屋里太暖和了,这才得来外头冷冷。”
虞玓不理自家叔祖的胡话,从家奴的手中取来毯子,蹲下来给他细心包好膝盖以下的腿部,“和善堂的大夫可说了这几日要小心些。”
虞玓站起身来,再看着王老先生淡淡地说道:“学生记得王老夫人似乎也很担忧先生的身体呢。”王老先生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也讪讪不敢说话。
怎么说呢?
王老先生是个惧内的。
虽然虞玓去拜访的时候横看竖看那位王老夫人都很是慈祥可亲。
两位半大不小的老人被孙辈“教育”了一番后,下棋的地点转移到了屋里。这大动干戈搞完后,那棋兴也散去不少,虞玓出外去吩咐茶水炭盆等一应事情时,王老先生叹息着说道:“他来长安果然是一件好事。”
虞世南回眸看他。
王老先生但笑不语。
这一次相会后,再没多久,虞玓就发现他多了一位夫子。
每日在崇贤馆回来后,虞玓要再去虞世南的院子里拜访一个时辰,等休沐的时候,王老先生那头又有话说,这一来二去他的整个空闲时间近乎被占满。
等到他在这充实的日子中猛地一回神,整个贞观十四年已经过去大半。
八月初四,侯君集攻克高昌。
半月中旬,消息快马加鞭传入京城后,圣人大喜,一连串的赏赐在侯君集还未归来就已经赏赐下去。与此同时颁布的还有对高昌的处置以及将士的奖赏。
虞玓在东宫看到贺兰楚石的时候,都明显感觉到他比往日还要高傲不少,若是一眼扫过去,或许只能看到他高昂着的鼻孔。
他是侯君集的女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侯君集打了胜战,自然也有益于巩固他在东宫的地位。贺兰楚石不是傻瓜,他能感觉到自己在东宫一直在被边缘化。早几年的时候,侯君集还对那文弱完美的太子不满,只是这两年太子越发强势,反而让侯君集赞赏不已,夹在中间的贺兰楚石自然不敢松懈,生怕在这当口被太子殿下清扫出东宫。
这一次侯君集的胜战总算让他松了口气。
虞玓与他的接触不多,不过也清楚贺兰楚石向来不喜欢他。他自也懒得理会。
虞玓偶尔会参与东宫的政事讨论,属臣已经习惯他的存在。他虽然寡言少语,可但凡太子提问必定有所回答,往往一语中的又巧妙狡诈,颇有种真人不露相。杜荷和赵节几个是早就知道他的秉性的,也懒得去给人戳破他的伪装……或许也不是伪装,虞玓早就习惯冷着一张脸。
这样省事。
贞观十四年除了高昌此事外,称得上是大事的另外一件便是太子试图再次改制科举。由原本的一年一次举行变更为三年一次举行,理由是为了不让那些偏远的学子舟车劳碌,光是从外地赶来京城赴考就需要数月的时间,这与学习毫无用处。还不如稍稍变更科举的时间,以三年为期限,再行其他的变动思考,比方这科举名额的限定等等。
当然此事还在三省官员的讨论中,不是说就能立刻实施,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概率是有可能通过的。
虞玓弯腰捡起散落的纸张,瘦削的身骨让他穿着宽大的衣袍迎风时有种飘飘欲去的错觉,秋风的凉意透骨,让他有些苦恼地微蹙起眉头。坐在窗边的他用镇纸压住其余的纸张,耳旁听到杜正伦叫他上去。
昨日他所写的文章本已经被杜正伦解读过,需要稍加修改的内容已经增添,按理说应当无事了。他起身越过同窗,去往杜正伦的桌案前。
韦常看着瘦削高挑的身影从他身旁擦过,有些不满地扭过头去。
前头虞玓正听着杜正伦说话,“……你听你说,这两年有打算下场一试了?”这位直学士虽然只是教导着崇贤馆的学子,名义上并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当真拜在他的门下。但是杜正伦多少对崇贤馆内真的在读书的那寥寥几个很是看重。这其中自然有虞玓。
虞玓算得上是他在这崇贤馆中最偏重的学生,也有生徒对此不满,可身为大儒的直学士向来不把这种话语放在心上。要让他看重也不是什么难事,直接把能耐拿出来,他自然会偏帮。
是的,杜正伦对从来都是这么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偏爱。
他就是喜欢爱读书的学生。
“虽是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叔祖是想学生再留一年。”虞玓欠身说道。
杜正伦若有所思,“若是在从前,我倒是要觉得浪费了你的天赋。只你最近说想要外放,那或许多留一两年也不为过。”他早前建议虞玓去考试,一是想着练手,二是因为如校书郎正字这样的官职清贵又少事,哪怕虞玓真的能一次就考过科举与科目选,授官的时候以他的家世要争取一下留任长安压根不是难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虞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往长安内使劲。
虞玓想外派。
京外官和京官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虽然现在朝廷多次提高外官的待遇,可还是有人挤破头要往京官走。这京畿附近的待遇可比外放要好得多,更何况京中贵人也多,这升官之路也走得容易些。而一旦外任,需要处理的人情复杂事就多上太多了,虞玓虽然看着七巧心思,可若是岁数太小,还真是无法应付。
杜正伦倒也能体会虞世南那拳拳爱护之心。
“你的性子坚定,事情一旦拿定了主意就难以劝说。”杜正伦笑道,“我看你这一年可拼了不少劲。”
虞玓心里苦笑,以往在石城县里,王老先生就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自打他和虞世南成了好友后,他的日子可一下子从松弛有度变成水深火热,往往学得不知今年是何时。
贞观十三年仿佛就在眼前,十四年却要走到年尾了。
没过多久到了散课的时辰,这小半月东宫都还算无事。太子无召唤,虞玓也没有前往丽正殿。他低头收拾着东西,盘算着待会顺道去东市的书铺看看。自打虞玓把那些据点上交给太子后,那些小乞丐还是在暗地里跟踪,只不过看起来太子与圣人并没有打算大动,而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更像是顺藤摸瓜把主事者给揪出来。
他出了门去,还未走两步,却先是被人给拦了下来。
韦常站在门口。
虞玓挑眉,平静地说道:“若还是上次的问题,我依旧是同样的答案,你不必再问我了。”
韦常有点牙狠狠,扯着虞玓到了边上,“我若是还有旁的办法,何至于来寻你?”
虞玓淡淡地说道:“就算你来寻我也没办法。”
“可你不是经常去丽正殿吗?”韦常有点着急。
虞玓忍不住摇头,“我去丽正殿,与东宫的……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认定我可能会同他们碰面,难道我是不想活了?而且你居然还想通过我去见面,我记得往日.你不是这般愚蠢。”
他说得尖锐,韦常虽气急,可两人本来关系就不好,这种互相怼的话又不是没有过?只他现在懊恼,压根没心情去理会虞玓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