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于赌技的赵潜呈怎么也不会料到,世上还会有人刻意为铜钱炮制一模一样的赝品。
于是,他竟被一个过分简单的、好似小儿嬉戏一般的阴谋骗得一败涂地,甚至输掉了自己的命。
任何人遭受这样的侮辱,都难免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赵潜呈捏起拳头,将那三枚状似亲生兄弟的铜钱攥在掌心,攥出尖锐刺耳的咯咯声,那些原本齐整有秩,平整干净的纹路,在他掌心扭曲,蟠结,彼此挤压,消磨,残杀,最终变成三块丑陋粗鄙、面目可憎的废物。
他用同样的力道狠狠咬着牙根,瞪着晏千帆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使诈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
晏千帆点头:“我承认。”
只听砰砰砰三声利鸣,三枚可怜的小东西被大力抛甩出手,重重地撞向背后的墙壁,在剧烈的碰撞后坠向地面,留下一串细密的余响,不知滚入哪片阴暗的角落,才总算归于沉寂。
赵潜呈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着,他一把抓起晏千帆的领子,厉声质问道:“你耍我耍得很有意思吗?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晏千帆只是缓缓摇头,脸上的神色凝重,全然看不出耍弄人心的快乐,只有无尽的痛苦。
若是晏月华知道他将家传的本领用来使诈出千,会如何作想。
若是安广厦知道他将一个无辜的人逼至绝路,又该如何看待他。
让善人作恶,比让恶人行善还要更难。因为信赖与尊敬,都是脆弱易碎,一旦破损便再也无法修补的东西。
他抛光打磨的仿佛不是铜钱,而是自己的心,他将良知和尊严全部打磨干净,将最卑劣无耻的一面袒露在台面上。
“稍后你尽管揍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低沉,赵潜呈虽然满脸不情愿,但还是放开了他的领子,默默退后一步。
他踱到赌桌前,而后抬起手掌,五指攥成拳头,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毫无征兆地往桌面砸去。
他将满腔的积郁悉数发泄在这一砸之中,拳头仿佛铁锤,竟将桌面的木料生生敲碎,砸出一个歪曲的豁洞来。
巨大的闷响过后,木屑四处迸散。
冯广生也愣住了,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晏老弟,你冷静些,就算赌不成,你也不能砸人家的店啊。”
他摇了摇头,神色出奇地平淡,目光在冯广生身上停了片刻,又转向赵潜呈,道:“你们自己看。”
赵潜呈像傻子似的瞪大了眼睛,目光顺着豁洞向里探去。
这赌桌因着装了三层抽匣的缘故,桌面下方形成一大块被木料包裹的空箱,用手指敲动,便能听到笃笃的回响。赵潜呈从未留意个中玄机,直到此时此刻,桌面被砸开,内里的情形在他的眼底一览无余。
本该空无一物的箱子里竟暗藏机关。有钉铆,有暗榫,有绞索,在微型机括的牵引下。以极为精巧的方式,与赌桌表面悄无声息地连在一起。
晏千帆的声音从旁响起:“你不是好奇自己为何会输给晏月华么?叫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赵潜呈瞪圆了眼睛,争辩道:“这桌子明明是赌坊的摆设!”
晏千帆道:“是又如何,试问瀛洲岛上哪个生意人敢回绝铸剑庄庄主的要求呢?”
赵潜呈仍是不信,不依不饶地发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晏月华在搞鬼?”
晏千帆道:“晏月华是我的亲生兄长,我对他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他从来不会冒没把握的险,自然不可能为了救我而赌上自己的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动作很小,很慢,像是将半生的委屈都融在这个浅淡的笑容里。
赵潜呈也勾起了嘴角,但笑得极其冷蔑:“你方才亲口说,晏家人有菩萨保佑。”
晏千帆反问道:“难道你是真的赌阎王么?”
赵潜呈没有回答,笑容好似蛋壳剥落一般,从他的脸上慢慢退去,而后他仰起头,目光却被屋顶阻住了去路。
原来所谓云霄殿,屋顶竟然如此低矮。
房梁上的木料爬满霉点。墙壁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沉垢汇作斑纹,墙角尘埃堆积,蜘蛛结网,这些景象都隐黯淡昏黄的灯烛光中,消匿了影踪。
原来被他视作归宿的乐土,竟然如此肮脏,如此破败。
灰尘一直都在,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赵潜呈站在这片隔绝天光与日月的的屋檐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不知吼给自己,还是吼给这崎岖坎坷的世道。
而后,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向赌桌。
*
晏千帆默默地注视着赵潜呈的举动。
赵潜呈的身法杂乱,动作生疏,显然并无武学根基,只是凭着蛮力,借着意气,毫无章法地宣泄怒火罢了。
可怜的赌桌在豁出一个大洞之后,又被踹翻在地,桌腿折断一条,抽匣滑出外框,匣中珍藏的赌具也悉数坠向地面,哗啦啦地散开,铺成一条小河。
河里没有水,只有赵潜呈视作至宝的美人儿,无数纤尘不染的胴体滚入泥尘,有的磕坏了边角,有的跌断了腰肢,有的四分五裂,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形貌。
赵潜呈仍不满意,抬脚便往坠物堆中踩去,狠狠踩下一脚,仍觉不够,紧跟着补上一脚他的腿脚仿佛化身钟摆,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仿佛忘了疼痛,忘了困倦,只顾抬起,落下,让那些闪闪发亮的器具一件跟着一件粉身碎骨。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才踉跄着停在原地。
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经历了戏谑与践踏后,终于化作一滩狼藉。
晏千帆没有阻止赵潜呈。
两人的容貌是如此相像,一个好似另一个的倒影,晏千帆凝着倒影看了太久,对方的愤怒在不知不觉间涌入他的胸膛,成为他的一部分,牵动着他的心魄。
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可惜现实扼紧了他的喉咙,就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他。赵潜呈砸踩的声音才刚刚停住,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蹬地踏在悬木上,带起一阵吱呀摇晃的声音,想来是方才的喧嚣惊动了楼下,引来赌坊的人登楼探查。
“我去应付。”冯广生道,率先转过身,抢了一步,用身体堵住门口。
晏千帆望着冯广生的背影,只见他与来人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又从袖底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对方手心。从门缝中隐约可以窥见来人的打扮,一身雍容华服,大约是赌坊的老板。
这位老板看来经历过许多风浪,态度比簇拥着他的喽啰要镇定得多,拿了银子,听了解释,便不再多问,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开,将门从外面阖上,将守在门边的店小二也一同唤走。
冯广生站在门边,长吁了一口气,塌下肩膀。
此刻,云霄殿里便只有三个人了。
赵潜呈全然没有留意周遭的响动,他呆站在原地,站在一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废墟中,低垂着头,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四处搜寻,像是个怅然迷路的孩子。
晏千帆踱到赵潜呈面前,双手在衣袂上抹了抹,抹去手心的汗,才开口道:“我之所以跟你赌,不是为了赢你,更不是为了羞辱你,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本来不该死,不必死。你若是认了命,心甘情愿死在这里,才是真的满盘皆输。”
赵潜呈抬起头,目光却从他身上掠过,转而落在一旁的椅子上。他颓然挪了一步,似乎想要坐下歇息,可是很快又抬起手,将那一只沉甸甸的木椅举起,往晏千帆的方向扔去。
“滚!”
晏千帆侧身躲闪,木椅落在他身旁,砸断了椅背,脆响声夺入耳膜,令他左耳嗡鸣不止。
他借着道:“我想帮你,眼下也只有我能帮你,请你务必要听我一劝……”
“滚!!”赵潜呈的吼声歇斯底里。
晏千帆再无法向前走了,他觉得若是再迈一步,赵潜呈便会用嶙峋的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冯广生从门边折返,快步来到他身旁,低声道:“晏老弟,咱们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往赵潜呈的方向暼了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不如先将他带走,我来拷问他,让他求死不得,自然会开口招供了。”
说罢,冯广生便向赵潜呈伸出手,抓住后者的衣领,强迫后者站起身。他的手臂强壮有力,拎起一个瘦弱的赌徒,就像老鹰拎起野兔一样轻松。
晏千帆却按住了冯广生的腕,而后缓缓摇头。
“晏老弟!”冯广生皱眉道,“都走到这一步,你不会心软了吗?”
晏千帆咬紧了嘴唇,浑身紧绷着,像被箭矢贯穿了胸膛似的,面色苍白,沉默许久才艰难启口道:“生死是大事,就算我没的可选,我也不能剥夺他的选择。”
冯广生急得跺脚:“那安广厦怎么办?”
晏千帆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的语声越来越小,心下也越来越空,也和那赌桌一样被砸出个豁洞,装在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漏下去,十年积攒的喜与乐落在冰冷的地上,摔成一滩碎片。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洞。
到头来,他还是落得和上次一样的结局,在火焰里眼看着希望远去,看着外濮的孩子留下一个决绝而又坚毅的眼神,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安广厦能否活下来,西岭寨又该何去何从。
他答不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却仍旧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裹足不前。
江湖水啊,何其浑浊、何其浩荡的江湖水。
逝者如川上波涛,不舍昼夜,想要将逝去之物挽回,不过是庸人的徒劳挣扎罢了。
在胸膛中至为空乏,凉风趁虚而入,从中穿透的那一刻,他突然懂了为何会有人执意寻死。
因为死实在是一种解脱,只有逝者才能免于江湖的冲刷,僵硬的身躯深埋入土,远离波涛,一颗赤子之心用漂亮的字迹篆刻在石碑上,朱漆入壑,金粉为缀,逾越时光而不朽。
可惜,可叹,酒樽中的毒酒已经洒了满地,散漫零落,不受控制地淌向低洼处的坑壑里,正如他的人生一般。
“算了,”冯广生松开赵潜呈的衣领,转而搭上晏千帆的肩膀,“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我们走吧。”
晏千帆被对方的力量牵着,带着浑噩的神色迈开脚,脚底却像是装了刀尖,每走一步都剧痛难耐。
他终于走到门边,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你回来!”
冯广生满面怒容:“晏老弟啊,别管那个无赖了,我看他是不会改注意了。”
却听赵潜呈接着道:“回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
晏千帆终于转过身,脸上仍带着重重疑色。他看到赵潜呈拢了一把乱发,似有些疲倦地抬起头,在宛若暴风雨前夕的死寂中,徐徐开口。
“获赦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以为自己走了狗屎运,竟能免于一死。离开天牢之前,我一直在盘算往后的生活,我甚至想就此远离瀛洲岛,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戒掉赌瘾,重新来过。你们知道么?天牢虽然叫做天牢,却是盖在地下的,牢房里不露半点天光,简直和这里一模一样。我本来以为终于能见到太阳了,可是……”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一顿,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晏千帆便上前轻拍他的肩背。
直到肩上的抖动平息,他才接着开口:”可是我刚刚迈出天牢的大门,便被蒙住双眼,套上刑具,眼睛还没适应外面的光,便被重新囚回黑暗中去。”
晏千帆的心情随着赵潜呈的语声剧烈起伏,见对方停住话头,便迫切追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对你下手?”
赵潜呈摇头:“动手的是官府的衙差,但指挥他们的却不像官府的人,那人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面具,将脸盖住。”
晏千帆心下一凛,这人所述的经过,果真与自己在屋顶所听到的传闻并无出入。他像是盲人终于摸到象尾一样兴奋,问道:“之后呢?”
赵潜呈道:“之后我便被押送到一艘船上。我虽被蒙着眼,听到熟悉的涛声,感到甲板摇晃,便知道这船是要回到瀛洲岛了,看来是老天爷不准我逃走。我心下沮丧,便觉腹中翻江倒海,喉咙干渴难耐,恰逢有人递来水,我便不管不顾地喝下去,可是水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咽下喉咙后,五脏六腑犹如火烧火燎,我这才发觉原来水里有毒。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个声音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要我们拿到莫邪剑,交给他,才能换到唯一的解药。”
晏千帆耐心待他说完,又问道:“你可有看到同船的其他囚犯吗?”
“没有。”
“在天牢里也未曾谋面吗?”
赵潜呈被追问得有些不耐烦:“你以为天牢是什么地方?天牢里的牢房都是隔开的,只有牢房不够的时候才会两人一室,和我关在一起的是个重犯,没挨到赦免的日子,说怕砍头的时候太疼受罪,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绳子,半夜悬梁自尽了。天牢里的很多囚犯都和他一样,根本没等到上刑场,就自行了断了性命。”
晏千帆心道,不论天牢多么残酷,本该与面前这人无缘,而是自己的业障。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又问道:“掳走你们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你可有头绪么?”
赵潜呈直翻白眼:“我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