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独眼也是满面骇色,缓缓转向背后,望着安广厦的眼睛:“少当家,我不信外人的话,你告诉我,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勾结外族……这可不是小事,而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
安广厦露出凄然的表情,艰难启口道:“冯广生方才在吊钟里要取我性命,晏千帆是为了袒护我,才被他所害。只可惜我的心智不坚,不愿承认自己的结拜兄弟已经误入歧途,但现在我信了,白纸黑字,我相信枫公子的证据。”
“少当家……”张独眼退了两步,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脑袋,“糊涂,我真是糊涂啊!”
他浑身一震,不顾重伤未愈,便攥着拳头往冯广生的方向撞去,半途被东风堂弟子拦了下来。
柳红枫也将视线转向罪魁祸首,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冯广生,南疆无数百姓的人命,你打算怎么偿?”
冯广生没有辩白,只是默默低着头。半晌过后,他突然瞪大眼睛,使劲了浑身的力气,从钳制中挣脱一只手臂,抬手指向东风堂堂主,高喊道:“都是宋云归的主意!都是他教我做的!”
*
冯广生像是突然发疯了似的,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反复喊着宋云归的名字。
他每喊一句,肩膀便要上下起伏一次,好似鼓满风的风箱,但手指却始终指向宋云归的鼻子,因为胳膊绷得太紧,指尖也在微微抖动。
宋云归怔住了,而后挑起眉毛望着对方,道:“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呸!”冯广生骂得更凶了,“当初是你给我出的主意,要我坐上西岭寨当家的位置,与你一起干一番大事业,就连外濮国的将军,也是你为我引荐的!事到如今,你有胆量承认吗?”
宋云归又怔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承认?这么荒唐的事,你叫我怎么承认,就算我亲口承认,诸位会相信么?”话毕,他环顾四周,四下果真寂静无声,他微微一笑,将手掌一端抵在地上,一面敲动,一面道:“都说狗急了会跳墙,今日总算让我见识到了。”
冯广生怒目而视,但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反驳。每次私下会面,宋云归都会一次次嘱咐他,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能留下任何证据,以防被旁人抓到把柄。他一直遵照对方的敬告,仔细销毁所有痕迹。他断然没有料到,过往付出的种种辛劳,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环顾四周,迎上东风堂弟子冷漠的视线,质问道:“你们都相信他的话吗?你们为他做牛做马,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他反咬,被他抛弃吗?”
无人回应他的质询,只有宋云归淡淡道:“公道自在人心,我劝你还是早日悔过,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话毕,他便觉肩上一紧,手臂重新被人束住了。
他轻笑了一声,对左右两边的东风堂弟子道:“你们不必白费这份儿力气,就算将我放了,我又能往哪儿跑呢?”
就算将自由归还给他,他也无处可去了。他的家园已经亲手毁在自己手中,他抬头望天,夜空中飘着团团乌云,边缘被地上的火光镀得发亮,火光也跳跃在海面上,像一支画笔,纵笔一挥,便模糊了天与海的界限。
他的梦便断在这一片天海尽头,满盘皆输,大势已去,徒留苍凉。
于是他也笑了,他仰着头,笑得喉咙发颤,肩膀抖动,他放肆地笑了很久,直到身边那人黑着脸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他说:“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啊,就算我死了,你们就能过得更好吗?我是个恶人不假,但我不过是受够了荒凉寒冷的家,受够了生来便要牺牲自己,做别人的薪火。我们西岭寨一代代出生入死,保卫边疆百姓,为国效力,却永远过着清苦的日子,换得权贵锦衣玉食,奢靡淫逸,什么狗屁侠义,不过是一块遮羞布,没人敢动手去扯罢了。我是死有余辜,可是有些人的心比我还黑,却装作衣冠楚楚的样子,早晚有一天,你们都要死在他的手上。”
宋云归并没有打断他的疯言疯语,只是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他声嘶力竭,才问:“你可说完了?”
他已无力作答,只是不住地喘着粗气。
宋云归摇摇头,转向安广厦,道:“冯广生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恐怕不能交还给西岭寨了。”
安广厦点点头,答道:“理应如此,冯广生本是我的结义兄弟,弟弟误入歧途,做兄长的难辞其咎,宋堂主就算要惩戒我,我也绝无怨言。”
宋云归拱手一让,道:“哪里,安兄弟本来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只是希望西岭寨往后严加整肃门规,不要再闹出这般丑事了。”
这番话虽然说得平平淡淡,却意有所指,像是藏了一根针在绵里,不动声色地戳中了西岭寨的痛处。
武林之中本就充斥着明争暗斗,名门之间更免不了趋炎附势,当初西岭寨选择与铸剑庄结盟,未对东风堂示好,如今东风堂落井下石,自然也用不着客气。
西岭寨众哪里咽的下这口气,纷纷露出愠色,频频将目光投向安广厦,指望少当家出面辩驳,将丢掉的脸面赚回来。
但宋云归的指责实在有理有据,西岭寨自诩世代保卫南疆,到头来却因自家人通敌叛、、、国,导致南疆失守,害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丑事既已坐实,哪里还有狡辩的余地。
所谓领袖,便要时时承担超乎情理的期许。
安广厦的面色说不出的凝重。就连往日里一向笔挺的肩背也塌下少许,使他看上去透着萎靡。他的眼神不再恍惚,但眼底的茫然却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他说:“感谢宋堂主宽宏明辨,其实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情。”
宋云归挑起眉毛,道:“请讲。”
安广厦短暂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南疆既已失守,西岭寨也名存实亡,不如就此解散吧。”
西岭寨众人皆惊:“少当家,你说什么?”
安广厦道:“我身为当家,却未尽到管教下属的责任,西岭寨的过错皆在于我,但余下的兄弟仍旧心怀侠义抱负,渴望建功立业,往后,我希望将各位交由枫公子带领。”
柳红枫不禁一怔:“我?”
安广厦转向他,道:“枫公子两次拯救西岭寨于水火,各位兄弟也对你信任有加。往后若有需要,请你尽管差遣,我想各位也不会有异议。”
柳红枫立刻摇头摆手,推脱道:“我一向独来独往,自由惯了,恐怕难以担此重任啊。”
安广厦却拱手行礼,用恳切的口吻道:“那么,至少在武林大会结束之前,还请枫公子庇护各位兄弟。”
没等柳红枫答应,西岭寨众便七嘴八舌地问道:“之后呢?之后要我们怎么办?”
安广厦转向昔日的同伴,道:“离开瀛洲岛,各奔东西。往后也不必为罪人的名号所累。天地广阔,自然有大展宏图之处。”
还有人要争辩,却被张独眼拦了下来。张独眼带着痛苦之色,道:“你们别说了,少当家说得对。他是为了我们好啊。”
今日的丑话传出去,西岭寨便要沦为江湖人的笑柄,即便重建家园,也难以重建昔日的名声。对于昔日的西岭寨众而言,摒弃出身名号,令投旁门,才是翻身的良机。
这个良机,便是安广厦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安广厦转向张独眼和其余五位主事,对着伤痕累累的六人深深鞠了一躬,道:“今日诸位舍命相护,安某感激不尽。”
身为领袖,他却对下属行了重礼,多年的情谊,都凝聚在这一躬里。
而后,他便转过身,独自往黑暗中走去。
*
安广厦的背影有些摇晃,在来自背后的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好似一条路,他走在漆黑又狭窄的路上,姿态格外落寞。
许多双眼睛默默注视着他,有的涌出情不自禁的泪水。垂泪的大都是上年纪的老者,从小看着他长大,将他视作亲人,不忍面对眼前的诀别。
也有人拔腿追了上去,是西岭寨中的少年人,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只手拍上少当家的肩膀,道:“不要走,我生长在西岭寨,西岭寨就是我的家,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安广厦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少年人的眼睛:“你还年轻,只要心怀侠义,不必拘于出身名号,在哪儿都是一样。”
少年愣了一下,又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很快就要死了,所剩时日无多——安广厦想要照实回答,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我已经走不动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他的手指抵着少年人的胸口,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落下。少年的手掌慢慢捂了上去,被触过的地方像是有一团火安静燃烧。
安广厦对少年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虽单薄,却含着一股决绝的意思,叫人无法违抗,无法下决心追赶上去。他牵走了自己的影子,也带走了所有的罪孽,他踏过的土壤重新被火光照亮,他所留下的人们也沐在火光里,肩头镀了一层金边,眼底的泪花晶莹剔透。
西岭寨崩离瓦解的日子,不是寨中失火的一日,也不是外濮大军举兵入侵的一日,而是今日黎明破晓前,冯广生被捕,安广厦颓然离去的时刻。
一方名门倒下,一个时代宣告终结,一段豪言壮语书写的理想从此化为泡影。
西岭寨的结局,就像是这世道的缩影,看似金碧辉煌的楼阁,内里早已饱经侵蚀,空乏溃烂,只消抽去一块砖石,便会加快速度坍塌。
晏月华也默默注视着安广厦离去。
他的护剑使围在他身侧,北辰开口问道:“少庄主,我们要不要将他拦下?”
晏月华叹了口气,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对付的人不是他。”
北辰皱起眉头,似有些不服:“可二庄主便是被他所误,若不是为了救他,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晏月华叹了口气,道:“就算为他而死,也是晏千帆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
北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晏月华的目光一直追着安广厦的背影,他与此人本无交情可言,但在晏千帆的心目中,这人才是真正的手足兄弟,而自己不过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羡慕与否?嫉恨与否?他实在说不清,他从出生起便被姓氏身份裹挟,鲜少有选择的机会,事到如今,亲与疏,爱与妒,又岂能够辨得分明。
在他灰漠死寂的生命里,唯有恨是分明的。
他带着分明的恨意,将目光转向冯广生的方向。
冯广生仍被东风堂拘束着,宋云归下令道:“先将此人羁押在府上,待到通航恢复后,再移交官府处置。”
这番话传入冯广生的耳朵,低埋的嘴角竟露出一丝隐蔽的笑容,得知自己将被宋云归羁押,他像是看到了活命的希望。
晏月华看到了那一抹笑容,死水般的心田里掀起惊涛骇浪,澎湃的怒火使他攥住拳头,绷紧喉咙,五脏六腑震动不止。
他快步走上前去,将剑鞘一横,拦住东风堂弟子的去路:“且慢。”
宋云归面露诧色:“晏庄主有何指教?”
晏月华道:“我可以放走西岭寨其他人,但此人不行。”
宋云归道:“晏庄主实在不必多此一举,此人身负重罪,一旦送去官府,必然是死路一条。只消再等上几日,不劳你亲自动手,便能够报仇雪恨了。”
晏月华仍是摇头:“我要亲手杀他。”
宋云归脸色一沉,道:“冯广生的罪名可不是寻常的江湖恩怨,倘若擅用私刑,恐怕与王法相触,有辱铸剑庄的名誉。”
晏月华不再多言,径直拔出参商剑。
出其不意的辉光将众人慑住了,面对四周投来的视线,他提高声音道:“退开,我不愿伤及无辜。”
东风堂弟子用视线请示了宋云归,而后一齐放开冯广生的胳膊,沉默着退到一旁。
冯广生重获自由,脸上的神色尚有些茫然,下一刻,晏月华已来到他面前,对他说:“接下来你可以还手。”
冯广生瞥了对方一眼,并没有做出反抗之举,而是突然转过头,策动轻功,拔腿便逃。
他这一逃,将全身剩余的力气汇聚在腿脚中,速度竟快如脱兔,足底生风。
然而,晏月华的剑还要更快一筹,如灵蛇一般追着他的背影,吐出毒信,抵着背胛没入他的肩膀。
冯广生惨叫一声,参商剑不偏不倚地切进骨缝中,切断了筋脉,疼痛钻心刺骨。他的力气像泼出去的水,很快流泻干净。他向前扑倒,额头磕上青砖石,发出一声闷响。
“果真是个孬种。”晏月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那一剑虽痛,却不足以致命,冯广生的意识仍旧清醒,下一刻,一股蛮力撞在侧腰,是晏月华抬脚踢中他的腰腹,将他踢得翻了个身。受伤的肩膀被地面碾磨,伤口涌出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条红色的印记。
他惨叫着,五官喷出涕泪,将他原本英朗黝黑的脸庞抹得一片狼藉。他微睁开眼,看到一道明晃晃的光悬在他的头顶,好似他生命里那一盏躲不开、避不及的太阳。
他在一片模糊的记忆中摸索搜寻,继而忆起了当初的心情,他曾对这盏太阳恨之入骨,曾企盼着成为后羿,执起弓箭将其射落,让那透彻燃烧着的仙火滚进人间的尘嚣中,沾满污糟,失去光华。可是他失败了,太阳仿佛要惩罚他似的,从天际徐徐降落,压向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