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来,别过来——”他尖声嘶号着,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生怕那光芒将他的灵魂灼成灰烬。
第二剑刺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刺中他的手掌心。
晏月华的声音低哑:“你便是用这双手行凶的吗?”
冯广生已经答不出话,他的手心已被参商剑洞穿,钉在地上,像是受刑的人,然而,晏月华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满意,手掌的皮肉毕竟太过绵软,真正与心房相连的是十指。晏月华扭动手腕,慢慢地转着剑锋,剑上的光芒随着角度缓缓变化,好似日升日落。
“不要,不要啊——”冯广生的求饶消弭在一声惨叫中。剑锋骤然一挑,他的五根手指便像皮筋似的离开身体,弹向远处。
晏月华笑出了声,声音残酷而冰冷。
*
冯广生躺在地上,手臂不住抽搐,好似被斩断触须的甲虫。鲜血顺着参商剑滴落,在晏月华脚下汇成一片粘稠的血洼。
晏月华仍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反倒缓缓提剑,将锋芒伸向他另一侧的手臂。
这番举动令众人瞠目结舌,不论东风堂或是西岭寨,纷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武林人士虽然尚武好斗,但却格外讲究规矩,尤其是台面上的规矩。堂堂武林名门之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加私刑,做出这般触目惊心的凌虐之举,实在不是一件小事。
晏月华似乎已忘我,目中全无旁人,只是狠狠地盯着冯广生,眼神比剑还要更锋利。
柳红枫也在旁观的人群中,心下很是酸涩。他与晏月华打过交道,两人隔着囚笼栅栏对峙时,对方还是另一副面貌,沉稳娴定,风骨傲人,年纪轻轻便有着不容小觑的气度,令人望而生畏。然而,越是紧绷的弦,在断裂时损坏得越快,属于晏月华那根弦彻底断裂了,伴随着晏千帆垂危的生命一起,渐渐脱离掌控,滑向深渊。
在这个火光照彻的不眠之夜,还有多少人间稀缺之物要崩裂瓦解呢。
柳红枫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驱使着,上前迈了一步,试图向晏月华伸出手。然而,他的肩膀却被人按住了。另一只手先行一步,从背后稳稳地拉住了他。
宋云归的手。
在众人目光纷纷向晏月华集中的时候,宋云归不经意地接近柳红枫的耳畔,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们好容易等来这一刻,你可不要自讨无趣,煞了这片大好的风景。”
柳红枫没有做声,只是慢慢垂下了手,眉头在火光中颦起,褶皱格外明晰。
宋云归贴着他的耳朵轻笑:“我们仗义执言的大英雄该不会对晏月华动了恻隐之心吧?”
柳红枫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无论如何,晏千帆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宋云归挑眉,“你这个人连出卖心头爱都面不改色,该不会对区区朋友心软。”
柳红枫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宋云归的话术果真了得,简单几句便轻易凿开他的心,从深处勾出一张脸,一张他绝不愿在此刻忆起的脸,不偏不倚地摆在他的眼前。
他耸耸肩,道:“说说而已。”
他当然不会去阻止晏月华的崩塌。
两人交换几句低语的功夫,冯广生已经失去了十根手指。十指连心,凄惨的哭号声撕心裂肺,回荡在众人耳畔。
就算是见过世面的江湖人,见了眼下的凌虐之景,也难免心惊胆寒。就算是酷吏的严刑拷打,也比晏月华的剑意要温柔得多。
晏月华的剑意已经远远超过杀意,剑气剑落,恨不得连对手的魂魄都撕成碎片。
“后悔了么?”持剑者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冯广生在战栗中微微睁开眼,用极其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直到亲身体会之前,他从未思考过失去十根手指的滋味,痛楚剧烈如洪,但又不至于将他彻底击挎,他的头脑仍是清醒的,然而反抗与逃跑的念头已经被抽去,抽得一干二净,分毫不留。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怜悯,他听到那个声音说:“后悔也晚了。”
一双手将他拎离地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晏月华竟将冯广生鲜血淋淋的身体抗在肩上,转身迈开脚步。
人们很快看出,晏月华的目的地是众人身后那一座石塔。
“你……你……放开……”
冯广生虚弱地唤着,心下生出自绝的念头,可惜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嘴唇根本无法合拢,晏月华架着他的残臂,将他扛在背上,每一步颠簸,他便咳出一口血,最后,大约是被自己的血呛住,他连咬舌的力气都没了。
他再一次回到南天塔,方才带着雀跃的心思攀过的台阶,此刻却成了通往黄泉的绝路。
塔下,柳红枫也安静地抬着头,许是那一刻的情境太过肃穆,泱泱人群中竟没有一处杂音。只有笃笃的脚步声从塔中传出,缓慢而深沉。
晏月华身形偏瘦,但脚步声却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仿佛走在石阶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晏家世世代代的先祖重叠的身影。
月上中天,星辉稀落,照亮夜色的是南天塔的灯火。
火光中浮起两条影子,以窗框为棱,晏月华和冯广生的身影宛若画卷。
画卷短暂静止了片刻,而后,只听乒的一声,原本安静燃烧的火焰骤然高高腾起,瞬间便填满了整张画布,两条影子的剧动也随之加快。
柳红枫站在远处,却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将晏月华的动作放大了无数倍,他将冯广生高高举起,往灯台上掷去。
灯台锒铛倾倒,滚烫的灯油从碗大的口沿中溢出,泼在冯广生的身上。火焰也被引来了,在沾满燃料的血肉之躯上翩翩起舞。
晏月华闪向一旁,影子从棱中跃出,离开了画幅的范围。于是,火光跳耀的窗口便成了冯广生一个人的舞台。只见他的身体竭力扭动着,试图逃走却又踉跄倒地,好似一条癫狂的蛇,一只抽搐的蛙,影子破碎又粘连,反反复复,将垂死挣扎四个字演绎得生动淋漓。
好一出独角戏。
“晏家人受过的苦,今日全都给你尝一遍。往后你就去阎王殿里忏悔吧。”
晏月华低声道,塔里没有旁人,无人听见他的声音,无人看见他脸庞,于是他勾起嘴角,露出前仰后合的痴狂之态,笑着比火光还要灿烂。
晏家世代先祖,仿佛也借他的脸笑着,笑得狰狞又畅快。
溢出的灯油熊熊燃烧,许久过后,火势终于变小,变暗,火中舞动的影子也变作黑瘦的一条,而后,终于使尽最后的力气,完成了一次飞跃,跃出画框。
冯广生夺窗而出,顺着笔直的石壁跌坠而落。
他的身上仍包着火,他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落在夜里漆黑的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窗棱中,地面上,火光一齐变弱,渐渐熄灭,最后,那燃烧殆尽的残躯只剩下焦黑一片。
好戏终幕。
晏月华从塔中缓步走出。
他踏出第一步时,候在塔外的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发出齐刷刷的声音,像是在恭迎他似的。
他仍披着惯常的鹤氅,神色也恢复了平静,然而,鹤氅上沾了一片红,在深黑的背景下,竟也如此鲜明耀眼,明明是血,却仿佛是火焰的余韵。
他的手上拎着另一柄剑,莫邪剑。
众人皆退之时,唯有宋云归上前一步,拦在他的面前,道:“这剑不能再给你保管。”
*
晏月华不躲不避,径直迎上宋云归的视线。
虽说东风堂和铸剑庄在江湖上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但晏月华的年纪毕竟比宋云归小得多,倘若无视地位,单论辈分,宋云归毫无疑问是他的长辈。就算他的气势能慑住旁人,也拿坡脚的宋堂主无可奈何。
宋云归挡住他的去路,用教训晚辈的严厉口吻道:“晏月华,你的行径实在非君子之为。”
“是么,”晏月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道:“站在这里的又有几个真君子呢?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鬼胎罢了。”
宋云归神色一凛,抬起手杖,重重敲在地上:“休得妄言!”
晏月华笑了一声,笑容似有些苦涩,脸上挂着被火熏燎出的泛黑的焦灰,而后他便伸出手,将失而复得的上古名剑送往对方眼底:“宋堂主有意保管莫邪剑,那就尽管拿去。”
他的动作大大方方,毫无迟疑之色,倒是宋云归怔了一下,道:“我苛责你,是为督促你忏悔,而不是要你推卸责任。”
晏月华道:“那便可惜了,今日做的每件事,杀的每个人,我都不后悔。”
宋云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过后,终于抬手握住剑鞘。沉甸甸的分量很快便移交到他的手里,掌心抵上雍雅古老的纹路,留下独一无二的触感。
的确是一柄好剑,然而,武林人所争夺的真只是这柄剑么?当然不,人们更渴望的是它所象征的权力与地位。
因为,将莫邪剑交由铸剑庄代为保管,本就是对其地位的肯定。作为江湖中独一无二的铸剑世家,晏氏已有数百年家业积淀,饱藏神兵利器,培育工匠无数,就算是皇帝宰相前来托诏,也要敬让三分,做足礼数。
没想到,晏月华竟干脆地放弃了它。
面露诧色的不仅是宋云归,就连前来迎接庄主的三名护剑使也大吃一惊,将疑虑困惑的视线投向晏月华。
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晏月华再度开口道:“铸剑庄从此退出江湖,武林之中种种纷争,往后与我晏家再无干系。”
一直沉稳冷峻的护剑使,在此刻也难免慌了神,提高声音问道:“什么?少庄主,你说什么?”
晏月华,竟徐徐欠身,保持着鞠躬的动作,道:“感谢各位奉陪之恩,今夜之后,我便不再是铸剑庄庄主,铸剑庄也不会再收徒纳员,余下的弟子来去自由,各位若打算另赴前程,现在便可以走,在下绝不会阻拦。”
三个人没有走,只是呆然地看着他。
宋云归也望着他,皱眉道:“你仗着年轻冲动,逞口舌之快,往后可是没办法反悔的。”
“反悔?”他轻笑一声,道,“我晏月华虽然年轻,但一向言而有信,说过的话一定算话。我倒是希望宋堂主为我做个见证,以免旁人不信。”
许是她的口吻太过笃定,宋云归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番话毕,晏月华只觉得吐出了浑身的郁结,就连脚步都变轻了许多。他向前走着,所过之处,人群自觉地分开两旁,为他让出一条路。人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目光之中有讥嘲,有怀疑,有失望,有幸灾乐祸。可他却全然视若无睹。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就只有一个人,哪怕那人正昏迷不醒,奄奄垂死,无法回应他热切的期许。
他来到晏千帆身旁,小心翼翼地蹲下。
他方才抛弃了莫邪剑,两手正空着,刚好用来抱起晏千帆的残躯。
晏千帆仍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论他多么企盼奇迹发生,现实始终冷酷无情,一次次背叛他的期许。他低下头,看着咫尺外那张苍白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晏千帆与自己实在生得毫不相像,单从样貌,实在看不出他们是手足兄弟。
他想,这大约是老天爷的惩罚,父亲的血缘还是抵不过两个母亲之间的敌意,他们从生来便隔了一堵墙,亲情淡漠疏离,幼时就算天天见面,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更不用说十年分离两地,杳无音讯,重聚时仿佛陌生人。
即便此时此刻,他将晏千帆抱在怀里,心绪仍旧没有太多波动。他与冷铁打了太久的交道,就连心脏也变得又冷又硬,泛着锈蚀的味道,即便站在炎烟飞溅,红光紫气的锻炉旁,也无法体察温暖的滋味。
一具冷铁铸就的躯壳,即便登上武林之巅,将芸芸众生踩在脚下,又能得到什么欢喜。
在争夺继承人的战役中,他是胜者,可他却羡慕晏千帆的际遇,羡慕他离开了冷漠的牢笼,生出一颗炙热的心。
此刻,炙热的心透过微凉的躯壳贴着他,令他感到由衷的踏实。他想,晏家历代家主执过名剑无数,可曾有谁真正将一个生灵抱在怀中。每每驱策家传的内功心法,他便像是飘在云端,四下孤凉无依。但眼下,他怀抱着沉甸甸的身体,稳稳地踩着脚下坚实笃定的大地。
从今往后,就算赤贫入洗,沦为草寇,又有何妨。就算被仇家驱掠,被恶人报复,不得不流离失所,浪迹天涯,又有何妨。至少此时此刻,他不必再作茧自缚,不必为名利所累,卷入尔虞我诈的竞逐,惶惶不可终日。的魂魄是自由的,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今夜他抛弃了一切——地位,名利,财富。只为一个生疏的异母兄弟,他岂不是世间最傻的人,生前要为江湖人耻笑,死后也要继续忍受父辈的斥责。可他竟不觉得懊悔,也不感到遗憾,风穿过他的胸膛,带来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再一次低下头,心中生出一阵由衷的冲动,想要怀中血脉相连的生命也能分享他的喜悦。
他遗忘了周遭的天地,只是静静凝着晏千帆的脸庞,似乎终于在陌生的眉眼中寻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果真是我的兄弟。
他竟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抱起晏千帆的身体,慢慢转过身,迈开脚步,将是是非非抛在身后,背影很快便没入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