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若是能够与身边的人死在一起,未尝不是解脱。
  元宝尚未来得及多想,便听到初八的厉呼声:“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话问的当然不是他,而是方无相。
  方无相一只手臂为护元宝而占着,仅有一手空闲,左躲右闪,终于在两兄弟的夹击下无处可躲,生死关头,他竟抬起右臂,用腕上的饰物抵住初八的短剑。
  锋利的剑刃撞在木制的佛珠上,竟如撞了南墙一般,任由初八发力,也无法向前挪动一寸。方无相皱紧眉头,手掌翻动半周,竭力一推,竟将剑锋从身上推开。
  初八退了少许,站稳脚跟,凝着铮铮震动的短剑,脸上浮起惊愕的神色。
  很少有兵器能抵得住他的剑,更何况是一串小小的佛珠,佛珠当然没有那么结实,真正结实的是方无相的内劲,竟能透过外物施展,不为形所役,收放自如。凭借这浑厚而稳健的功法,饶是赤手空拳,却有如神助。
  “二位停手吧!”方无相仍未放弃劝诫。
  火上心头的两兄弟怎能听进他的话,非但没有停手,反倒来势更汹,纵剑从两面夹击而至。
  方无相再次闪过,他的身法极快,快过初八撤剑的速度,他率先往初八的方向侧身亮掌,掌风顺着短剑逆行推进,一直推至对方肩头。
  初八只觉得肩上吃了一记重击,半条手臂陷入麻痛,指上的劲力全失,而方无相趁虚而入,手指勾住他的小臂,向背后一剪,他惊呼一声,短剑从手上滑脱,斜插进雨水冲刷的木台上。
  这时,初一从背后纵剑而至。
  他的武功比初八更胜一筹,剑锋如电,竟连落雨都被他劈开,蒸出一片烟雾朦胧,萦绕着他的长剑。
  他使出全部功力,瞄准方无相来不及转身的片刻。
  方无相果真露出惊色,他还护着元宝在身侧,如此下去,在长剑刺中自己之前,势必先要洞穿元宝的背心。
  他发出一声低吼,回身策动掌法,全力一推。
  元宝只觉得肩头一热,看不见的风好似烈火一般,擦着自己的身畔急行而过,刚好迎上初一的剑势。
  初一不禁睁大了眼睛,他的剑锋被一只无形的手捉住,贯入全力的一刺竟在中途失去控制,像是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壁。
  这是隔山打牛的上乘功夫,绝非一朝一夕所能习得。
  方无相仍稳稳地扎着,初一手中的长剑却发出悲鸣,像面条似的弯曲,挤压,终于发出一声脆响,从中间崩断成两截,抛入雨幕。与此同时,一股罡风贯入他的心口,好似一只无形的拳头,但比他吃过的任何拳头都要刚猛百倍。
  ——就连刺瞎他右眼的那一剑,都未必能够匹敌。
  他的胸口直迎重击,当场呕出一口血,踉跄着扑倒在地。
  胜负已分。
  初八也慌了,快步冲到初一身边蹲下,摇着后者的肩膀:“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初一连头也抬不起来,肩膀抽动,面色铁青,口中接连地吐着血沫,显然内伤不轻。
  初八转而望向方无相,眼中的惊恐渐渐转为憎恨。
  方无相也被自己吓得不轻,他将阿弥陀佛反复念了几遍,摇头道:“我并非故意伤人,只是一时疏忽。”他也在初一身边蹲下,问道,“你没事吧?”
  初八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方无相:“肋骨折断,经脉迸裂,怎么可能没事!”
  他的话实在不像是说谎。
  三人从交手到受伤,不过片刻的功夫,跟随初家兄弟一同前来的队伍已经调转回头,围在周遭。
  队伍中林林总总二十余人,簇拥着一驾马车。
  马车的幕盖徐徐敞开,车中传来一个女子柔弱的语声:“一哥,一哥怎么了。”
  方无相怔怔地望向马车,只见车中的女子缓步走入雨帘,一只手扶着隆起的小腹,步履蹒跚。
  她的小腹隆得很高,身孕像是有十月之久,每走一步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她在初一面前跪下,眼眶通红,带着哭腔道:“是谁如此狠毒,将你打伤至此……”
  方无相呆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说:“对不住,我没打算伤他。”
  女子跪在地上,先是惊讶地望着他,随后便抽泣道:“……我的夫君也是迫不得己,我快临盆,投宿的客栈却出了血光之灾,将客人全都赶出去,尤其不留有身孕的人……我急用钱财投医,才怂恿他来拿死人的钱,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拿到银子,反倒丢了半条命……”
  方无相在慌张中语无伦次道:“我,我补偿给你……但我也没有银子……”
  初八抬手往元宝身上一指:“他有。”
  方无相摇头:“那是他的钱,我不能强迫他。”
  初八反问道:“若是你自己的东西呢?”尖锐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腕上。
  方无相也怔住了,他抬起手腕,看到佛珠上沾了斑驳的血,血色渗进木料的纹路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
  是初一的血,是他一掌将初一打成重伤,所打出的血。
  佛珠是上等的菩提木,是主持方丈赠予的贵重之物,比元宝身上几块碎银值钱得多。
  初八仍低垂着头,却压不住残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大哥大嫂和贤侄三条人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我……”方无相慌乱不已,终于将手指探到腕上,将佛珠解下。
  *
  方无相没能取下佛珠,因为他的手被元宝按住了。
  他面带惊讶地偏过头,看到元宝正望着自己,咬着嘴唇摇头。
  他没能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没有做出回应,但元宝自作主张,来到初八面前,把口袋里的银子掏出来,一股脑扔进初八的手心。
  初八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抬头看了看元宝的脸。
  “我的钱全都在这儿了,”元宝道,“都给你们,你们拿了就快走吧,求你们了!”
  他的口吻急迫而卑微,像是真的是在央求。
  初八将银子装进口袋,视线终于离开他的脸,转而搀扶起倒地呕血的初一,在一干同伴的簇拥下,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怀身孕的女人也跟在初八身边,搀扶着他另一侧的肩膀。
  元宝注视着马车的笼盖再度合拢,和一群人的背影一道渐渐远去,没入夜色,才终于长吁一口气,转回头。
  方无相仍旧呆站在原地。
  元宝想起方才的一战,仍旧心有余悸,一面打量着他,一面问道:“你的武功竟如此厉害,是从哪儿学的?”
  方无相怔了怔,答道:“研读寺里的武书,和寺里和铜人过招。”
  “除此之外呢?”
  方无相摇头。
  “莫非你从来没有与人交过手?”
  方无相还是摇头。
  元宝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如此强悍而不自知的人,竟真实存在于他的眼前。他不禁感慨道:“你这般武功,别说是对付初一初八,就算去参加武林大会也绰绰有余。”
  方无相并没有因为恭维而露出喜色,目光仍旧低垂着,元宝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他的动作,原来他一直盯着腕上染血的佛珠。
  元宝问:“你怎么了?”
  方无相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启口道:“初一和初八的确需要钱来救命,可我却将他们打成重伤。”
  元宝愣住了,江湖中的龌龊事他实在看过太多,若非方无相其人就在他的面前,他绝不会相信世间还存在这种愧疚的理由。他就连如何劝慰也不知道,憋了一会儿才说:“又不是你的错,他们根本就不是好人,根本就是趁机讹诈你的东西。”
  方无相摇头道:“是我伤他在先。”
  “是他出手在先!”
  “可我终究还是打伤了他。”
  元宝回想起方无相出掌伤人的时刻,那正是初一的剑锋即将洞穿自己的腹背,自己的生命遭到威胁的时候。他的心底涌上一阵愧疚之情,他反倒提高语声,争辩道:“不然呢,别人出手打你,你不反击,难道伸出脸让他打吗?”
  方无相道:“我不能因为旁人行恶,就以同样的仇恶回报之。”
  “那你怎么办?”
  “以善行感化,渡去他们的孽障。”
  元宝只是凝着他,问道:“倘若你渡不去呢?”
  方无相一怔。
  元宝道:“你一心想要行善积德,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间总有些人是你永远也救不了的。你越是对他们好,他们便越是得寸进尺,等他们的牙咬下你的肉,你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方无相微微张口,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哪怕与初家兄弟生死相搏的时候,他也不曾露出过这样慌乱的神色。
  他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嘴唇动了动,竟没说出一个字来。
  元宝与方无相四目相接,看清了对方的表情,脸颊上顿时一阵发烫。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实在不该将这样无情的话语说出口。但他同样感到茫然,他所说的不过是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他为何要后悔,为何要羞愧。
  他在弥天盖地的雨声中追忆过往浑浑噩噩的人生,他发现从拥有记忆的那一天起,他便只懂得为自己活,他从未因着另一个人品尝喜怒忧悲。
  海涛声和暴雨声夹杂在一起,将他的心神扰得更乱。他不敢直视方无相的眼睛,只是埋头道:“你可知道初一和初八的身份?”
  “不知道。”方无相答道,“他们是什么人?”
  元宝在对方坦率求教的口吻中找回几分信心,花了片刻整遣词句,而后答道:“他们的来历要从东风堂说起,东风堂是江湖中最大的商会,掌握了全国上下的镖运,这你知道吧。”
  方无相点头:“你与我说过,只要有驿站的地方就有东风堂的影子,这次武林大会,东风堂也在受邀之列。”
  “但在东风堂发家之前,镖运界却是百花齐放的局面,初一和初八在沦为流寇盗匪之前,也曾经营镖局为业。”
  方无相面露诧色,他没想到凶神恶煞的初家兄弟,竟也曾是体面的生意人。
  元宝道:“他们的生意本来做得不错,但东风堂横空出世,在堂主宋云归的带领下,数月之内便侵吞大大小小无数同行,横扫各地商会,将镖运生意全都揽到自己门下。”
  方无相惊道:“宋云归其人何以如此雷厉风行?”
  元宝答道:“说来这也是一件奇事,在武林中称得上名门世家的,大都靠着祖上的积累吃饭,譬如那段氏天极门,晏家铸剑庄,哪个不是上百年家业,但宋云归却不同,他的祖辈没有半点名声,他却横空出世,好似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江湖中真的有人说是他的本事来自石头缝,说他在南疆挖石料,不意间挖出一座金矿,一夜之间家财万贯,才做起了镖运生意,毕竟生意场上,永远缺不了的是钱。”
  方无相思虑片刻,问道:“既是江湖,便总有一些对手靠钱也无法摆平吧?”
  元宝一怔,道:“说起别人的事,你倒不犯傻了。没错,的确有人不吃他的一套,不要他的银子,不服他的收买,可惜他们谁也比不过宋云归的剑术。”
  “他的剑术很高明吗?”
  “当然了,初家兄弟的眼就是被他刺瞎的,他的剑术也和他的财富一样出众,打遍天下难遇敌手。”
  既又财力,又有势力,所以东风堂才如此锐不可挡。
  方无相想起初家兄弟一双狰狞的伤目,不禁摇头叹气。
  元宝接着道:“所以现在那兄弟俩沦为流寇,而且还召集了许多跟他们一样被宋云归挤兑过的人,成立了一个帮派叫做复兴会。这次来武林大会夺剑,多半也是为了报复东风堂。”
  方无相叹道:“唉,以仇抱怨,何时才是尽头。”
  元宝哼了一声:“他们才不懂呢,你想想啊,就连临盆待产的女人都要带到岛上来,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他们连自己女人的命都不惜,又凭什么要别人来救?”
  方无相仍是一副痛心的神色,嘴唇紧紧抿着,元宝瞧见他的模样,心道,这人明明听得清道理,看得清事态,却唯独分不清善恶,将世人都想得如自己一般高尚纯良,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可转念一想,他若是分得清善恶,又怎会同自己厮混在一起。
  元宝胡思乱想的时候,方无相还在苦思:“其实初家兄弟若是没有被客栈老板驱逐,也不至于流落如此境遇。他们说客栈里出了血光之灾,也不知指的是什么,莫非跟你说的死囚有关?”
  元宝道:“肯定有关啊,你现在才想明白吗?杀船夫,杀官老爷,现在连普通人都不放过,一定都是他们作祟,不然我为什么非得要带你走,像你这么老实的傻子,留下来也是被吃抹干净的命。”
  方无相道:“你不是说过,岛上还有天极门、铸剑庄和东风堂一起镇守,他们都是名门正派,那位段公子和枫公子也在莺歌楼里慷慨出手,岛上不只有恶人,还有善人,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
  元宝长吁一声,道:“你有本事就去帮吧,我不去,我可没有你那么厉害的功夫,自己活着就够费劲了,哪还帮得了别人……”
  高烧未退,又经历一番恶战,他已经疲惫不堪,从头到脚挤不出半点气力,只想坐下来歇一歇。
  一只手臂恰到好处地撑住他绵软的身子。
  他偏过头望着突然靠近的方无相:“你干什么?”
  方无相一面揽过他的肩膀,一面道:“我先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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