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元宝露出惊讶的神色。
  方无相接着道:“多亏了你,我才没把方丈赠予我的宝贝丢掉。你为我舍了银子,我应当感谢你。”
  元宝心道:你这傻子,若是没同我走在一起,你也不会与初家兄弟起冲突……
  但他没能把这番话出口,他说不出,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就算自知理亏,也舍不得放开唾手可得的庇护,舍不得让方无相离开他。
  可他又常常觉得,只要方无相留在身边,他便永远也抬不起头,这人身上从头到脚都是那么干净,只会使他自惭形秽,脸面无处搁放。
  他只是低着头,闷声说“我这条贱命就不用你费心了。”
  方无相却捏了捏他的肩,望向他一字一句道:“你的命一点都不贱。”
  元宝再次怔在原地。
  他徐徐地偏过头,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空空如也的黑暗,方无相其人并不存在,掠过耳畔的话语和肩上传递的暖意,不过是他在高烧中臆想出的幻觉。
  然而他睁开眼,方无相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一双乌黑而明亮的眸子越过雨幕望着他。明明一无所知,傻得可笑,却像是黑夜里的火烛一样抚慰着他。
  “走吧,我们去雀背坞。”
  *
  雀背坞中已是一片狼藉。
  室内的陈设几乎全都离开了原本的位置,七零八落地散在各个角落,所有的箱柜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东西都被拿个精光,只剩破旧的衣衫和渔具薄薄地铺着。
  元宝道:“你看,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说不定还不止一批人来抢过。你跟他们讲道义,讲礼数,可人家是狼,只顾得了自己的肚子。”
  方无相再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这陌生的屋子是自己的宅院一般。
  他往墙边走了几步,默默地弯下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杂物逐一捡起,堆叠整齐,放进最近的箱柜中,又将箱柜摆回原来的位置。
  他试图把死人的屋子恢复原样,仿佛藉此便能够慰藉那些冤死的亡魂。
  ——人都已经死了,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元宝想要问,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在这人的身上,他总能看到一些超乎生与死的东西。
  佛世三界六道,在死生之外,亦有一重天。
  他活得太卑微,全然看不见,参不透,他甚至从来不曾思索过,直到遇见方无相之前,他吃饭睡觉,偷窃乞讨,都只是为了活着,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选择别样的活法。
  心中有佛,便会如此而活吗?
  人世间的贪嗔痴苦,犹如乌云遮天蔽日,无边无涯,方无相却像是藏在乌云背后的一道金光,闪耀在天外,饶是被从阴霾遮住,仍旧透着熠熠灼目的灿辉。
  他看着方无相前后忙碌的身影,道:“你不该来瀛洲岛的,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方无相短暂地停下,难得露出轻松一笑,耸肩道:“反正我现在也走不成了。”
  元宝可笑不出来,他不止,而且口干舌燥,视线转着圈在房间里搜寻,不意间瞥见一罐清水,盛在角落里一口旧水罐中,罐子旁边还有一只布袋,袋子里摆了几块饼,看起来又干又硬,好在并没有发霉腐败的迹象。
  他抬手指道:“那儿有水。”
  水在罐子里泛着清冽的波光。
  他看到方无相的喉咙滚动,目光在罐上停驻了很久,却皱着眉头,迟迟没有动手。
  他走过去,将罐子拿起,举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大口,又将袋子里的干饼抖出来,掰成两半。一边做,一边对身边的人道:“这是我先抢的,跟你没关系。”
  说完,他将右手的饼塞到对方嘴里,又端起坛子,强行推到他嘴边。
  方无相被他冷不丁地突袭,全然没有准备,本能地张开嘴,任由清冽的水滑入口中,把干瘪的饼子冲下喉咙。
  元宝满意地看到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将满满一口水咽下肚,才开口道:“这是我强迫你吃喝,佛祖要怪罪,就让他老人家来怪我吧。”
  方无相并不傻,即刻明白了元宝的意思,摇头道:“不行,我怎能让你为我领罪。”
  “没事,”元宝摆摆手,“我不像你那么老实,做过的坏事多了去,顺手拿死人几块饼不算什么,大不了死后再挨阎王几顿揍。”
  他的口吻故作轻松,像是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
  方无相却沉下脸来,一把抢过对方面前的饼和水,攥在自己手中,像是攥着两块滚烫的火炭,坐立不安,迟疑再三,终于深吸一口气,将罐子举到嘴边。
  元宝惊讶地看着他。
  他微微闭着眼,抬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更多的水灌进嘴里。
  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使他的手脚慌乱不安,视线飘忽,仿佛这辈子从未做过如此亏心的事。
  “你……”元宝想对他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咽下一块饼,转过头将水罐递回元宝手中,轻声道:“我与你一起。”
  元宝倒怔住了。
  热炭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滚烫的烟熏着他的眼睛,使他鼻子根又酸又烫,不禁背过脸去。
  原来他并不是不在乎,只是不敢去在乎,索性把伤口牢牢捂住,不去看也不去想,任由它们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现在,角落里忽然闯入一道光,他才忽然忆起疼痛的感觉。
  方无相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元宝摇头道:“没事。只是这饼又干又硬,太难吃了。”
  “嗯。”
  “这水里也有一股腐嗖味,难喝极了。”
  “嗯。”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将又干又硬的饼囫囵吞进肚子,将泛着腐味的水草草咽进喉咙。
  他咀嚼的动作异常凶狠,唇齿间发出很大的声音,盖过了喉咙深处的阵阵哽咽。
  他将这顿粗陋却又弥足珍贵的饭食吃尽,身上总算找回些力气,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瞥向角落,不意间发现黑暗中还躺着另一件东西。
  一本账册。
  他走过去,将账册捡起,拿在手里翻开,册上记录了雀背坞从岛外购置零件工具的详细账目,航船的日常修缮与维护少不了这些东西,但对船夫以外的人,这些繁杂的名词难免枯燥乏味。
  元宝草草地翻了翻,目光扫过最后一页,发现一项奇怪的条目。他立刻将方无相扯到身旁,道:“这上面写的‘绳舟’是什么东西,怎么连价目都没有?”
  方无相摇头:“我也不清楚,听起来像是船的名字。”
  元宝的语气不禁变得高亢:“莫非他们还在别处藏了船?”
  方无相也露出诧色,追问道:“你快看看,有没有写存放的地方?”
  元宝又低头翻了一阵,眼前一亮:“有!写在开篇的地方,说清光涯底有一处洞穴,被他们占来堆放平时用不着的杂物,这本账册上记录的东西都堆在里面。”他看着面前的人,迫不及待道,“我们快去找找看。”
  *
  清光涯底,大浪滔天,漆黑的礁石在更加漆黑的水面上浮浮沉沉,时而露出,时而沉没,像是一个个佝偻的罪人,被囚禁在牢笼中,承受浪涛无情地鞭笞。礁石上嶙峋坑洼的孔洞被苍白的泡沫填满,好似伤口一般,只要盯着看上一会儿,头皮便忍不住发毛。
  你若只盯着礁石看,便决然想象不出,这清光涯竟是每日第一缕阳光升起的地方。
  世上最深沉的黑暗,往往就藏在最灿烂的光明背后。
  元宝和方无相踩着礁石,小心翼翼地贴在崖底的峭壁上摸索,几经辗转,终于找到洞穴的入口。
  洞穴并不深,内部也很狭窄,只够用作一处小仓库,汹涌的水流将入口处的地面冲刷得又滑又湿,但里面仍是干燥的,侥幸逃过了海水的侵蚀,靠近墙根处堆放着许多杂物,大都是修理船用的工具和零件,一眼望去,并没有状似舟船的东西。
  元宝叹了一声,道:“唉,我早该料到,倘若有那么好的东西,肯定早被别人抢走了,哪里还轮的上我们。”
  方无相却摇头道:“未必,你看这洞穴深处一个脚印也没有,看起来并没有人侵入的痕迹,我再找一找。”
  他说着便往深处钻,钻到低矮处,只能躬下腰,拼命将自己宽厚的肩被往里挤。
  元宝看在眼里,上前道:“你退开,还是我来吧。”
  元宝的身形瘦小,钻得也比方无相更深,墙根处泛着一股腐木发霉的味道,令他感到一阵窒息,他捏住鼻子,继续搜寻,终于在一捆铆钉背后摸到一个熟悉的形状。
  他的心弦骤然一动。
  *
  元宝摸到的东西是一块圆状檩木,直径同小臂差不多宽,边缘被削尖,向上翘起。
  这是最为常见的船头的形状。
  但与常见的舟船不同,那根檩木边缘还牵连着几根绳索。
  他摸索着将其中一条绳索抽出,发现这绳子出奇地长,抽到尽头处,末端还系着一只三爪的铁钩,沉甸甸的。
  “你帮我扯着。”元宝将铁钩丢给方无相,埋头把檩木周围的杂物拨开,两人合力拉扯,一齐将埋在深处的东西拖了出来。
  尘灰散去,方无相皱眉道:“莫非这就是绳舟?”
  摆在面前的果真是一只舟船,只是体量极小,做工也极为简陋,船身是一片随意削出的凹陷,两根木桨上挂着许多倒刺。
  最蹊跷的还属系在船头的一股绳索。
  元宝将绳索末端的铁钩拾起,拿在手里掂量,道:“瀛洲海峡与陆地相连,水并不深,倘若将铁钩扔进水里,或许便能勾住水底的石头,如此一来,船便不会被激流掀翻。”
  方无相道:“但绳子的长度总有限,若是到了尽头呢?”
  元宝思量着:“钩子卡进石缝,想要拉回来怕是不可能,若是放到尽头,便只能把后面的绳子割断,再往前方抛一根新的。”
  方无相道:“所以船头才安置了一排绳钩,因为每根绳只能用上一次,用过就要割断。”
  两人同时望向对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用这只绳舟,或许能够穿过风雨,渡到对岸去。
  但方无相的脸色很快沉下来:“这绳舟未免太小了,真的能过乘上两人么?”
  元宝不禁咬住了嘴唇。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绳舟上的绳索是有限的,并没有配备更替的零件。因为尺寸的局限,这种小舟全然无法和渡船相比,仔细看去,构成绳舟主体的檩木表面切纹粗糙,而且并未涂油打蜡,恐怕很难在水里浸泡太长时间。
  从各种迹象来看,这只绳舟不像是工具,更像是雀背坞的船夫一时兴起,随手打造的戏水玩具。操船人常常需要亲自修缮船只,所以雀背坞的船夫个个都是匠工好手,打造这样一只小舟,对他们而言不算难事。
  天意弄人,它的制造者一定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自己赖以为生的渡船被人蓄意毁坏,信手拈来的玩具却侥幸残留下来。
  元宝思虑良久,终于松开咬得红肿的嘴唇,转向身边人,沉声道:“方无相,你现在就乘绳舟离开。”
  方无相大惊:“我?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就够了。”
  “为什么,一直想要离岛的人不是你吗?”
  元宝沉默了片刻,道:“你难道不曾质疑过,我为什么非要离开吗?”
  方无相道:“你懂得比我多,自然有你的道理。”
  元宝径直望向对方,仿佛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
  方无相竟如此信赖自己。
  信赖是他卑微的人生中从未出席的奢侈品。
  他忽地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神情一片严肃:“你若是信我就听我说完,瀛洲岛一定会发生祸乱。”
  “祸乱?”
  “没错,登岛的死囚一定会为了莫邪剑彼此厮杀,并且杀死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人,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统统都逃不掉。”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沉郁,方无相不禁露出惧色,但很快争辩道:“恶人总是少数,就算为了夺剑,也总不会全然不守规矩。”
  “你跟死囚讲规矩吗?”
  “就算曾是死囚,既已经获赦,便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没有。”
  “为什么?因为莫邪剑有邪气的传闻吗?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元宝苦笑道:“这句话倒是不假,那的确是无稽之谈。”
  方无相又是一怔。
  元宝接着道:“真正的原因比你想的还要简单——倘若抢不到莫邪剑,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
  “你以为他们是无缘无故才到瀛洲岛上来的吗?不,他们是被人带上来的。他们的确得到了特赦,可在离开天牢之后,他们便被一个戴铜面具的人引到一艘船上,那人给他们每个都种下了一种毒,短时能够冲盈内息,增进修为,可是半月之内,倘若此毒不解,内息便会满溢絮乱,人便会不堪重负,暴毙而亡。”
  方无相睁大了眼睛,隔了半晌才问:“如何能够解开此毒?”
  元宝道:“解药只有一份,将莫邪剑呈到他面前来换。”
  方无相震惊不已。
  他在心里飞快地忖度元宝的说辞,若想在武林大会上夺剑,便要击败三大世家中的佼佼者,取得擂台的胜利,如此一来,瀛洲岛上的每个人都会成为对手,一旦失手一次,便再无翻身之机,难于蜀道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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