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都和绑在马车里的女人一样,恶狠狠地瞪着他,眼底尽是愤怒,尽是恐惧,好像看着一个畸形的怪物。
女人的浑身被麻绳紧紧捆缚中,丢在阴暗潮湿的车厢里,嘴巴被抹布塞得满满当当,仍不甘沉默,发出咿呀呀的声响,被车外的瀑布水声盖过,听起来模糊不清。
马车停在瀛洲岛北侧的龙吟泉畔,这里的山石嶙峋,地势险要,泉水顺着山崖坠下,形成一条飞瀑,汇入回川,水流极快,如虎啸龙吟,昼夜激荡不止。
激荡的水声本是一种极佳的掩护,此刻听起来却有些恼人。无讳突然感到好奇,这个临死的女人到底想对他说什么。
“不忌,等一等。”他说着钻进车里,倾身上前,把塞在女人口中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扯出来。
女人的脸颊发紫,两腮剧烈翕动,仿佛涸泽之鱼。无讳凑得更近了些,下一刻,她的脸颊以夸张的方式扭曲,一股力量汇聚在唇上,呸地一声,将口水啐在无讳的脸上。
“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鬼!”
无讳用袖子擦去脸上的口水,再次盯着面前的女人,勾起嘴角道:“你真聪明,我是鬼不假,而且是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女人剧烈挣动,试图从绳索中逃脱,当然,她的努力只不过是徒劳,最后,她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口中仍旧不住地骂着:“……放开我,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报应?”无讳冷冷一笑,“你说我伤天害理,未免太抬举了我,老天爷高高在上,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哪来的本事伤到他老人家?”
“你胡说,老天有眼,绝不会放过你!”
“老天有眼,你真这么觉得?你先低头看看这世道,朝廷昏庸无度,黎民流离失所,像我这等恶鬼横行人间,把你这么温婉贤良的大美人儿捆在车里,他说什么了吗?你再抬头看看天,你现在遭到飞来横祸,面前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一定会死得很慢,很疼,可是你看,天有为你塌下来一寸一毫吗?”
女人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在一片晦暗中闪着漂亮的光,好似两颗精致的琥珀。
琥珀之美,美在其中包裹的虫蚁,虫蚁在性命将逝的刹那所留下的至为鲜活的恐惧,都禁锢在一块剔透的石头里,顷刻化为亘久,永远不会消解。
无讳扬起嘴角,露出玩味的笑意。
他虽然只有三尺高,却是个健全的男人,他当然知道女人什么地方最讨男人喜欢,这双充满恐惧的明亮眼睛就是其中之一。
女人在挣扎中扯散了衣襟,胸脯因此袒露出来,洁白柔软的肌肤随着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使她看上去格外美艳,格外使人生怜。
但无讳却视若无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他和那些肤浅的男人不一样,他还没有满足,他并不打算用浅显无趣的方式蹂躏这个女人,因为这实在所有享受里最无趣的一种,他知道这个女人洁白的肌肤底下,还埋着更加深沉,更加浓稠的东西,它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具漂亮的身体,泼得到处都是,好像沾在街头巷尾、灰墙青瓦的污垢,想到这番图景,他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温婉贤良算什么,高贵体面又算什么?
是非颠倒,阴阳倒错,才是人世间真正的绝景。
女人已没了方才的气焰,口中还在不住地喃语:“……他……他一定会杀了你。”
无讳知道她在谈论自己的男人。
他笑道:“是啊,我也希望他能快点动手,这样等我们赶到阴曹地府,你也不会走得太远。你看,这孩子根本舍不得和你说再见。”
他将目光投向无忌。
无忌的脸上又浮起傻乎乎的笑容,嘴里用含着糖似的声音道:“娘亲——”
“别……你别过来……”
女人浑身战栗,琥珀似的瞳孔迅速收紧,胸脯起伏得更快,两只脚在滑腻的地上蹬踩,好似陷入蛛网的蝇虫,在徒劳的挣扎中陷得更深。
*
恐惧实在是很别致的东西。无讳杀过的人,每一个女人,在死前所表现出的恐惧都不相同。有的只会啼哭,以涕泪洗面,眼睛里的血丝像蛛网一样密集。有的安静认命,面如死灰,在身体死去之前,心灵便先一步死了。有的则像面前这个,奋力挣扎,好像真的能挣出一条活路似的。
无讳喜欢观赏女人恐惧的模样,因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隐藏,她们的心思就像脸上的胭脂粉黛一样厚重,只有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她们才会真正剥去面具,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这种恐惧往往最真切,最独特,比她们精心雕琢的脸蛋和眉眼要美丽得多,无讳甚至希望她们能够活得更久一些,多与他说说话。因为死到临头的人,说出的话往往是最诚实的。
可惜不忌是个急性子,就像所有渴望甜蜜滋味的小孩子,一旦糖果到手,不等大人开口,牙齿便先一步咬下去。
不忌的刀已经割破女人的皮肉。
女人低头望着腹间的血,剧烈抽动,蹬踩,摆动脑袋,发出动物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哀号,然而很快,她的四肢便无力地垂落,像断线的木偶似的,不再动上一动。
杀死她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不忌的脸上露出笑容,是那种小孩子尝到糖果后陶醉的笑,他将手里的利刃握得更紧,在女人鲜红的、蠕动的腹间开拓。
那是一柄极细极短的剑,剑身近乎透明,好似冬日里的一层薄霜。
无讳眯起眼睛,望着剑刃上火花一样迸起又熄灭的光泽,回想起第一次与不忌相遇的情形。
那时候,不忌盘坐在阴湿的牢房里,手中握着这柄剑,举到镶嵌着铁栅栏的天窗边,让牢中唯一的一缕光照在上面。而后,他伸出舌头,在光芒跳跃的剑刃上舔舐,神色专心致志,好似在品尝世间最甜蜜的糖果。
无讳被他的举动惊到,仰起头看着他的动作,鲜血顺着他的舌头淌到剑上,在阳光里泛着剔透的光。
他觉察到无讳的视线,将沾满血的剑刃举到无讳面前,用明亮的口吻问道:“大哥,你要尝尝吗?”
若不是浓郁的血腥味钻进鼻子,无讳几乎以为沾在剑上的是深红色的糖浆。
从那一刻起,无讳便将不忌视作自己的兄弟。
不忌的心智不全,能听懂的话不比八岁小孩更多,然而无讳对他充满耐心,将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和流传坊间的传闻结合,终于拼凑出他的来历。
他手中的剑名曰霜华,二十年前曾在江湖名躁一时。
霜华剑本属于一个男人,一个眉俊目秀,风流成性的浪子,他在一次武林大会中横空出世,本有着似锦的虔诚,可惜天生水性杨花,在武场上有多高明,在情场上便有多不堪,因为屡屡负心薄幸,劣迹斑斑,最终落得声名扫地,名门尊长见了他,都牢牢地闭上家门,生怕自家千金遭受荼毒。
凡事常有例外,姑苏杨氏的长女与他坠入爱河,不顾父母反对,与他私奔遁逃,半年后带着身孕归家,杨家老爷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但杨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将吴山深处的玉秀山庄赐予她,希望她的夫婿从此收敛心性,与她专情厮守,养儿育女。
浪子在丈母娘膝前长跪谢恩,痛哭流涕,发誓改过自新,长守妻儿身畔。这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一时在江湖中传为佳话。
从那之后,二十年里,江湖再无霜华剑。
故事到此本该结束,若不是二十年后,有人到访玉秀山庄,发现庄中一片破败萧索,年近五旬的女人惨死深院,被霜华剑剖开了肚子,腹中竟有个未成形的胎儿,被行凶者扭断了手脚,死状狰狞。
客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报了官,官府前来山庄调查,起初将杀人之嫌锁定在浪子身上,然而一番巡查,却在河畔的树下找到一只长木箱,被浅埋在泥土中,箱中所盛竟是浪子的衣冠和一具白骨。经提刑官鉴定,这身枯骨已死了至少十载有余。
浪子的尸骨发黑,是因毒而死,官府前往附近的镇上寻求线索,找到一家青楼,年迈的鸨母还记得浪子的模样,大约二十年前,浪子刚刚入住玉秀山庄的时日,经常来店里拈花惹草,一掷千金。根据季节推断,那段时间刚好是杨小姐怀胎十月,卧床待产的日子。
后来孩子出世,浪子便不再光顾。鸨母以为浪子终于收心转性,便没有再过问他的事。又过了几年,玉秀山庄的仆佣陆续被遣散,山庄终日笼罩在一片寂静中,镇上的人只当是浪子和妻儿过上了神仙眷侣的隐居日子,谁知那时他便已身中戾毒,陈尸河岸。
可怜无定河边骨,外人眼中的金玉佳话,内里却早已腐烂干枯。
然而更蹊跷的问题摆在眼前——既然浪子十余年前就已化作尸骨,自然不可能再行凶杀人,那么杨小姐又是被何人所杀,她腹中的胎儿又是属于谁的?
官府继续搜查,在庄上找到了孩童的玩具和衣物,从小到大,尺寸一应俱全,想来是杨小姐养育儿子所用,可是,男孩的诸多衣衫都有破损,肩背和手臂处的布料上有长长的撕口,像是被戒鞭抽出了裂痕,众人继续寻找,果然在床下找到许多抽断的戒鞭。
这时,镇上的油米商赶到官府,提供了新的线索,这些年杨小姐深入简居,只是每隔数月到他的店中购买开炊必需的油米,他记得杨小姐早年会将儿子带着身边,这男孩儿和浪子长相极其相似,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眼神呆滞,口齿不清,心术不全。
男孩总是裹着厚厚的衣服,但手背和脖颈处,还是难免袒露出深红色的淤痕。每每有人过问,杨小姐便含糊其辞,说小孩子生性顽皮,在山间玩耍时被树杈划破。后来男孩儿更大了一些,杨小姐便再也不带他一同出门了。
官府得了线索,扩大搜寻的范围,终于在荒郊坟场里找到这个孩子,浑身沾满了血,竟在用双手挖刨陌生人的坟冢。他虽生得人高马大,却是个傻子,心智和八岁孩童无异,在衙役的逼问下,他对奸弑生母的罪行供认不讳。
“我想回到娘亲的肚子里,这样娘亲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还会对我很好很好,不会再打我,骂我。”
他一定受了很深的伤害,深刻到连长大的法子都遗忘了,变成一个十足的疯子。彼时,姑苏杨夫人早已辞世,现任家主闭门不见,世上再无人能够管束他,官府只能将他投入天牢,草草地判了死刑。
提刑官粗心大意,竟由他把霜华剑随身藏着,带入天牢中。
霜华剑太薄,太轻,竟逃过了若干狱卒的眼,这简直就像是他的身世,虽然凄切悲凉,却终究太渺小,太卑微,落在这苍茫熙攘的世间,大多数人是瞧不见的。
只有无讳将他视作至宝。
在无讳的眼中,他独一无二,至高无上,他身上陈年的伤痕,就像图腾一样细腻庄严。他口中含糊的话语,每一句都是灼灼真知。那些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绝无法看到他眼中的光景,绝无法领会他心中的激荡。
冥冥之中或有天命。两个见过地狱的人,在天牢中遇到彼此。
无讳不知道他的名姓,便慷慨地将手足之名赠予他,对他许下郑重的承诺。
“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大哥便带你去找你的娘亲。”
就连无讳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随口道出的狂妄言语竟会成为现实。
天子特赦,贵人助兴,除去他们身上的枷锁,将他们渡往这座东海仙岛。
不忌不忌,百无禁忌。
如今的瀛洲岛上,再也没有人能够阻碍他们的脚步。
*
最后一根雨丝断线的时候,不忌手上的活儿也接近尾声。
杀人容易,剖腹却没那么轻松,肚子里的脏器藏得很深,想要准确地找到其中一个,委实要花点功夫。
不忌低低埋着头,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无讳看在眼里,心里生出怜惜之意,柔声道:“你慢一点,不必着急,时间还多着呢。”
不忌仰起头,答了一声:“好。”
他天生有一张纯真的面颊,使他的神情异于常人,常人做了恶事,难免感到心虚,心中细微的变化会展露在脸上,使面相变得更加凶煞沉郁,就连不讳自己也无法免俗,但无忌却不同,他的神色中没有丝毫愧意,眼神依旧澄明剔透,好似山尖的初雪,不染纤尘。
人世间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纯净的生灵。
想到此处,无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对身边的人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大哥一定会帮着你。”
“谢谢大哥,”不忌说罢再度埋下头。狭长的伤口里血泊汩汩,在凉夜里还带着新鲜的热气,裹着异常浓郁的腥味,就连无讳也不禁皱起眉头,移开视线。只有不忌仍专注着,将细薄的剑刃伸进内脏深处,好似搜寻宝物一样,搜寻着那一处容纳胚胎的小小器官。
一声轻微的细响过后,不忌慌张地抬起头:“糟了,这个……这个,该怎么办……”
无讳转头去看,只见细刃划破了女人的肠子,肠子从伤口流出来,淌到地上,像一条粗糙陈旧的井绳,又像是瘫软乏力的蛇。
无讳叹了一声,道:“如今雨停了,清洗起来可有的麻烦。”
不忌立刻低下头:“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
“没事,”无讳立刻对他微笑,“有大哥帮你,不怕麻烦。”
“大哥,你对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