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涯:“……”
柳红枫又往身边靠了几步,凑得离目标更近,几乎贴着对方的肩膀:“长涯,我被你的理想深深折服,甚至比前一天还要爱你几分,不只爱慕你的脸,更爱慕你的胸襟与才情,无时不刻不被你深深倾倒,这可怎么办才好?”
段长涯不动声色地躲向一旁:“……你自己看着办。”
柳红枫又贴上去:“你慢点走,好让我仔细欣赏你的身影。”
被穷追不舍的人叹了一声,道:“你不必对我演戏。我虽没有什么朋友,但你若助善行侠,便是我段长涯的朋友。雁序”
柳红枫怔了一下,只觉得胸口一阵凉飕飕的风穿过,这人的目光竟如冷铁,将他的心思映得明彻通透。
他扯起嘴角,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我对你说的话可不是演戏,句句都真心实意。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段美人——”
“……不必了。”
“小涯涯~”
“……”
段长涯不再与他说话,只是脚下走得更快了。
*
不论夜里多么阴森,白昼的回川河畔仍是一副壮美之景。风声猎猎,水声滔滔,龙吟飞瀑从山巅倾入谷底,宛如银河从九天倾落。
耳闻为声,目遇成色,天地从不曾体会悲喜,亦不懂怜悯人间的兴亡盛衰、起落浮沉。
柳千在这样的天地间走着。
他望着前方两个背影愈发远去,只觉得心中愈发慌张,脚下却愈发吃力,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走在他身边的金娥觉察到他的紧张,偏过头问:“怎么了?”
柳千抱怨道:“这两个家伙越走越快,也不想想后面还有你我跟着,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金娥柔声道:“没关系,我不累,倒是你饿坏了吧,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快些走,便能早些吃到肉。”
柳千怔了一下,撇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贪嘴,也不会把自己吃成肉球。”
金娥露出笑意,道:“你还在长身体,就算贪嘴也是天经地义,不必感到羞愧。”
柳千的脸颊不争气地涨红了,他急忙低下头,试图掩饰脸上的慌张。
他平日与柳红枫厮混,柳红枫虽然待他不薄,但一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来不会说这般温情款款的话来安慰他。
金娥却不一样。
昨夜莺歌楼中,金娥的脸上挂着厚厚一层胭脂粉黛,眼角眉梢媚色尽露,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可惜小孩子家读不出,看不透,只觉得她刻板又疏远。倒是此时此刻,她沾了一脸的尘灰,胭脂的色泽褪去,显露出原本的容貌,未经勾画的眉眼浅淡舒展,好似微风拂过的树梢,使柳千心弦漾动,常常忍不住偷瞄她的模样。
金娥并不恼,任由他看个够,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自然的香气,使柳千倍感陶醉,心中滋生出难以名状的眷恋。
柳千看了一会儿,闻了一会儿,脸颊愈是发烫,终于忍不住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金娥露出诧色,但很快舒展眉眼,答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娘亲,我自然应当好好疼爱你了。”
柳千道:“那只是逢场作戏,又不是真的,况且你还那么年轻……”
金娥轻笑道:“多谢你的夸赞,但我并不年轻了。若论年纪,当你的娘亲也未尝不可。”
柳千的眼珠转了转,抬手往前方一指,理直气壮道:“年纪有什么用,你看那厮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是一样没个正经。”
金娥这次笑出了声,笑声比路旁的回川水声还要清冽,还要剔透。
她说:“枫公子有诸多不易,常常口是心非,但心里是很挂念你的。小千,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陪着他。”
“我当然知道,”柳千嘟起两腮,“若不是惦记这家伙还有几分良心,谁要跟着他四处受罪。”
金娥眉目含笑,点点头,将一只手搭在柳千的肩膀上。
柳千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脸颊又不争气地发起烫来,一双纤手是那么柔软,掌心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暖,使他不由得想要靠得更近,想要扑到她的臂弯间,牢牢地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怀里。
他从未见过生母的模样,也从未想过寻找,花街柳巷的风月背后,被淹死掐死的婴孩数不胜数,他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运气,他从未奢求更多。不想一场戏过去,几声娘亲叫出口,却将他的心弦全拨乱了。
世间的缘分,常常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不讲道理。
柳千把头低埋向胸前,藉此藏起红透的脸颊。金娥偏过头看他,不意间看到他的颈上挂着一件闪亮的饰物。
是一块圆形的碧玉,泛着古朴厚润的翠色,被他胡乱埋进衣襟里,坠在两条锁骨之间,非得仔细瞧才能瞧清楚轮廓。
“好漂亮的玉佩啊。”她夸赞道。
“哦,你说这个?”柳千两眼放光,立刻将玉佩从脖子里扯出来,用双手摘下,“这是我从小戴着的护身符,你要看吗?”
没等金娥拒绝,他便双手将玉佩奉上,好似献宝一样迫不及待,满面期许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金娥顺势接过,举到眼底细细端详,玉佩呈对蝶的形状,镂空的两双蝶翅尖部相接,刚好围成一个圆。蝶翅上花纹繁缛,只是雕得不均,左边的蝴蝶大些,右边的蝴蝶小些,左边的蝶翅盖过半个圈,虽不影响完整,但终归是无法忽视的瑕疵。
这样一块有瑕疵的玉,注定卖不出好价钱。
柳千并不懂,只是用殷勤口吻炫耀道:“好看吧,我知道这玉肯定价值连城,不过我要自己留着,不卖给别人。”
金娥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望着手中的玉佩,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语。柳千看在眼里,不知从哪根筋又被掰弯了一截,不假思索道:“虽然不卖,但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金娥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问道:“这玉上怎么有一条伤痕?”
在她的拇指摩挲过的地方,一条突兀的划痕刚好掠过左侧大蝶的翅膀。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直是这样的。柳红枫跟我说,这道伤痕是大蝶为了保护小蝶才留下的,是吉利的征兆。”
柳千自顾自地说完,发现金娥仍是一脸惊讶,心下不禁咯噔一声:“该不是那个禽兽骗我的吧,看我去找他算账——!”
“不是的,”金娥急忙按住柳千的肩膀:“枫公子说得没有错,这的确是吉利的征兆。”
“哦,”柳千这才停下脚步,退回到金娥身边,低着头用余光偷瞄对方:“那……我把它送给你吧。”
金娥的神色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摇了摇头,柔声道:“不用,你好生戴着,让它保佑你平安长大。”
说着金娥弯曲膝盖,在他面前蹲下身,一面揽过他的肩膀,一面将玉佩挂回他的脖子。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伤到面前的孩子。
玉佩已落回到柳千的锁骨之间,可金娥的手还垂在他的颈侧,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小千……”
“嗯?”
“往后你也会成为一个英俊的大人,就像枫公子一样。”
柳千一怔,立刻摇头道:“不不不,我才不像他一样,我……我喜欢漂亮姐姐。至少也要像段少爷,不过,段少爷被他缠上,怕是也晚节难保了……”
金娥听他一通胡言乱语,终于轻笑出声:“你还是小孩子年纪,不要胡乱学大人说话。”
“我没有胡乱说,”柳千争辩道,“青楼里的什么都听得到,我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得。”
金娥脸上的神色一僵,手像被针刺似的缩了回来。
柳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摆手道:“我是说……青楼里经常有恶人出没,往后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收拾他。”见金娥仍是不语,又手忙脚乱地补充道,“……虽然现在我还得靠那个禽兽帮忙,不过等我长大了,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等武林大会结束,你就跟我们走好不好……”
金娥望着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若是一切平安,再做计议不迟。”
“嗯。”柳千点点头,不再作声。
他在心中暗暗忖度,自己方才的话大约是说得太多了,才害得金娥沉默不语。他用余光暼向前方,看到柳红枫节节追赶,而段长涯节节躲避的情形,当即认定了一个道理——话太多会惹人厌。
他不想惹得金娥讨厌,索性咬住嘴唇,不再开口。
两人并肩走着,金娥的手再一次搭在他的肩上。而他再一次低下了头。
两人的姿态与方才全无差别。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金娥投向他的目光已变了,在他埋头苦思的时候,望向他的眸子里满溢着深深的怅惘,好似无底潭水,在不声不响中将他淹没。
*
从小到大,段长涯的口袋里从未缺过银子,肚子里也从未亏过油水。行走江湖,用银子换肉吃,对他而言实在是比呼吸还简单的事。
然而,镇上的景象却令他看傻了眼。
昨日还熙攘喧嚣的街市此刻竟一片安静,没有一家店铺开着门。间或有人经过,也都贴着墙根,低头掩面,步履匆匆,好像脚下的地面变成了烧红的铁皮,多停留半刻就会将鞋底点燃似的。
段长涯几度试图上前搭话,都以无果告终,哪怕他衣冠雍容金贵,看起来就是上等主顾的模样,竟也没有一个店家开门招呼他。
只有一条野狗从他身边路过。
岛上地势倾斜,野狗顺着他的脚边往高处爬,一直爬到石阶尽头,才缓缓转过头,朝他瞥了一眼。
野狗的嘴里叼着半截没啃完的肉骨头,眼神颇为高傲。
柳红枫眯起眼睛,凝着野狗不可一世的身影,喃语道:“是我的错觉吗?它方才是不是用鼻子嗤了一声。”
柳千也仰着头,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就连狗嘴里都有骨头,我们嘴里却能淡出鸟来。”
野狗叼着骨头走远了,将四个目瞪口呆的人抛在身后。
段长涯摸了摸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银子,举目远眺,试图寻找一家开门的店铺。穿过街市的风吹在他的脸上,好似吹过一片平静的水面,在眉心处留下几条起伏不平的皱纹。
他在一间酒馆门外停下,深吸一口气,将指节抵在门扉上,响亮地叩了三声。
他在这一叩中倾注内劲,凝于指尖,叩出的声音铿锵有力,就算站在十仗开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咫尺相隔的牌楼里竟没有传出半声回应。
他又叩了三声,随后又是三声,老旧的门扉微微颤抖,将屋檐上的茅草抖落几根,悬在檐下的灯笼也随之左摇右摆,可屋子里仍旧无人应门。
柳千站在他身边,问道:“会不会里面真的没人啊?”
“不会,”柳红枫却摇头,摸着下巴道,“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看这门前的青石板上还有一层湿泥,湿泥的表面还烙着脚印。”
柳千仍不死心,追问道:“所以呢?”
柳红枫耐心解释道:“脚印的方向只有进,没有出。除非院子里的人插翅飞出去,否则一定有人在里面。除非里面的人都是聋子,否则一定听见了叩门的声音。”
“哦。”柳千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又将求助的视线转向段长涯。
段长涯摇摇头,道:“店家不愿开门,我也无可奈何。”
柳红枫挑起眉毛看着他:“原来世上还有段公子无可奈何的事。”
段长涯道:“当然有,你还站在我身边就是例证。”
柳红枫将嘴巴张成一个圆,像看着怪物一样看向对方,隔了一会儿才说:“我的好长涯,你这般抬举我,看来我是非得死心塌地留在身边不可了。”
段长涯叹了一声,道:“你非得死心塌地我也拿你没辙,可惜你留在我身边,只能和我一起饿肚子。”
“区区饿肚子算什么,”柳红枫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我愿与你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小涯涯,你看到我的一片真心了吗?”嶼;汐;獨;家。
段长涯:“我只看到那条野狗又折了回来,口中还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柳红枫:“……”
柳千见两人眉来眼去,唧唧我我,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健步窜到两人之间,没好气道:“你们两个愿意挨饿我不管,但不能让金娥姐也跟着吃亏吧,快想想办法。”
柳红枫一脸无辜:“办法也不是没有,你看这门扉老旧,锁销更是形同虚设,要不然你一脚将它踹开,里面的人一定哆嗦着应门,哭啼着给你烧肉。”
柳千把眼一横:“那怎么能行,我是好人,怎能为了吃肉就欺负这店家,你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柳红枫摊手道:“你看,你要当好人,就要比当恶人承受更多的烦恼,不怪我的主意馊,人间的规矩就是如此。”
柳千瞪了他一眼,又蹭回到金娥身边,嘟着两腮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当恶人。”
金娥将手搭在他的头顶揉了揉,而后转向其余两人,道:“枫公子不必为我担心,我还有力气,我们再换一家试试看吧。”
柳红枫立刻换上乖巧的神情,道:“好,就听姐姐的。”
段长涯也点了点头,拔腿就要走。
“嗳,慢着,”柳红枫想起对方的斑斑劣迹,急忙拦在他前方,道,“还是由我来带路吧。”
四人结伴,再度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