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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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娥的动作僵在半途,手指扯着红帐慢慢攥紧,在柔软的缎子上揉出凌乱的褶皱。
  赤怜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好像刀子一般锐利。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卖身为妓的确可耻,不过我实在不懂别的谋生法子,若想靠自己活下来,便只有这一条出路。”
  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面对尚未整理停当的床榻,将手摸索着伸到枕边。
  枕边的布料上尽是皱纹,还没有来得及掸平,皱纹上铺着她长而柔软的发丝,发丝旁边还摆着几粒亮闪闪的东西,是碎银。
  她将银子拿起来,攥在掌心,慢慢贴向胸口,道:“今天的客人很是大方,额外给了我赏钱,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一趟药铺。”
  “为何要去药铺?”
  “这些天我四处打听,听说有一种金创药专攻外毒,便想买来给你试试。”
  赤怜一怔,立刻沉下脸,道:“我不用你的药!”
  金娥有一瞬的畏缩,但很快抬起头道:“放心吧,那间药铺只是价钱贵了些,但老板很讲信誉,从来不掺假,我听你昨夜呼吸很重,伤口一定很疼吧,用了金创药,说不定康复得更快些。”
  说罢,她便匆匆地转过身,将凌乱的床帐放在一旁,一只脚往门边迈去。
  赤怜在她背后追问:“你要赶我走吗?”
  金娥的脚步一滞,微微抬起头,道:“当然不是,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好容易有人同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赶你走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像叮嘱熟悉的妹妹似的叮嘱道,“小红,你乖乖等我回来,不要叫旁人发现了踪迹。”
  她转回头时,脸上那惶然无措的神色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容。
  她的笑容很浅,很淡,像是雨后天边若隐若现的一丝虹影,模糊近乎透明。但色泽却是极鲜丽,极真诚的,不同于她在客人面前浮夸的媚态,反而隐隐透着疲倦,嘴角勾起的时候,眼角也跟着挤出细长的鱼尾纹,在红帐轻漾的室内徐徐游动。
  赤怜对金娥的这幅神色感到陌生,她还太年轻,尚且读不懂刻写在皱纹中的故事,她只觉得那些狭长弯曲的皱纹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就像是一条路,一条河,在常年的冷风吹拂、流水砥磨中,渐渐失了棱角,变得柔软又淡漠,绵延伸向远方。
  不知不觉间,赤怜已被它们所吸引,在路上走出很远。
  那一夜,赤怜的痛苦果真减轻了许多。
  她敷下金娥带回的金创药,剧痛便不再如尖针一般悬在她的左右,一刻不停地拷问她,取代疼痛的是久违的倦怠,睡意向漩涡中的浪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她裹挟在中央渐渐下沉。
  她仍睡在金娥的床底。
  床底本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但金娥用一双巧手将腐朽化作神奇,在冰冷的地板上铺了柔软新鲜的草席,又在草席旁边摆了一支熏香。赤怜睡在其中,就像被早春的气味所环绕。
  熏香也是用金娥的赏银买来的。
  赤怜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晨曦已洒满房间,她率先看到金娥的笑容,紧跟着是冒着热气的汤粥菜饭。
  金娥坐在窗边,尚未涂胭抹脂,长发披在肩上,发丝被清风拂起,又被一双纤手拢回耳后,未经妆容修饰的脸庞有些苍白,但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被金色的阳光晕染得一片柔和。
  窗牙上早已已没有了花盆,然而,这张脸庞却比花还要好看得多。
  赤怜平生第一次察觉,不论是光荣的银子,还是可耻的银子,一样能够填饱她的肚子,治好她的伤病,令她安眠入睡,将她温柔唤醒。
  金娥虽出卖身体,放弃尊严,却用赚来的银子救了自己的命。而自己却靠着出卖金娥的同胞,换取虚荣的地位与财产。
  究竟是谁更可耻?
  她收敛了傲慢的态度,在金娥的手指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涂抹创药时,她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局促,脸颊也隐隐发烫。
  金娥的生活依旧如常,每一天依旧将客人领入红帐,竭尽所能地摇动床榻,发出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忘情的喘吟声。赤怜依旧躺在床下,在泛着青草味的铺席上屏气凝神,咬牙忍耐,任由这些声音撞进她的耳朵。
  她虽不曾与男人共枕,但却仿佛能够体会到金娥的感受,仿佛她们天生便心灵相通,无需赘言一句,那些男人断然理解不了的痛苦,她却能够通晓透彻。
  她依旧憎恶这声音,但心中却萌生出一些截然不同的念头。在他们冲撞着金娥的身体时,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也在不断冲撞着她的神魄。
  这声音本该淡淡的笑着,有些无奈抱怨着,或是带着些许倦意叫自己的名字。
  她人生的根基,都被这红帐中漫无止境的晃动所撼摇了。
  在金娥的照料下,她的伤势日渐好转,气色日渐红润,与此同时,金娥的异状也渐渐引来周遭的瞩目。
  金娥变得常常出门,越来越频繁地出入药铺,尽管本人声称身体不适,每日的餐食消耗却比先前还要多。以往她在寻燕坊中,是极乖顺的一个,鲜少招惹事端,然而,最近就连鸨母也频频向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尽管赤怜一直小心谨慎地隐藏行踪,但长此以往,必定会叫人察觉。
  狭窄的红帐,终究不能长久容纳另一个人。
  终于,在一个黄昏,赤怜对金娥道:“我该走了。”
  金娥坐在赤怜对面,沉默了许久,赤怜以为她会出言挽留自己,但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实在没本事长久护着你,你还是走吧。”
  她的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但眼底却有氤氲浮起,她拼命忍耐不让泪水涌出,泪水之中蓄满了无处倾注的悲伤,一瞬间便淹没了赤怜的心。
  赤怜伤是她治好的,心也是她治好的。现在,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看不见的手撕开。
  临别之前,赤怜第一次主动握住了金娥的手。
  赤怜她的手心是热的,可说话的声音却很冷。她说:“我之所以受伤,是因为我在为血衣帮做事,被官府抓到了把柄。”
  “血衣帮?”金娥愕然道,“那……那不是……”
  赤怜替她答道:“是专门出没花街柳巷,欺凌娼妓的一伙渣滓败类。”
  金娥沉默良久,几乎让赤怜自惭形秽。不过,她却没有抽回被对方握住的手。
  她终于问道:“小红,你为什么要替血衣帮做事?”
  *
  赤怜的手指颤抖,心中的动荡透过牵在一处的手,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对方。而金娥望着她,耐心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道:“因为仇恨。”
  “仇恨?”
  “我的家便是被这间寻燕坊拆散的。我的父亲被娼妓交好,抛弃母亲转而娶她为妻,母亲心灰意冷,对我也日渐冷漠,我成了没人要的累赘。所以,我曾经想要报复那个蛊惑人心,横刀夺爱的狐狸精。”
  “小红……”金娥的眼中流露出怜惜之神色。
  赤怜凝着金娥的脸,这人明明该是她所憎恨报复的对象,却慷慨地救了她的性命,这张脸颊不够妩媚,不够娇艳,神色却永远剔透真诚,如清泉般灌濯她的眼眸。反倒是记忆中父亲的脸庞,与红帐中的客人渐渐重叠,他们满面春光,猥靡而又狂妄的模样,使她生出阵阵厌恶。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真的能学会蛊惑人心的邪术。加诸于她们的污名,无非是负心人为自己铺设的退路罢了。
  她就算要恨,也该恨那个自私自利,始乱终弃的父亲。
  赤怜只觉得不可思议,曾经万般痛苦,竟在不知不觉间解开了。
  她望着金娥,道:“那些都是旧事,不必再提,往后我不打算再为血衣帮做事了。”
  金娥睁大了眼睛,嘴角渐渐扬起,神色由畏惧转作欣喜,就像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她听到暗器不会烧毁自己的脸,所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重重地点头道:“如此我便安心了。”
  “安心什么?”赤怜忽地凑到她的面前,凝着她的眼,“我明明再也不会见你,你为何要替我担忧,替我高兴?”
  金娥冷不丁被吓住,顿时慌了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你可以再来做客,下次不必从窗户进来,也不必躲躲闪闪,你……你可以扮成男子,指名要我。”
  赤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浮起奇异的神色,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姐姐,我就算想要你,也绝不会假扮成男人,用银子来占你的便宜。”
  金娥又是一怔,随即皱起眉头:“不然我们还能怎样呢?青楼有青楼的规矩,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我不管这劳什子的规矩,”赤怜打断她的话,道:“我会回来见你的,请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回到你的面前,带你离开这间牢笼。”
  “离开这儿,又能去哪儿呢?”
  “江湖之大,哪儿不能去?天高海阔,总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金娥不由得怔住了,她从未想过离开青楼,自从家破后,她便独自流落,疲于奔命,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哪里还有心思眺望远方。
  江湖二字,落在她的眼里,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就像是雨后的一抹彩虹,高悬天际,模糊缥缈。
  赤怜的神色却是明晰笃定的,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像是要攀上那一抹彩虹,平步到天边似的。
  但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脸庞还带着稚气,在金娥的眼里,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即便是一句竭尽心力的承诺,落在这偌大的人世上,仍旧没有太多分量。
  金娥心下带着犹疑,但却不忍让对方伤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好。”
  得了这句应允,赤怜才站起身,脚步顿了顿,转身离去。
  她来得很突然,走得也很决绝,漆黑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窗棱对侧,不留一丝痕迹。
  春风从空荡荡的窗棱之中灌入,将红帐轻轻拂起,一如两人初遇的情形。
  那天之后,金娥常常顺着窗口眺望楼下的空地。
  空地上,矮树抽芽,花团盛开,车辙往复,云影徘徊,然而,赤怜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春日过去,金娥短暂的异状也恢复如常,不再引来旁人的瞩目,她依旧是寻燕坊里最乖顺的一个。
  紧跟着便是难耐的盛夏,草叶打蔫,花骨垂头,虫鸣声昼夜不止,太阳将窗棱晒得发烫,红帐之中的时光更加痛楚难耐,她的身上常常沾着客人的汗水,那一股粘腻霉朽的味道如影随形,仿佛怎么也洗不净似的。
  金娥的世界里没有江湖,只有一片苦海,漫漫无边,而赤怜只不过是一叶孤舟,偶然经过,渐行渐远,很快便没了踪迹。
  她渐渐遗忘这段短暂的春日插曲,就连眺望楼下的习惯也渐渐疏淡。而后又是数月时光飞逝,秋去冬来,先帝辞世,新皇待位,朝堂纷争不断,天下喧嚣不止,因着逃难的旅人太多,扬州城里也闹起罕见的灾疫,家家户户闭门不开,街市一片萧条。终于,病魔将寻燕坊的鸨母取走,也将金娥仅有的容身之所冲垮,坊中的姑娘们陆续被卖至别处,金娥由一群堂卫带着,几经辗转,踏上瀛洲岛。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渡海,站在船头,她隐约想起赤怜曾说过的“天高海阔”,然而,猛烈的海浪很快便搅碎了她脑海中多余的念头,她只觉得腹中酸楚难耐,似要将五脏六腑呕出来。很快她便站不稳,只能蹲伏在地上,海面波光粼粼,好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裹着太阳的燥意,将一切蒸腾殆尽。起伏的浪头上哪里还有高与阔,只有无穷无尽的颠簸折磨。
  空缺的位置总会被流水抹平,金娥很快便忘了赤怜的话,连带着临别时的誓言一同忘却,远远抛至脑后。
  但赤怜并没有忘记她。
  在那个短暂的春日,她在匆忙中施舍的一次袒护,改变了另一个人的轨迹。
  尽管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情与念想绝不会轻易更改。但正是因为有这样难能可贵的相遇,人世间才有奇迹,才能从一片荒芜中拔生出希冀的种子。
  就像她在黑夜中点起的一团黯火,一盏孤灯,光芒虽微弱,却一直跳耀在另一个人的眼中。
  就算世间有无数纷扰,那个人仍会认出这一团火,仍旧会跨越所有困顿疾苦,回到她的身边。带着狂喜与她重逢。
  一双渴求的眼,决不会辜负一颗真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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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怜归来的时候,金娥正在院子里。
  她的脚边摆着三根蜡烛,整整齐齐地列成一行,烛头尚新,是她方才点亮的。
  蜡烛摆在墙角处的坟冢旁,冢上插着简陋的木牌,牌位上的墨迹也是崭新的,还泛着淡淡的味道。
  赤怜踱步到金娥身边,问道:“这是谁的坟冢?”
  “翠姨和孙老大,”金娥答道,“是这间莺歌楼的主人。”
  赤怜脸色一沉,道:“他们昨夜才刚刚给人杀了。”
  “是了。”金娥点头道,“清晨才刚刚入殓,今晚是头夜,所以我要为他们把烛送魂,不然若是错过了今夜,他们便只能化作冤鬼,留在人间徘徊了。”
  赤怜定睛暼了一眼,坟上的新土还是湿的,牌位也很简陋,她虽不认识翠姨和孙老大其人,但她心里清楚,做这行生意的人决不算什么正派人士,平素一定少不了作威作福,欺压门下的姑娘。想到此处,她的语气中不由得透出几分轻蔑,道:“若是他们化成冤鬼,这里岂不成了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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