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虽然低哑了些,但口吻却充满耐心,道:“我姓赤名怜,可惜我不喜欢父母为我取的名姓,所以我行走江湖时自称作‘赤练’,想要当一条人人敬畏的毒蛇。但上一次我见你时,你却说赤练这个名字太凶煞,与我并不相称,所以你不唤我的名姓,也不喊我的名号,只是叫我小红。”
“小红……?”金娥的眼睛渐渐睁大,脸上的神色渐渐明朗,“我想起来了,竟然是你!?”
“是我。”赤怜的眼底浮起一片喜色,像是小孩子得了糖果一样开心,“这世上会叫我小红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就算烧成灰,化成土,也决不会认错你的。”
金娥难掩惊色,半晌才开口道:“你竟已经这么大了,我记得不太清楚,上次我们相见,是不是两年前的旧事?”
赤怜摇摇头,道:“不是两年,是一年零二百三十六个日子。”
“你竟记得如此清楚?”
“当然,分别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你。”
金娥再一次露出诧色,目光仔细凝着对面的人,五百多个日夜过去,记忆中的影子已然模糊,可面前的脸庞却异常明晰,用炽热的目光望向自己。
“可我全然不知……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赤怜低下头:“是我的错,我不仅一文不名,还是个女人,甚至不能名正言顺做你的客人,我实在没有颜面见你,不过……”说到此处,她再度扬起头,“我一直在做准备。”
“准备?”
“我已经攒下很多银子,足够替你赎身,带你离开花街柳巷,另谋生路。”
“你要替我赎身?”
“是啊,可惜待我终于攒够了钱财,你却已离开扬州城,不曾留下半点音讯。”
金娥一怔,道:“去年秋天扬州城中闹起疫病,老板娘也染病过世,我才辗转到瀛洲岛来,走得匆忙。”
赤怜只是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都是我的错,是我来得太迟,才让你平白受了许多苦。”
金娥拼命追忆在扬州与赤怜初见时的情形,前尘往事却如海潮一般,将她的记忆一次次推回岸边。
她仍旧不敢相信,在她颠沛流离,受尽屈辱折磨的时候,竟有一个人将她装在心上,默默地为她奔走,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赤怜的话语好似迟来的甘霖,淌过干燥龟裂的大地,使她干涩疲惫的眼角再度泛起湿意。
甘霖源源不断地从赤怜的舌间淌出:“……我四处寻你,却没想到会在瀛洲岛上与你重逢,我虽进过一次天牢,现在却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天牢?”金娥大惊,“那岂不是死囚才会进的地方……”
赤怜立刻安抚她道:“不用怕,我已得天子特赦,如今已是无罪之身。我与你重逢,一定是老天的褒赏。”
说到此处,她的嘴角不由得扬起,眉眼舒展,年轻的脸庞上尽是甜蜜。
金娥却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带着恍惚的神色,道:“这……这未免太过突然,让我先缓上一缓。”
赤怜点点头,道:“当然了,你先好好歇息,你的脸色好生苍白,是不是不舒服?”
“无妨,”金娥摇头道,“只是有些受惊。”
赤怜仔细打量她的面色:“但你的嘴唇也很苍白,是不是赶上了月事?”
金娥的脸颊霎地涨红了,匆匆低下头道:“还没有。”
赤怜追问:“那也快到了吧?”
“嗯……”金娥微微点头,“不过不打紧的。”
“怎么会不打紧,月事迫近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你不必对我隐瞒,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懂。”
金娥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每月的几日不便,在男人看来实在不值一提,在她过往接过的客人中,有些偏偏喜欢挑在月事前夕到访,说女人在此时兴致高涨,床上获得的欢愉也能加倍。
爬上她床榻的男人常常陶醉在自以为是的慷慨之中,可惜对她而言,欢愉的记忆并没有多少,烙在脑海中的只有粘腻阴湿的痛苦,经年累月,漫无止境。
痛苦在脑海中反复碾辗,使她的鼻子兀自泛起酸痛,她已是身为人母的年纪,却在一个年轻姑娘的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想到此处,她便倍感羞愧,将头埋得更低,道:“我……我只要歇息片刻就好了。”
下一刻,她被一双胳膊轻轻揽住。
赤怜站起身,站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脸颊埋入胸口。
赤怜的身材高挑而纤瘦,胸膛也是扁平的,尽管如此,她的手臂触感仍与所有男人都不相同。好像是一团云彩,一捧烛火,一只柔软的茧,轻轻将金娥裹入其中。
金娥的心弦剧烈颤摇,争先恐后地将泪水挤出眼眶。
她曾无数次热烈承欢,却从未被如此温柔拥抱。
她与赤怜贴得那么近,泪水在夺出眼眶之前,便率先沾在对方的身上。
赤怜低下头,关切道:“果真不舒服吗?你稍等片刻,我去药铺找些药来。”
金娥用手背在眼睑上迅速抹了抹,抬起头道:“大晚上的,不必麻烦了。”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赤怜说罢便转身,背对着烛光,化成一团黑影往夜色中去。
金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向那影子的一角。
赤怜回过身,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的衣袖,而金娥迅速缩回手臂,偏过头躲避她的视线。
赤怜怔了怔,迅速绕到金娥对面,扶着她的肩膀,道:“你不用怕,从今往后,哪个狗杂种敢碰你一根指头,我便烧了他的命根子,就像方才一样。”
金娥微微一怔,道:“方才那样还是算了,只消看着便疼得不行,简直要疼昏过去。”
赤怜耸了耸肩膀,道:“姐姐你何必为他们疼,你又没长那根多余的东西。”
金娥被她的话逗笑了,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舒展,目光缓缓移向她。
赤怜凝着金娥的眼,道:“若是有人进犯,你就将这灯吹熄,我便立刻回到你的身边。”
金娥摇了摇头:“灯这么暗,在外面哪里还看得见。”
“怎会看不见,”赤怜道,“只要是姐姐为我点的灯,多远我都看得见。”
第九章 两全法
金娥还在扬州城的时候,栖身的青楼名叫“寻燕坊”,坐落在市井深处,排场比莺歌楼要大一些。可惜这些排场与她并无关系,她只有一间小小的房间,位于三层回廊的尽头,房间里常年挂着艳俗的红帐,她接客在那里,起居也在那里。
娼妓是低微的职业,从寻燕芳里走出的女子,仿佛天生便挂了耻辱的标牌,首先要承接一轮鄙夷的视线、恶毒的嘲骂,才能顺利汇入人群。扬州城的街市比瀛洲岛热闹得多,但金娥并不经常出门,无形的束缚比有形的枷锁更严苛,一点点挤空她的容身之所,她住进挂红帐的房间,就像是宿进一间柔软的囚笼。
金娥与赤怜初遇,便是在这间囚笼中。
那是一年早春时节雨夕彖対,节日的余韵尚未散尽,十里长街上人头攒动,男男女女结伴涌到街边,在团簇的花丛中展露欢颜,而金娥只是守在窗畔,望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簇。
狭窄的窗牙上摆了一盆新鲜的蝴蝶花,是今日光顾的客人一时兴起的馈赠。蝴蝶花是早春四处可见的盆栽,耐寒易活,价格低廉,客人像是从满城春色之中,随手采摘了一份边角料施舍予她。尽管如此,对她而言仍旧弥足珍贵。
赤怜便是在这时到访的。
赤怜当然不是寻燕坊的客人,她走的甚至不是大门,而是三楼的窗口。
她从窗外撞入金娥的房间,身着一袭黑衣,不过那时候她的个头不比如今高挑,脸颊轮廓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她的腰上受了很重的伤,鲜血将半片身子染得通红,她不知从哪棵树冠上跃下,艰难地扒住窗牙,连滚带爬地跌入房间。窗叶被她撞断了几根,花盆也被她卷带着离开原位,滑坠到地上,可怜的蝴蝶花就这样摔进一滩碎瓦里。
碎裂的声音沿着回廊传出,一串脚步紧随其后,来到金娥的房门口。一双手毫不客气地将房门推开。
手是老板娘的手,身为寻燕坊的鸨母,她可以随性推开任何一个姑娘的房门,从来不需要获准。
进门的时候,她的神色很是不悦,板着脸嚷道:“一大清早闹腾什么?”
“对不起,”金娥双膝跪在花盆边,“我本想给花浇水,却不小心将花盆碰翻。”
她微微抬起头,手指上沾着新鲜的血迹,花盆附近的地面上也沾了一滩血。
鸨母啐了一声,道:“多大年纪了还笨手笨脚,像什么话。好好一盆花,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对不起,对不起,”金娥不住地欠身,“是我太笨了,不配养这么美的花。”
鸨母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行了,快把这一地的烂泥收拾干净。”
“我这就收拾。”
“动作利索点,手上的伤口也冲干净,用纱布包上,免得碍了客人的眼。”
“是,我明白。”金娥一直低着头,逐一应过。
鸨母将她数落了一通,终于转身离去,把门在身后掩上。
金娥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视线投向床下,一面卷动手指,一面低声道:“你可以出来了。”
血迹真正的主人从床下翻了个身,转眼便来到她的面前。
赤怜伤得很重,她半蹲在地上,将一只手撑在背后,如此才能撑住身体的重量,不至于倾倒在地。尽管如此,她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直视着对面的人,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金娥显然受到了惊吓,视线时不时暼向赤怜腰间淌血处,嘴唇翕动,隔了一会儿才拼凑出字句:“你一个女孩子,伤得这么重,我不能不管。”
赤怜盯着她,半晌之后,终于将背后的手指松开。
原来,那只撑在地上的手并不只是为了支撑身体,手心里还藏了一件东西,指甲大小的小珠,有着泥球一般朴素的外表。
金娥不解道:“这是……?”
赤怜答道:“是暗器。”
“暗器?”
“只要一颗便足够烧掉你的脸。”
“什……”
“本来打算用来对付你,现在不用了。”
赤怜的语气平淡,金娥却已吓得面色土黄,险些昏过去。她抚着胸口,露出释然的神色,道:“还好你没有动手,我不会功夫,别说是暗器,就连一把小刀我也应付不来。”
她胸无城府,将所有的底细都和盘托出。在赤怜的暗器面前,她就像是一块醒目的靶子。
风从破损的窗叶中灌入,将床边悬挂的红帐拂起,赤怜带着满身伤痕,透过层叠的薄纱,望着摔碎的花盆、歪斜的花茎、和守在一旁的惊慌失措的女子。
两人的初遇,便是如此情形。
赤怜面如冰霜,身形瘦削,脸庞与娴熟温婉皆无缘,一头碎发蓬乱地系在背后,不像是女子,倒像是个落拓的男人。
就算有金娥在身边陪伴,她也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一句话憋在肚子里,能憋上一整天。
金娥没有询问她的来路,也没有打听她为何会身受重伤,只是简单地问了她的名姓,然后擅自为她取了“小红”的绰号,打来水为她仔细濯洗伤口。
赤怜所受的不仅是外伤,割在她身上的刀刃大约淬了毒,使她的额头发热,浑身虚弱乏力,刀口附近的皮肉泛着青紫,久久不能愈合。
金娥不通医术,束手无策,只能将赤怜藏在房间里,接下来的几日,她将饭餐里的肉和精米挑出,悉数分给赤怜,每一日为对方更换绑带,拭去伤口附近的脓血。
赤怜无处可去,只能任由她照顾。甚至在她接客的时候,赤怜也躲在她的床底。
她的客人身份各异,年纪也不甚相同,年轻的下颚刚刚生出胡茬,年迈的眼角已挂满皱纹,但他们在床榻间的喜好却大抵相似,都以粗暴居多,仿佛将身下的女人视作一块沃土,耕耘得多用力,便能证明自己有多伟大似的。
赤怜躺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听着床脚嘎吱摇晃的声响,还有比那些更加刺耳的、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迭起不断的呻吟声。
待男人心满意足,整好衣衫,拂袖而去。金娥便独自站起来,带着满面潮红,双腿微微打着颤,俯身整理被褥。
空气中还弥漫着粘腻的味道。她的神色疲惫,呼吸还很短促,凌乱的鬓发尚来不及梳理,红妆在苍白的脸上胡乱晕开,使她看上去分外狼狈。
这就是娼妓的工作,或许那些名楼中的头牌常有琴曲傍身,有诗词助兴,坐拥无限旖旎风光。但像金娥这样平凡的娼妓,与一切旖旎都是无缘的。她的生命中只有单调的光景,就像床板摇动的声音,就像捣入躯壳深处的钝痛,日复一日,叫人习以为常,直至陷入麻木,忘却悲喜。
但赤怜还没有习惯。
她很愤怒。
在客人走后,她破天荒地来到金娥面前,主动开口质问,道:“你真的那么享受吗?”
金娥怔住了,似乎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不过是一介玩物,有谁会在意玩物被玩弄时的心情。
她将别到而后,轻声道:“当然不是,只是为了让客人开心罢了。”
赤怜的怒意更胜:“如此装腔作势,逢场作戏,出卖自己的身体与尊严,你不觉得可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