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那么冲动,那么蛮不讲理的脸庞上,此刻反倒流露出几分愧意。
“姐姐,我知道你天性温柔,我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从来没想过要占你的便宜,你若是厌恶,我绝不会强求于你,也绝不会怨恨你分毫,你只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妹妹,我也绝不介怀,只求你别赶我走,让我好好护着你。”
*
赤怜的口吻近乎央求,方才那股蛮横之气已荡然无存,她躬下肩背,将自己摆在极卑微的位置,手臂轻轻抱着对方的肩膀,一双眼自下而上地仰眺,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她已将所有真心倾注在方才的一番话中,就像是商人倒空了钱袋,武者折尽了刀剑,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敬献给对方,她的心魄也因此变得极剔透,好似澄澈的净湖,所有冗余的念头都已荡空,只留下最纯粹的念想。
这便是情爱的伟大之处,哪怕她在飘摇的江湖里不过是个小人物,没有显赫的门第,没有牢固的靠山,甚至没有卓越的智谋,没有精绝的武艺,唯有这片心意,任谁也不能战胜。
心意无高低贵贱,萤火之光犹能照亮长夜,正如此时此刻,她照亮了金娥的眼睛。
金娥呆然地看着她,面前这人的情动是真的,情至深处,无关男女,无关年纪,无关出身,只是一片浑然真心,如璞玉一般,无需雕琢,天生便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自古以来,有多少人被这样的光芒所温暖,在困顿疾苦中寻到希冀与慰藉。
金娥的神色也渐渐亮起来,像是被火团所引燃的细小的残烛,拼命抖出一团鹅黄色的光晕。在她灼热而赤诚的目光中,金娥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受过的苦,所荒废的时光,即便此刻即是生命的尽头,亦不觉得恐惧。
倘若此刻即是终局,倘若天地崩塌,星野垂暮,人世将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所有桎梏都卸去之后,自己会不会拥抱她?
若是能够与她相拥,是不是连死亡的滋味都会变得甜美?
金娥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赤怜已经等候许久,时光在一片寂静中流淌得格外缓慢,但她的眸子仍旧神采奕奕,热忱不改,倒将她的脸色衬得分外憔悴。
灯火愈是明亮,蜡炬便消融得愈快,垂下愈多的汗水。
她已竭尽全力。
金娥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我怎么会厌恶你,只怕是你看错了我,我其实并不温柔,只是软弱罢了。我沦为娼妓,只是因为没有胆量独自闯荡人世,我救你的命,只是害怕你会出手杀了我……”她越说便越慢,眼角有泪水涌出,匆匆用手背拭去,很快便又涌出新的,她低下头,道,“你看,我明明比你年长,却哭成这幅样子,你看了之后,会不会对我失望透顶。”
没等她说完,赤怜突然倾身凑上前来,以舌尖触碰她的眼角,用至为轻柔的方式拭去她的泪水。
金娥浑身一僵,本能地向后缩,但后颈又落入对方的手掌深处。
她枕在赤怜的掌心,眼睑如蝉翼一般翕动,睫毛轻轻擦过对方的唇瓣。
赤怜缓缓扬起嘴角,道:“你照顾我的那段日子,不管你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在为我敷药的时候,你就只会微笑。”
“是么,”金娥眨了眨眼,“我已不太记得了。”
赤怜点点头,道:“你习惯在人前摆出笑脸,我是明白的,但你的笑容有时就像面具一样僵硬,勉强,真正关心你的人看了,决不会感到快乐,只会感到难过。”
金娥再一次僵住,红帐深处,多少人来人往,与她肌肤相亲,却又何曾有人触碰她的心。
她的鼻根再次涌起一阵涩意,眼眶又酸又烫,很快便被热泪充盈,她羞愧难当,本能地抬手去擦拭,手腕却在半途被对方抓住,硬生生地挪到一旁。
赤怜一面禁锢的手,一面莞尔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眼泪是甜的,我恨不得再品尝一些。”
说着,她便以身践行,再一次探出舌尖。
金娥躲无可躲,被对方舔舐过的地方留下阵阵凉意,她的脸颊泛着绯红,小声道:“这么说来,难道要我天天伤心落泪不成。”
赤怜轻笑出声,道:“人不只有伤心的时候会落泪。”
更多的泪水为快乐而流,情至深处,狂喜不禁,泪水也更甘甜,更美妙。
金娥的脸颊绯红,好似宣纸上晕开的丹砂,一直漫至到眼底,连眼眶都泛着桃色。她透过模糊的视线凝着对方,道:“我实在不值得你如此珍重。”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赤怜揽过她的肩膀,“你尽管软弱,尽管依靠我。我可以扮作男人,你就当我是你的夫君。”
“不,”金娥立刻打断对方的话,“你就是你,你不是男人的替代品。”
赤怜微微一怔,道:“世上会对我说这句话的,就只有你。”
她们再次拥抱,这次的情形便与方才不同,金娥不再躲闪推拒,赤怜的动作也不再急躁粗鲁。她们摸索着接近彼此,饱含深情,极尽缠绵,赤怜怀抱满腔热忱,以指尖为火引,挑起对方身上冷寂已久的炽焰,而后撬开心上人的唇舌,尽情吸吮那饱满甘甜的果实。
爱意是最好的催情剂,金娥平生第一次如此沉醉,浑身的骨头都化作春水,揉进对方的怀中。
今夜云月相缠,漫天皎辉时明时暗,如碧波流转,透过窗棱,倾洒在空寂的房间中。炉膛里的炭火已彻底熄灭,而两人心中的火焰才刚刚点起,仍在熊熊地生长。
赤怜以额头抵上金娥的眉心,道:“姐姐,随我走吧,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回忆的地方。”
两个人的淡影落在地上,交融不分彼此,一直绵延出很长的距离,通往天涯海角的坦途,像是从那里开始。
但金娥却忽地怔住,摇了摇道:“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
“我还在等一个人。”
“什么人?”
“……柳千。”
金娥吐出这个名字,便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柳千是谁?”赤怜的神色一滞,声音也变得低沉严肃,“是男人的名字?”
金娥先是点头,很快又摇头,道:“是男人不错,不过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赤怜更加困惑。
金娥从对方怀中退开少许,凝向窗外的夜色,半晌过后,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是我所诞下的孩子。”
*
她的房间狭窄,红帐陈旧,室内常年点着廉价的熏香,就连枕头都沾上一股俗不可耐的香气。这一切从前使赤怜厌恶至极,但此时此刻,却成了独一无二的美景。
一切都是因为帐中之人。
金娥已精疲力尽,脸颊还带着潮红,眼底的氤氲久久未散,湿润的眸子里溢出满足的神情。
让她满足的不是惯常的男客,而是她身边的女人。
能让女人满足的只有另一个女人——现在金娥总算彻底相信了这句话。
赤怜不仅带给她欢愉,而且在欢愉过后也没有匆匆离去,依旧守在她的身边,将肩膀留给她依靠,甚至分出一只手,将纤长的五指伸进她的长发间,慢慢梳理那些被热情的汗水浸湿的鬓发。
夜色渐深,红帐中的情热终究抵不过夜的凉薄,渐渐冷却下去,而赤怜的怀抱则变得愈发温暖,愈发使人眷恋。赤怜的神色很是陶醉,一改平素的内敛与谨慎,乌黑的眸子里透出几分骄傲。
她的确有理由感到骄傲,她不仅享用了心上人如火般的热情,也陪伴对方度过寒冷萧索的时光。她感到自己的臂弯中生出一根无形的丝线,绵延到金娥的身上,将两人紧紧勾连在一起,共享同一段命运。
对于沉湎在爱中的人而言,这是何等甜蜜的感受。
赤怜并不是唯一动情的人,被对方揽入怀抱的金娥也是一样,她的衣衫已褪去,像初生的婴孩一般蜷缩在床帐中,紧贴着咫尺外温暖的身躯,她的鬓发凌乱,脸颊还带着潮红,半睡半醒地陷进赤怜的臂弯,享受着紧贴头皮的轻轻抚摩。
在如此舒适的情境中,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泪水又一次顺着脸颊淌落,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向胸口。
今夜她已不知哭了多少次,虽然她被赤怜称作姐姐,却已全然没有了姐姐的威严。
她不仅敞开了身体,也敞开了真心。
她素来没有什么城府,敞开真心的同时便也敞开了话匣,就算对方不问,她也会主动倾诉,恨不得将心中所想悉数讲给赤怜听。
赤怜也借机问出了心中最为挂念的问题:“你的孩子是与谁所生,莫非是那个背弃了你的夫婿?”
金娥摇摇头,道:“并不是他,说来真是可笑,我的家第虽算不上名门大户,但父亲也是阔绰的生意人,我虽算不上大家闺秀,但也是体面人家的女儿,我从前恪守礼道,从不与男人亲近,即便父亲待客时,我也是只在房中守着,被传唤才能露面,我那未婚夫是旁人说的媒,我们的喜事尚未操办,所以我与他也不曾行房。直到沦落青楼,堕入风尘之时,我仍是处女之身。”
赤怜抚着金娥发丝,接着问道:“那么小千的父亲就是你的客人了?”
金娥不禁咬了咬嘴唇,才道“是啊,但我并不知道是哪一个,刚刚入行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卖身也并不是那么简单,须得通晓房中之术,以妩媚之态讨客人欢心,又得保护自己不染疾病,不留孕种。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每日挨骂受罚,招惹祸端,所以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人教给我接客之后要煎服麝香的事,我糊里糊涂便怀上身孕,几个月接不得客人,差一点叫老板娘赶出去。”
赤怜停吧,眉头已紧紧锁住,脸色凝重,但手上的动作却愈发温柔,轻抚着怀中人的发丝,耐心地等待对方说完,才道:“但那时候,你应当有办法不要这个孩子。”
“真是瞒不过你,”金娥苦笑道,“这我早就知道,鸨母请来的郎中甚至为我抓了药,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舍弃腹中的生命,服下那副药就像杀人放火一样艰难,所以我偷偷将药汤倒掉,在冷眼中将孩子生了下来。”
赤怜的手指短暂停下,轻声笑道:“你看,你也有顽固的时候。”
金娥只是摇头:“不,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一个没本事的人,就算顽固也是笑话一场,我将他生下,却没办法好好养育他,老板娘日日嫌弃她,其他的姐妹也冷眼瞧着我们,我只能独自照料他,白天要待客,夜里也无从入睡,我的房间很小,你也见过的……”
讲到最为伤心处,金娥终于止不住抽噎,赤怜不忍再看,便贴向她耳畔,柔声道:“你若不愿说,便不必再提了。”
金娥却摇了摇头,抚着胸口,直到呼吸慢慢平复,便再度开启话匣。
她虽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但却一直没有停下。
“后来待他长到两三岁,却仍旧只能同我住在一起,客人来的时候,我只能蒙上他的眼睛,将他藏在柜橱里……我不希望他以这种方式长大,更不想他看到我丑态毕露的模样,我宁可他离开我……”
金娥的话语再次迷失于哽咽中,在她泫然欲泣,无法开口的时候,赤怜收紧手臂,垂下头,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
她像是得了勇气似的,抬手抹去泪水,动了动嘴唇,缓缓启口道:“……刚好,先前为我开药的郎中师傅正在四处收徒,郎中师傅姓侯,已年过六旬,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使,收徒怕是为了养老,我知道我的孩子给别人做徒弟,要吃许多苦,受许多委屈,但能够学到一技傍身,总好过跟着我,一辈子受屈受辱,当个废物,叫人瞧不起。所以,我便将他送给了侯师傅。”
赤怜轻吻着她的眼睑,柔声道:“你的心里一定很痛苦,很不舍。”
金娥点了点头,又叹道:“只有你会这么说,别人只说我无情无义,竟然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但我心里知道,我不是无情,而是无能……在这世道上,无能比无情的罪过更深一等。”
赤怜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问道:“时隔多年,你又是怎么认出他来?”
金娥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和:“我临别时将一块对蝶玉佩留给他,希望能佑他平安,昨日,我在柳千的身上再次看到它。”
赤怜微微皱眉,道:“天下间的对蝶玉佩还有许多,或许你看到的并非原来那一只。”
金娥却摇头道:“一定是那一只,因为我那时太过贫困,花光积蓄也只能买来一只瑕疵品,两只对蝶并不匀称,一大一小,我决不会认错。”
赤怜不再追问来由,因为金娥的神色使她不忍再问。她虽不介意做一个男人,但金娥却是十足的女人——温柔,深情,软弱,爱哭,而且,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孩子。
她转而问道:“你想要与柳千相认吗?”
金娥的眼睛突然睁大,立刻摇头道:“不,不想,我亏欠他太多,实在没有脸面与他相认。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希望他能平安而已。”
赤怜点了点头:“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对你也是一样。不论你愿意等谁,我都陪着你。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在凉夜深处,她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许下一个至为温柔的诺言。
金娥的神色被她的诺言点亮,再度溢起喜色:“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白日我与他共处,旁敲侧击询问了他的经历,老郎中过世之后,他被枫公子好心搭救,如今和枫公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