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盏棺材中,各自装了一具女尸,十人的死状相近,都是赤裸身体,浑身带血,血迹已凝成深朱色,仿佛裹在身上的血衣似的。与之相反,死尸的面容极其干瘪,肤色发青,形容枯槁,像是有人将他们的鲜血从身体里抽干了似的。
七天过去,死尸已开始腐烂,脸庞丑陋,不堪入目,只能勉强辨认出原本的容貌。青楼老板们奉命前来指认,纷纷捏着鼻子点头,承认她们正是那一夜之间失踪的十个人。
十盏棺材凭空天降,棺内棺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谁也不知她们去过何处,被何人所害,又为何一起出现。
唯一的线索是棺材本身,临安城虽广阔,做死人生意的却并不多,从木料选用上便能推断出棺材的来处,是一间不起眼的小铺,老板是个姓李的木匠。
李木匠独自经营祖上传下来的生意,因着晦气又贫穷,娶不到老婆,常年一人过活,上了年纪,说话有些口齿不清,神态也疯疯癫癫。十人失踪的那夜,他在附近酒馆里喝了个通宵,有店小二亲眼为证,因此排除了犯人的嫌疑。官差便将他提到堂上,问他棺材的来处。
他的生意做的糊里糊涂,从不记录账目,只能空口叙述,他说订下这些棺材的是几个披着黑斗笠、带着黑高帽的陌生男人,在深夜里到访,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官差一头雾水,在邻里打听,却根本没人见过如此形貌的顾客。那木匠又说,一定是阴曹地府的老爷闲来寂寞,才派使役到阳间买棺材,好带几个女人回去快活。
这般疯言疯语显然是无稽之谈,然而,官差们找不到别的实证,只能将他的荒唐话记录在案,说死去的娼妓是去阴间伺候阎王。
在血衣案事发后不久,薛玉冠开始频繁出入酒场琴楼,极尽奢华铺张,像是一夜之间发了家,围在他身边的男人也从几个变作几十个,声势愈发壮大。烟花巷里,人人都说血衣案与他有关。但却没有人敢声讨他的罪孽。更有些胆小怕事的姑娘,将他形容作阎王的手下,专门来肃清阳间的风气,挑不检点的女人带回去惩罚。如此,慢慢地,薛家帮的名号也就成了“血衣帮”。
人们总是将恶名安在弱者的头上,如此一来,自己便与恶人划清了干系,恶人遭受不测,也是罪有应得,与自己无关。而真正的恶人,却被冠以闻风丧胆的名讳,以便放弃抗争,伏首屈从。
血衣案就这样不了了之,渐渐被烟花巷的居民们遗忘,就算少数有良识的人,提及此案,也不过一声嗟然长叹——
生如浮萍,逝由天命,奈何人间苦,冤魂泣无声。
可柳红枫偏要逆天而行。
因为那十名死者之中,却有一人是他的生母。
他的母亲本是个生性顽强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独自将他抚养长大,教他读书认字,使他即便出身青楼,仍能够挺直腰板做人。
这般温柔坚韧的母亲,却化作一具丑陋的血尸,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
十年过去,柳红枫从未从那一日的噩梦中醒来。
就连柳千也不知道,每次阖眼陷入梦乡时,柳红枫所看到景象从来只有一种,便是母亲躺在不知名的木棺里,脸庞腐烂得露出白骨,虫蛆滋生,枯槁狰狞的模样。
所以他并不嗜睡,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醒着,永远没有梦。
在他身边,柳千的呼吸声愈发缓慢绵长,而他翻阅书页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他将头埋进书卷深处,接着柳千的活计继续翻找。
月亮在云缝里钻入钻出,投进柜架之间的微光明了又暗,暗了再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动作终于慢下来,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因为愈发接近目标。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更大,更用力,指尖一行行划过模糊的墨色、和被老鼠啃出的斑驳的豁洞,终于停在书写年号的字迹附近。
他手底这一本,正是十年前的案宗。
然而,案宗上果然没有透出蛛丝马迹,血衣案事发前后,瀛洲岛上并无命案记载,只有一些偷窃、夫妻纠纷,兄弟争执田地的小案,当然不是他想找的结果。
他并不气馁,因为他早有预料。血衣案发于临安,结于临安,他本来也不曾指望在瀛洲岛上寻到什么。
他真正要找的不是案宗,而是账册。
瀛洲岛是晏氏铸剑庄的家业所在,也是屯放名兵利器的场所,山顶的峥嵘阁中,不仅贮藏着江湖名剑,也有庄主晏月华受朝廷委托,为大军作战所锻造的兵器。
岛上的工匠手艺精绝,又得龙吟泉水助力,淬出的精钢既坚韧又轻便,比陆上所产更为优异,刀斧枪戟,盔冒鞍钉,品目应有尽有,只是产量稀少,故而被用作精锐之师的武装。
铸好的兵器随着商船运出,而铸兵所需的矿藏则随着商船运入,外行不懂门道,只当是一堆破铜烂铁,又沉又大,但内行却知道,进出岛屿的货物每一件都事关重大,每一桩生意背后都与朝纲安危紧紧相系。所以,瀛洲岛历来进出只有一座码头,船夫也只有雀背坞的成员,府衙严格盘查进出岛屿的货物,将每一件查核无误,记录在案,方能放行。
柳红枫翻到血衣案案发当月的记录,果真找到了一件不寻常的货物。
棺材,不多不少,刚好十盏。
“你在找什么?”身后一个湿濡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柳千已醒过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凑到柳红枫背后,一双好奇的眼睛越过对方的肩膀。
“棺材。”柳红枫头也不抬地答道。
柳千的肩膀不禁抖了抖,道:“棺材都在院子里埋着呢,你该不会又动了什么歪心。”
柳红枫假惺惺地笑了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歪心,我是在找运输棺材的账目。”
说罢,他将账册举到柳千眼底,将十盏棺材进出岛屿的记录指给对方。
柳千道:“人都会死,买几个棺材也不稀奇。”
柳红枫摇头:“瀛洲岛的住民稀少,除晏家铸剑庄之外,鲜少有大门大户,一次买十口棺材,便很是稀奇了。”
柳千想了想,又道:“或许刚好遇上天灾人祸,刚好有十个人归西。”
柳红枫道:“就算如此,瀛洲岛上工匠遍地,当然有自己的木匠铺,为何特地从陆上来运,也不嫌麻烦。”
“为什么呢?”柳千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歪头做思索状。
柳红枫的脑海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不由得转过头,用手肘去戳对方:“小鬼,你是不是偷看了你师父留下的文书。”
柳千眨了眨眼:“的确是看了。”
柳红枫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但你根本就没看懂里面写了什么,是吧?”
“我……”柳千一时失语,“那里面的字密密麻麻,写的文绉绉,我只是趁你不注意偷偷瞧了一眼,哪里来的时间仔细看。”
“那你怎么知道血衣案?”
“以前偷听你和师父说话,听他提到的。”
柳红枫捂着额头笑了起来。关心则乱,自己竟被这虚张声势的小鬼唬住。
柳千急了,急忙去捏他的肩膀:“你别想糊弄我,既然是你输了,就不许再反悔,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红枫偏过头,瞧见他咬着嘴唇,一脸认真的模样,不忍再搪塞他,便将血衣案的来龙去脉简单讲给他听。
“原来如此!”柳千差点跳了起来,“所以那些死者并不是被阎王带走,而是被带到了瀛洲岛上?”
“废话,当然不是阎王。”
“那是谁如此丧尽天良,比阎王还可怕?”
柳红枫心下一紧,几乎要将心中深埋的名姓吐出口,但他只是皱起眉头,道:“我还在查,尚不清楚。”
“哦。”柳千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你不如去问问段长涯,应该知道得更多。”
柳红枫又是一怔,心中更是懊恼,不由得往柳千脑壳后拍了一拍:“就你聪明。”
柳千自然不服:“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柳红枫道:“事态尚不明朗,我不想牵连到他。你也千万莫要同他提及今夜的事。”
柳千撇嘴道:“啧,自己都顾不上,却还想着为他好,真是感人肺腑的真情。”
柳红枫只是瞪他:“臭小鬼懂个屁。”
“哼,”柳千将头扭过去,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道,“反正我不讨厌他。你若真的同他攀上交情,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往后别当着我的面做不要脸的事。”
“哈,”柳红枫干笑一声:“机会难得,不如你跟我多学一学,往后等你长大了也能派上用场。”
“谁要跟你学!果然不要脸!”柳千又急得跺起脚来。
柳红枫没有再同小鬼说话,只是偷偷捏起五指,将心中隐隐泛起的痛楚抚平。
他当然不曾告诉柳千,自己虽然得到天子赦免,却被迫落入另一个陷阱,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太多,他大概再也看不到柳千长大的那一天了。
那个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命令获赦的囚徒争夺莫邪剑,来换取唯一的解药。
然而,清光涯上发生的惨案和藏在衙门深处的案宗,使他渐渐相信,那个人的目的绝不仅是莫邪剑那么简单。
争夺名剑不过是个幌子,倘若那人的权位大到可以左右天牢钦犯的去向,何故要执着于区区一柄剑。
那人一定有着更为险恶的目的。
但柳红枫并不恐惧,甚至感到几分庆幸。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带往瀛洲岛,带到距离真相越来越近的地方。
若能查明血衣案的真凶,就算是阎王恶鬼,他也同样可以拉帮结盟。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同样愿意走上一糟。
孤命何其轻,沉冤何其重,若在几日之内能报得家仇,尽得孝道,就算毒发身亡,他也无怨无悔。
经年噩梦终于行至尽头,死亡何尝不是甜蜜的解脱。
窗檐之外,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他将账册合拢,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无人察觉的苦笑。
第十一章 落尘笼
翌日清晨,阳光正明,又是一夜风波过,铸剑庄正门外,已有人群络绎不断地聚集。
武林大会的第二场擂台即将在此处举办。
前一日,为了追捕连杀无辜女子的恶徒,段长涯擅自修改了规矩,将比武换做追凶。如今恶徒已除,蓝田寺罪徒亦在清光涯上伏法受死,莫邪剑是邪剑的传闻总算平息了些,众人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虽然海峡中依旧浊浪滔天,通往瀛洲岛的航船仍旧没有恢复,但人们还是满怀期待地聚往擂台处,期待着今日的角逐较量。
现在,危难之中,每个人都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欲望。
三大名门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高席上。三位家主和陪侍的亲信已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定,严阵以待。
今日的擂主来自东风堂,是宋云归最为器重的弟子木雪。
木雪一直陪侍在席次两侧,尚未动身,便感到台下台上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她刚刚站起身,远处的人群便是一阵哗然。
“东风堂是后继无人了吗?怎地叫女人来比武,好生丢脸。”
“这个女人昨日不是叫无相功打伤了吗?我们出手对付她,岂不是要背上不义之名。”
“宋云归派她来坐镇,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若是换做往常,木雪断然不会理会这些狂言妄语,然而今日,她却被戳到痛楚,只觉得得心下阵阵发紧。
昨日在清光涯不慎被方无相打伤,令她懊悔了一整晚。尽管已运功调理,还喝下了宋云归亲手为她熬制的昂贵汤药,但她的伤势却没有好转,今天一早,便感到真气受阻,胸闷气短,脸色苍白,手脚也绵软无力,仅仅靠着一口志气,才勉强站在此处。
宋云归的目光也转向她。
她的肩膀立刻绷紧,高声道:“堂主,您放心,我一定会赢得此役。”
宋云归却对她微笑,道:“不必慌张,量力而行即可,千万不要为了取胜而使伤势加重。”
她摇头道:“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定会全力以赴,绝不会落败。”
宋云归轻笑道:“落败也无妨。”
木雪不禁一怔,向对方投去疑问的目光。昨日因着她的疏忽,东风堂引以为傲的剑阵被无相功击溃,她的同僚宋芒也因此丢了性命。原本守擂的两个人选,如今只剩下她自己,她皱起眉头,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凝重:“我若是输了,莫邪剑便会落入他人之手。”
出乎她的预料,宋云归再次摇头道:“莫邪剑也比不上我的爱徒重要。”
她睁大眼睛,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然而,宋云归却面带微笑,平静地望着她。
宋云归虽有坡脚之疾,但眉宇却是极端正的,明眸皓齿,神情泰然,面含笑意时,从容之外又多出几分宽宏温柔。木雪尚且年轻,又对堂主仰敬有家,与对方视线相触时,心中顿时一阵驰漾,头晕目眩,脸颊也微微发烫。
当初,宋云归从草台戏班之中将她发掘,为她交足了赎身的钱财,那时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娃娃,诚惶诚恐,要跪地磕头拜师,宋云归却道:“不必叫我师父,我前半生是生意人,如今又残了一条腿,教不了像样的武功,我从四处搜集了诸多武书秘笈,你可以随意翻阅,随你看。”见对方面露疑色,又补充道,“你学戏的悟性极佳,学武一定也把是好手,往后你做我的左膀右臂,便是对我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