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心思很是敏感,当即听出对方话中的妥协之意,慢慢挺直腰板,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小声嘟囔:“你因这一张纸被害进天牢,差一点就丢了命,下次我可不想再看见你站在囚车里,我……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柳红枫一怔,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你手上的东西凶险万分,牵扯到十年前的悬案,是极珍贵的证物,当年的案子若是重提,或许会惊动整个武林,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它的动向,你师父更是不惜性命也要将它护住,你却如此轻率对待,在耍脾气之前,可有仔细思虑清楚?”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我又不傻,”柳千争辩道,“我当然知道很多人想要抢它,所以我才想替你拿着。你这么张扬,别人一定会处处留意你,但我只是个小鬼,他们不会提防我,东西拿在我手里,岂不是更安全。”
柳红枫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别人不会发觉?若是被人发觉了,你可有想到后果?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嫌自己的命不够长?”
“那你又如何?”柳千反问道,“你明知凶险,却非要往火坑里跳,又该怎么算?”
柳红枫沉声道:“我自然有理由,我的母亲无端受害殒命,我若不报此仇,便是不忠不孝,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人间。”
“那我也一样,难道我就要当个缩头乌龟,眼看师父白白送命吗?”
柳红枫再一次怔住,垂下眼凝着身边的小鬼,久久没有答话。
柳千鼓着两腮,紧攥拳头,执拗地仰着脖子,瞪着眼,瘦小的腰板紧紧绷着,生怕叫人看出他不够强似的。
——咽下满腹的委屈,也将恐惧吞回喉咙,虚张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声势,正仿佛十年前的自己。
正因为他们如此相似,柳红枫才不忍看到柳千流落江湖,才将柳千一直带在身边,谆谆善诱,悉心保护。
柳红枫终于敛去怒容,全身放松之后,才觉得浑身疲惫,手脚的力气都被抽空,恨不得就此躺在地上,合拢双眼,将纷扰的世事悉数遗忘。
但他忘不了,他已付诸十年的努力,然而,那一夜的惨状仍然在他的眼前一遍遍重演,仿佛昨日才刚刚见过的光景。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决定亲手保管证物,便仔仔细细地藏好,处处当心,除了我之外,绝不要跟第二个人提起。”
“当然了。”柳千点头道,“这些道理还用你讲?”
“就连金娥姐也不能说。”
“我才不说,我巴不得她离我们的麻烦远一点。”
柳红枫耸耸肩膀,挤出一个笑容,而后将手掌盖在柳千头顶,轻轻揉动。
柳千终究只是个小孩子,被大人示好,心里立刻飘飘然,两手往腰间一叉,鼻尖快要翘上天:“你尽管放心吧,我藏东西的本事厉害着呢,保管你扒光我的衣服也找不到。”
柳红枫撇撇嘴,捏起两指往他额头上一弹:“谁要扒光你,我柳红枫只喜欢扒漂亮男人的衣服,对臭小鬼一点兴趣也没有。”
柳千被弹得哇哇叫,又听了一番不知廉耻的话,当即涨红了两颊:“你你你……你忒不要脸了,果然是禽兽!”
柳红枫翻着眼皮:“世间的伪君子太多,我这只禽兽和他们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比他们更诚实,才将他们的心声说出口罢了。”
“呸,谁和你一样。”柳千白了他一眼,将信封仔细收在囊中,末了攥起五指,往他的腰间捶去,“你不是要去书房吗,还磨蹭什么,快走吧。”
*
府衙之内,有一处专门存放藏卷的房间,位于公堂左侧,门开向院内,从外面是瞧不见的。门口挂着一块镶金木匾,上书“麒麟书阁”,字迹苍劲有力。可惜的是,这间书阁中并没有太多书籍,陈列在书柜中的都是历年历届的案宗账册,足足填满了整间屋子。
柳红枫步入房内,依旧没有遭到阻拦,他本来计划了很多避人耳目的法子,却一个也没有派上用场。镇守府衙的官役死的死,跑的跑,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院子,任他自由进出。
他在稠密的柜架之间徘徊,被厚厚的灰尘呛中鼻子,时不时地打起喷嚏。很显然,阁中存放的案宗账册已经很久没人动过,官差们只是例行工事地记录手头经办的案子,为这里的灰山尘海添砖加瓦。
柳千跟在柳红枫身后,满眼皆是好奇。柳红枫随手取下一本案宗,掸去表面的灰尘,递到他的手上,一面解释道:“这里记录了每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审案的详细经过,物证人证,和最终断案的结论,结案之后,还要加盖府衙的官印和犯人的手印。”
柳千低头翻了翻,又抬头问道:“若是没能断案呢?”
柳红枫道:“悬而未决的案子,便折一个角,等待后面补齐。”
柳千再度翻看,手拂过纸张角落中的褶皱,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可是有些根本没补齐。”
柳红枫摇了摇头,口中吐出轻叹声。
每个无法抚平的折角,背后何尝不是一段无法抹去的苦难。
柳千理解了他的意思,便没有再问,轻轻将案宗放下,拿起另一本制式不同的书册,问道:“这又是什么?”
“是账册。”
“官府又不是开店铺的,账册怎地有这么多?”
“经营官府,与做生意也差不太多,因为用的是皇粮公晌,每月每季都要向监察汇报,所以记账也有很多学问,自古以来的贪官污吏,都是躲在这些繁缛的册子背后收敛民财的。”
“哦,”柳千表面点头,实则一头雾水,“你怎么对官府的事这么熟悉?”
柳红枫轻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同官府打交道。”
“原来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能与官老爷攀交情?”
“当然没有,我只是每天在官府门前哭冤,逮着机会就溜进公堂里哭,被驱逐了无数次,甚至挨了庭杖,那些官差看见我就牙根痒痒,恨不得将我绑在石头上,沉到河里了事。”
“你哭了那么多冤,真的有用么?”
“若是有用,我还会在这儿么?”
柳千嘟起嘴唇,把喉咙里的问题咽了回去,将头埋回书堆之中,继续翻找。
柳红枫打量柳千的神色,又像是看到了往昔的自己,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的岁月,三千多个昼夜飞逝而过,竟如黄粱一梦,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只有快乐的记忆才会留下痕迹,柳红枫的孩提时光在十年前戛然而至,往后他的人生便再没有乐,只有苦,只有漫无止境的孤独与忍耐。
夜色已深,月光格外黯淡,即便敞开所有门窗,书阁仍旧笼罩在一片晦暗中,尘埃到处翻滚,泛黄的书页透出一阵阵腐朽的味道,令人头昏脑胀。
柳红枫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正在漆黑的土壤中挖掘,两眼酸痛,指缝沾满泥浆,而他所寻找的秘密却埋藏在深深地底,不见天日。
他偏过头往旁边看,刚好看到柳千的脸。后者盘腿坐在地上,身边的书摞得比头顶还高,他不禁开口提醒:“你可小心点,别睡着了,叫书砸下来埋了你。”
柳千冲他瞪眼:“我才不会睡着呢!”说着便将坐姿端得更正了些,哗啦哗啦地翻弄着手中的书页。
密集的柜架仿佛一片森林,越是古旧的书册便藏得越深,像是刻意在捉弄两个迷失林中的人。
柳千的劲头没能持续太久,肩膀便渐渐塌落,眼皮也跟着合拢,脑袋沉下来,又抬起,再沉下,做小鸡啄米状。
柳红枫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发笑,却又有些想哭。
他想,一个孩子在柳千的年纪,应当时时刻刻呆在阳光下,而不是这般晦暗的灰尘中。
他犹能回忆起与柳千初遇时的情形,那时,他苦苦追查血衣案的线索,终于查到了一个姓侯的老郎中。听说对方脾气古怪,除病患之外拒不待客,便佯装成病人登门拜访,出门迎接的便是老郎中的徒儿柳千。
侯郎中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菩萨,从头到尾一直板着脸,因为耳朵不好使,他说话的嗓门格外大,格外粗鲁,只管发号施令,却鲜少听取意见。
他的腿脚也不灵便,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稍遇阻碍便骂爹骂娘,有时候连病患也一起骂进去。不愿走动的时候,便端坐在一把太椅上,坐久了便会兀自睡过去,睡觉时的呼噜声震天响。
柳千小小年纪就要伺候他,看他的脸色形式,挨打挨骂的时候也不还嘴,只是拧着眉头默默地受着。
好在侯郎中虽然脾气倔强,但在正事上没犯糊涂,将柳千当做真正的关门弟子,将身家本事都传授给对方,平日里普通的小病小患,老头子从不亲自出马,全都交给徒儿应付。
柳千在戒尺底下学了一身本事,小小年纪便坐台问诊,不仅医术精湛,口齿也很伶俐,模样有板有眼,机敏老成,全然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只有鲜少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比如此时此刻,他的身子蜷成一团,意识迷迷糊糊,困得好似一滩豆腐,嘴边甚至淌出了口水,手指却仍旧在书角上捻着,像是抓着宝贝似的,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柳红枫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手里的册子抽走,而后扳过他的头,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柳红枫的肩上也落了一层灰尘,鼻子不住地发痒,因为在黑暗中凝神太久,眼眶酸痛不已。他要找的是十年前的记载,这十年之间,府衙的主人已经换了三任,写在案宗上的姓名他甚至从未有耳闻。可他却要在陌生人的字里行间,溯出一根蛛丝般的线索,将过去与现在紧密系在一起。
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间相隔越久,真相便越难以追溯,十载悠悠,就连当朝天子都换了名号,有多少旧案未能洗雪,多少冤魂等不到那一支镇命的烛火,永远徘徊在幽暗阴湿的过去。
血衣案便是其中之一。
*
血衣案的来龙去脉,要从十年前的临安府说起。
临安府毗邻海岸,西拥良田万顷,东临碧波浩荡,神州各地商贾来往,就连西洋的船队也常由此处进出。百里城郭之中,一年四季车流不息,人头攒动,虽然早已不是都城,但繁盛却不输给千里外的京师。
商贾兴盛,同时促生了各行各业的繁荣,就连临安府的青楼也比旁处更多,占据了整整一条宽街,街市两侧名楼陈列,时有达官显贵出入,金檐玉瓦,奢气非凡。次一些的则挤在附近几条尾巷中,虽没有日进斗金的排场,但同样生意兴隆,人气旺盛,财源不断。
有油水的地方便有腐蛆滋生,临安府的花街柳巷,同样也是薛玉冠起家的场所。
十年之前,薛玉冠尚且年轻,锦衣玉冠,意气风发,这条街上不乏春风得意的阔绰男人,但他却与旁人不同,从不找娼妓寻欢,因为他打心眼里看不上女人,簇拥在他身边的只有年轻美貌的男人。
烟花巷里是非多,表面的兴隆之下藏着许多仇怨,或是有新起之秀抢了风头,惹得同行羡嫉眼红;或是有妇之夫沉湎温柔乡不愿回头,惹得正妻迁怒……仇恨本无用,但若撞上刀刃,便会化作难以估计的力量。渐渐地,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暗处滋生,街头巷尾时有意外发生,大都针对以娼妓为业的孤单女子。有些人不明不白便挨了教训,失了钱财,更有甚者,被客人带出去一夜,回来便染上重病,被不知名的戾毒夺去性命。
当然这些意外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背后都由薛玉冠一手操控。
那时,薛玉冠的身边已有数名精锐集结,个个武艺高超,手法残忍,只是当时他们还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号,被市井中人统称作“薛家帮”。
薛家帮行踪诡秘,性情狡猾,就算作奸犯科,也鲜少留下证据,而且因着常为达官显贵消灾,得到官府和富商的双重庇佑,行事便更加肆无忌惮。反倒是他们刀下的受害者无处申冤,只能默默咽下委屈,屈从于胁迫欺凌。
娼妓原就是卑贱的职业,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给有钱人家的老爷相中,纳作妾室,一辈子寄人篱下,没有这般好运的只能留在市井街巷,昼夜不停地迎接客人,在日日笙歌中耗尽青春,直至人老珠黄,薄幸失宠,落得凄凉孤独的结局。
世上的权位大都握在男人手里,而男人中的正派君子又对污俗风尘充满厌恶,自然不会体谅她们的疾苦,更不关心她们的下场。这些女人即便遭遇不测,旁人也当她们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就算闹出人命,惊扰官府,官差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查一查,并不尽心尽力。
正所谓——
烟花巷长,只闻新燕莺语忙,
不见红颜多垂泪,薄命无处话凄凉。
四季芳菲之下,埋葬了多少薄命红颜,而血衣案又是其中最离奇的一桩。
起初,有十个姑娘同时失踪,她们虽是同行,却来自不同的店铺,彼此之间也不相识,青楼老板们面面相觑,起初以为她们私下勾结,一同逃走,但去往城门问询,却没有官兵见过她们的队伍。随后,官府前来盘查,怀疑她们被人所害,但寻遍大街小巷,却连人影都没有找到。
活见人,死见尸,她们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七日过去,就连官府也遗忘了这件意外,到了第八天,有人去城郊的墓地为亲人烧纸上坟,却发现墓地之中凭空多出十盏棺材,并未入殓,只是散乱地摆在山头上。那人好奇地凑近查看,当即吓破了胆,大叫大跳着跑到官府去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