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怜心下一沉:“原来你打的是这般阴险主意。”
薛玉冠望着她,一双眼冷如寒冰:“赤怜,你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何必叫无谓的清高绊了手脚。像你我这样的人,生来便卑贱低微,就算为了逞一时之义,落得横死街头,也不会有人多瞧一眼的。可你若是死了,你挂心的人又该依靠谁呢?”
赤怜的呼吸不禁一滞,抿着嘴唇,攥紧拳头,艰难挣扎良久,终于开口道:“我答应你。”
薛玉冠立刻露出笑容,将金箔捧在手里,恭恭敬敬递给她:“多谢女侠抬爱。”
赤怜摇头道:“事成之后再给我不迟。”
“不必,不必,你尽管拿着,你虽背弃了我,但我依然相信你。”薛玉冠说完,见对方仍然面带疑色,又道,“你难道不想快点拿给她,先讨她开心,然后好好享受余下的良宵吗?”
赤怜迟疑良久,终于将金麒麟接到手心,指尖轻轻摸索着,又问道:“你呢?”
薛玉冠一怔,随后便哈哈大笑,道:“放心吧,我这就走,不会杵在这里继续煞风景,你尽管跟她说最肉麻的话,我绝不会再偷听。”
说罢,他勾了勾手,三个埋伏在阴影中的人便依次现身,往他身边走来。
这三人正是他口中的琴师,田宫、阮角、朱羽。每个都是年轻俊朗的男子,一个个都佩着刀剑,身姿挺拔,步伐轻盈,好似狩猎时的豺狼一般。
然而,他们簇拥到薛玉冠的身边,便纷纷收了刀,撤了剑,乖顺地低下头,从凶猛的狼变成驯服的犬。
薛玉冠轮番抚摸他们的头顶,道:“辛苦了,你们陪我挨了几个小时的冻,待会儿我得好好回报你们,将你们的身子暖上一暖。”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滑落至腰际,依次把三个人往自己的身畔揽。而后偏过头去啄他们的嘴唇。
他的痴态太过露骨,就连赤怜也不禁移开了视线。
薛玉冠的唇停在三人之间,低声道,“你们不妨仔细看看这位小妹妹的脸,明日到了擂台上,你们还得助她一臂之力。”
三人之中最年轻的朱羽发出不屑的哼声:“居然要我们帮助女人。”
薛玉冠挑起朱羽的下巴,手心在他的下颚附近磨蹭,蹭着刚刚生根不久的、绵软浅淡的胡茬,道:“她虽是女人,却比其他女人要有用一些。为了我们的幸福,你们姑且忍一忍吧。”
“是。”朱羽低头应道,但很快又抬起头,问道,“那柳红枫是与当年的血衣案有关么?”
薛玉冠脸色一沉,语气也骤然变得冰冷:“不该过问的事便不要多问。”
“对不起,”朱羽立刻将头埋得更低,“是我错了。”
“知错就好。”薛玉冠露出满意的笑容,一把勾过他的腰,倾身去厮咬他的嘴唇。
四个人转身扬长而去,没走出多远,便已紧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在夜晚的街道上发出极无廉耻的声音。
只剩下赤怜独自一人。
赤怜并没有重返莺歌楼,薛玉冠交给她的金麒麟,她只草草看了一眼,便收进口袋。
但她也没有离去,只是在屋檐下找了一处不近不远的位置,使她自己刚好能看到窗口的情形,窗中人却不会注意到她的动向。
而后,她便贴着墙根滑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楼上淡淡的烛光,和昏黄的光晕中若隐若现的红帐。
她闻到淡淡的花香,正是她所采撷的蝴蝶花的香气。
她苦练过眼功,耳功,鼻功,不仅能看得远,听得清,嗅觉也比常人更灵敏。沁甜的香气搔弄着她的鼻子,使她既欣慰,又忧郁。
欣慰的是,这一株花束竟不畏寒夜,即便离开了生长的土壤,仍然顽强地散发着幽香。
忧郁的是,它的花根已被折去,插在稀松闭塞的壶里,至多只能挨过几天,便免不了枯萎凋零。
简直就像她自己一样,虽获大赦,却身中剧毒,不剩几个昼夜可活。
除非她抢到莫邪剑。
就算没有薛玉冠的嘱托,她也打算在明日的擂台上搏命。毕竟她的性命早已系在那青面獠牙之人的手上,即便面前是阴谋迷局,她也只有纵身一闯。
良宵仍有很长,她却只觉得冷,她在寒冷中蜷起膝盖,握紧拳头,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张婴孩一般天真无垢的睡颜,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仿佛心上人真的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低声呢喃道:“姐姐,我一定会活下来,一定会给你幸福。”
第十章 岁无痕
夜深人静,柳红枫再一次站在瀛洲府衙门外。
四下无人,两只灰色的石狮矗立在院门两侧,背上挂着淡淡的苔藓,脚边残有雨水聚集形成的水洼,表面被夜风拂起层层波澜,枯枝败叶落在其中,泛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柳红枫带着柳千,一前一后迈入院中,将朱门在背后合拢。
府衙里同样没有人的气息,窗户整日紧闭,腐朽潮湿的味道在公堂内漫开,挥之不去。
狭长走廊两侧还残留着深浅不一的刀痕。两日前,柳红枫在此处亲手割断了唐真的喉咙,尽管天极门已派人打理过,尸体已在后院掩埋,但墙边的兵器架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一条难以愈合的伤疤。
冷兵相接的时刻总是分外凶险,柳红枫忆起当时的战斗,割断对方舌头时留下的触感还在手指间徘徊,唐真满口鲜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吐出恶毒的言语。那些诅咒的字句化作看不见的蛛丝,在唐真死后,仍旧缠绕在他的耳畔,久久不散。
——你不但会死,还会经历比死更悲惨的结局,你会被自己的谎言所吞噬,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奇怪的是,当时听不清楚的声音,此刻却变得分外明晰,从黑暗空旷的角落里响起,好似出自看不见的鬼魂之口,一遍遍重复,一点点侵占他的耳朵,蚕食他的心神。
直到柳千从背后拉扯他的衣角,将他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中。
拉扯的力量很轻,很克制,小小的身子向他贴近,却又谨慎地保持了一段距离,只是用手抓着他的衣料。
他低下头,问道:“怎么,该不会怕鬼吧?”
“当然不怕了!”柳千立刻答道,“……只是这地方阴森森的,我有点冷罢了。”
小孩子说谎的本领就像个头一样,实在称不上高明,柳红枫在心里笑了笑,并未刻意戳穿,反而调转话头,问道:“不久前我们来到此处,还有三条棺材摆在公堂上,你还记不记得那三个人的名讳。”
柳千扬起头,脆生生答道:“瀛洲郡府太守俞敏之,总捕头丁峻,刑狱官李显诚。”
柳红枫挑起眉毛:“记性不错嘛。”
柳千嘟着嘴道:“我亲手蒸过他们的骨头,怎会那么快忘掉。”
柳红枫点点头,道:“人命终归是人命,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性命本没有贵贱,善人与恶人都是一样的分量,你且好好记在心里吧。”
柳千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杀过的人,难道每一个你都会记住吗?”
柳红枫毫不犹豫地答道:“不错,每一个我都记得。”
“坏人也是一样?”
“哪怕如唐真一般罪大恶极,我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柳千又问:“名字若是多了,你的心里岂不是越来越沉?”
“那也没什么,若是脑子记不住,便用笔来记,用笔也记不完,便刻在石头上。”
“你就不怕麻烦么?”
面对柳千天真的问询,柳红枫淡淡答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恣意掠夺性命却不以为然的人。这江湖之中,善与恶不过一墙之隔,即便自诩至真至善,也未必不曾行过恶举,不曾伤害旁人。倘若将性命当做儿戏,即便权位再高,武功再强,也是畜生不如。”
言至此处,他的眼前忽地闪过段长涯那张冷峻的面庞,眉头不由得皱起来,视线沉落,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流露出极含蓄的痛苦。
这时,身旁的柳千开口道:“对了,我们为死者把烛送魂吧,这样他们便能安静归去黄泉,不会变成冤鬼,为祸人间了。”
柳红枫微微一怔:“这道理是谁告诉你的?”
“是金娥姐说的。”柳千的语调忽地扬了起来。
柳红枫轻笑道:“我就猜到了,这世上除了你故去的师父之外,就只有她的话你乐意听。”
“是因为她说的有道理!”柳千争辩。
柳红枫难得没有反驳,只是答道:“好,那就依她的道理做吧。”
柳千受了鼓舞,立刻变得精神起来,三两步跳到墙边,从壁灯下方的架底一通翻找,摸出几只白烛。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起。
柳红枫笑道:“你这小痴儿……”
可惜后面的一串数落,柳千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他痴痴地看了一会手心,便拔腿往后院去。
*
院子位于公堂背后,与狭长的公堂相比,院子要敞阔得多,三面皆是楼宇,有书房,有寝房,有仓库,还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连着一条下行的台阶,通往地下牢狱。不过在武林大会之前,瀛洲岛素来僻静安宁,牢狱也空置了很久,门锁上挂着一层锈蚀,显然许久没有打开过。
三人的坟冢就在院子一角,立得很是草率,实在与他们生前的官位并不相配。这三人生平虽无显赫功勋,算不上清正廉洁,但也没有大过大错。可惜枉死在青楼里,丢尽了脸面,部下也作猢狲散,下场堪称凄凉。
则是唐真和,天极门大约鄙夷两人,连简陋的木碑都没有立,只有刚刚翻过的湿土,才能看出埋了人。
柳千果真在每片湿土前都摆了蜡烛,用火折挨个引燃,而后跪在正前方,双手在胸前合十,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念叨着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柳红枫在他身旁,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也不知他小小的心里装了多少东西。一直到五支白烛微微飘摇,几乎燃到尽头,才见他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站起身来,凌空踢弄着跪得酥麻的膝盖。
最后一缕烛火跳了跳,随着燃尽的烛身一齐消失在夜空中。
柳千抬头环视四周,口中嘟囔道:“这院子好黑啊。”
“黑得刚好,”柳红枫应道,“方才我已同你过了百余招,又教了你新的身法,此刻你应当已经腰酸背痛,浑身酸疼了吧。”
“才没有呢!”柳千答道,却不由自主地将两手伸到背后,交握起手腕。
柳红枫在他的背上轻拍,道:“好了,趁着夜深人静,这院子又空着,快去找张软床,睡个好觉吧。”
柳千却摇头:“我不去。”
“嗯?”柳红枫面露疑色,见他一副非要跟定自己的架势,才辩解道,“我也不会离开府衙,只是去后书房查点东西,稍后就去陪你。”
柳千仰起头望着对方,问道:“你是要去查血衣案吗?”
柳红枫顿时僵住,脸色骤然一冷:“你怎么会知道血衣案?”
*
“我怎么不知道?”柳千反问道:“师父留下的文书里,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我又不是不认得字。”
“文书?”柳红枫一怔,往贴身的衣袋里一摸,发现原本藏在里面的东西竟不翼而飞,心下又是一沉。
柳千瞧见柳红枫手忙脚乱的样子,从腰间的口袋取出一只信封,举到对方眼前,一边晃一边道:“不用找了,就在我手里。”
柳红枫神情严肃:“你什么时候拿的?”
柳千勾起嘴角,满眼得意洋洋,道:“方才同你过招的时候,量你也没发现吧。”
柳红枫与柳千过招,旨在训练他的本事,注意力都扑在他的一招一式之中,决然不会提防别的动作。没想到这小鬼居然钻了自己的空子。想到此处,柳红枫更加气愤,黑着脸道:“我说了多少遍,不该看的东西别看,你听不懂人话吗?”
哪知柳千把眉毛一横,绷着脸道:“这是我师父过世前留下的东西,凭什么我不能看。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是为了你好!”
“你是多管闲事!”
“你这臭小鬼——”柳红枫被他气得呼吸打颤,一时竟说不出话。
柳千乘胜追击,道:“太晚了,就算你不让我看,我也一字不漏地看过了。我知道你在追查十年前的血衣案,第一次你找上师父的门,便是为了这个,你背上杀人的罪名,差点掉脑袋,也是为了保护师父留下的证物。我虽然年纪比你小,但脑袋可不傻,你别想糊弄我!”
“胆大包天!胡搅蛮缠!不知轻重!”柳红枫狠狠瞪着他,“你既然知道证物有多宝贵,还不快还给我。”
柳千只是摇头:“不给!”
“给我!”
“偏不给!”
“你——”柳红枫怒不可遏,将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打向柳千的头顶。
柳千却没有躲,只是把信封抱在怀里,用力闭上眼睛。
柳红枫的拳头悬在半空中,攥得咯咯响,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想起柳千往常对自己没大没小,不是拳打就是脚踢,毫无敬重可言,此刻倒连躲也不躲了,乖乖等待他的拳头砸下来。
他往常对柳千也谈不上心疼,总是随口招呼,恣意捉弄,此刻倒连一拳也落不下去。
他的手终于缓缓放下,咬着牙根道:“小兔崽子,你认准了我舍不得打你是吧。”
柳千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眼皮打颤,嘴唇紧抿,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柳红枫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一软,语气也跟着软下来,道:“你啊,这一身臭脾气,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