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怜怔怔地看着臂弯中的脸庞,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化作夺目而出的泪,她在强忍泪水时引发的颤抖中垂下头,低声道:“我不值得。”
她吐出这四个字,像是吐出了千钧的重量,沉甸甸的坠物落入泥尘,将她的尊严与骄傲砸成碎片,将她花费千百个昼夜砥磨的铠甲击挎。没有了冷铁的保护,她露出原本脆弱又丑陋的面目,是钻入青楼窗口的败家犬,是薛玉冠愚蠢的帮凶,是家破人亡、举目无依的可怜虫。
她终于在心上人面前屈膝垂头,承认自己的无能。
然而,金娥却柔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你……像我这样软弱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大出息,非得靠卖身才能换来饭吃,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分别……但你和我不一样,你是江湖里的侠客,你做到了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你比男人还要厉害,还要勇敢,我好羡慕你,好喜欢你啊……”
金娥的话说得很慢,中途几度被咳嗽打断,她的嘴边很快便咳出一滩脓血,每吐出一个字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但她仍旧继续说着:“没有了我这个负担,往后你就自由了……你和小千,你们都比我更值得,都应当过得更好……”
赤怜像是被惊雷劈中似的,木讷地僵在原地,像是死过一次又重新苏醒,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
金娥并不了解真正的她,并不知道她的地位,她的武功,都是动用了何等卑劣的毒术才换来的,渐渐地,她被自己所操纵的戾毒侵蚀,渐渐不相信任何人,变得宛如冷血蛇蝎,心中只容得下自己……金娥不曾了解这一切,只是单纯地憧憬着她的一切,就像是荒滩上的涓涓细流,憧憬着遥不可及的大海。
虽是涓涓细流,却是她贫瘠的生命中唯一的甘霖。
她想要主宰金娥的生命,可是到头来,却是金娥一再拯救她的心魄,一如既往,真挚不改。
原来世间竟有这样无私的爱。
原来这样无私的爱也会属于她。
赤怜像是被细浪托起,终于感到久违的力量充盈周身。她在此时此刻,在金娥的注视下重获新生。
她用刚刚诞生于世、尚且带着颤意的指尖,小心而郑重地执起金娥的手。
她的喉咙兀自翕动,吐出此情此景最合适的字句。
“你一点儿也不懦弱,是你保护了我和小千,你才是世上最勇敢的人。”
金娥眨了眨眼,疲倦的眼睑轻微跳跃,露出做梦般的神色,隔了一会儿才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赤怜迫不及待道,紧紧攥住对方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脸颊,“我也喜欢你,天底下最喜欢你。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金娥呆然沉默,片刻过后,含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浅笑:“是吗,我好欢喜啊。”
赤怜也笑了,她在悲恸之中奋力扬起嘴角,露出欢颜。此时此刻,言辞是那么苍白,仅仅一张嘴全然不足以表露她的心情,她用眼睛,用手指,用肩膀……用尽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竭力将喜悦传递给怀中奄奄一息的人。
金娥陶醉了望着她,隔了一会儿,又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好黑,好冷啊……”
赤怜立刻倾身向前,收紧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金娥揽入自己的怀抱:“别怕,我来陪你,我来温暖你。”
金娥蜷缩在她的怀中,肩膀渐渐放松,伏在她的肩头,低呓道:“你对我真好。”
“我当然要对你好,”赤怜在哽咽中露出笑容,“你累了,快睡吧。”
“可是……我舍不得你。”
“没关系,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很温暖,很安静,再没有人会打扰我们,等你明天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明天?”金娥露出困惑的神色,“那么近吗……?”
“是啊,”赤怜贴在对方耳畔呢喃,“只要有你在身边,天涯海角都不远,”
“好。”金娥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愈发微弱,眼睛缓缓合拢。
赤怜向后撤开少许,扶着她的肩膀,最后一次吻上她的嘴唇。
苍白的薄唇已经没有了温度,只有血腥的味道还停留在上面,但赤怜忘情地吻着,像是在品尝世间至为甜美的甘霖。
在这一吻中,金娥的神色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嘴角带着上扬的弧度,像是落入婴孩的襁褓似的,垂老的脸庞重新焕发新生。
而后,她再也没有作声,再也没有动上一动,身体渐渐变冷,手指变得僵硬,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颊上褪去。
涓涓细流在干涸之前,终究没能看一眼大海。
但她的魂魄澄澈而晶莹,在月色中融化,化作数不清的微粒,升上高空,揉进云朵之间,随风飘游,翻越江河湖海,泱泱人世,在千万年之后,终有一天,她会到达天涯海角,看见金色的波光在天际荡漾,她会变成一滴水,勇敢地纵身跃下,投入浩瀚苍茫的蔚蓝中去。
她在甜梦中安然入眠,从此再也没有苏醒。
*
微弱的呼吸就此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难耐的寂静。
时间依旧平缓地流淌,人世间纷纷扬扬的争斗也没有减少一丝一毫,一个渺小的生命在角落逝去,重量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足以撼动嗜血者的脚步在黑暗中继续前行。只有风声变得低烈了些,哀声呼啸着,在耳畔打转,像是在为死者感到唏嘘。
赤怜怀抱着心爱之人的尸身,臂弯中的皮肤变得愈发冰冷,但她仍旧舍不得放手,她恨不得永远留在这里,永远将温暖的音容笑貌留在咫尺之间。
然而,现实却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听见柳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的步履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有人围过来了。”他停在赤怜面前,“恐怕是血衣帮的追兵。”
赤怜点了点头道:“方才我们留下太多血迹,早晚会被发现。”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怀中的身体轻轻放下。
柳千垂目投去一瞥,迅速阖上眼,道:“金娥姐她……”
“她已经走了。”赤怜的口吻出奇平静。
柳千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也得快点走,若是被他们包围就麻烦了。”
赤怜将目光投向夜色,晦暗的竹林之中,有许多人影来回穿行,显然正在附近搜寻。饶是她的五感因中毒变得迟钝,此刻也能将敌人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迫近,很快连成一片,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小,像是一只合拢的网。
梦里的黑暗已经远去,但人间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赤怜最后瞥了一眼金娥的尸身,而后站起来,挺直纤瘦的脊背。
柳千呆然地望着她窄肩的背影,却见她回过身,道:“你走吧。”
“什么?”
“薛玉冠要利用你来威胁枫公子,所以你不能被他抓住,你快逃。”
柳千脸上仍带着茫然,问道:“那你呢?”
赤怜轻叹了一声:“我不该把你骗到竹院,是我太糊涂,你和金娥之所以会遭遇危险,都是我的过错,现在金娥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看着你死。我留下来对付他们。”
“你……你打得过他们么?”
“若是没有你这个累赘给我添乱,我当然打得过。”
她的语气很是冷淡,柳千顿时露出愠色,但很快又将怒意压了下去,转而道:“你又在骗我吧。
赤怜再一次无言以对,她实在恨极了这小鬼的机敏。
柳千接着道:“我方才听见他们说你中了毒,你现在若是打起来,恐怕连我都不如。”
赤怜摇了摇头,道:“你别得寸进尺,我和你从来都不是朋友,我也不是金娥,不喜欢跟小鬼打交道。柳红枫就是我亲手出卖给薛玉冠的,我赤怜行走江湖,从来都只管自己的死活。”
柳千又是一怔,语气没有了方才的沉静,问道:“柳红枫现在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赤怜不耐烦地回答。
柳千还想说什么,但视线又往竹林瞥了一眼。竹林中的人影愈发迫近,大约很快就要找到洞口。他皱起眉头迟疑了片刻,终于道:“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罢,他将一直藏在袖底的短剑抽出,扔到赤怜手中。
赤怜下意识地接过,在看清短剑的模样时,睁大双眼,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这短剑竟是金娥赠予柳千的那一柄,也差一点成为杀害两人的凶器,兜兜转转,几经易手,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掌心。
她收拢五指,轻柔而坚决地握住剑柄,像是将心上人的脸颊捧在手中。
柳千丢下剑,随即迈开脚步,贴着岩洞边缘往洞口的竹林中走去,赤怜一把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慢着,别往外去,外面已经被包围了,你现在出去,定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柳千露出惊色,问道:“那怎么办?”
赤怜抬起手,往反方向一指:“你往里面。”
柳千更是惊讶,目之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苍茫的黑暗,根本看不清对面是峭壁还是深渊。
赤怜解释道:“这洞口处的风很大,说明里面肯定很深,你往里走,但要记得方向。坚持住,等枫公子来救你。”
“我才不用他救。”年轻的男孩把眉毛一挑,转身往黑暗中去。
“柳千。”赤怜在他身后唤道。
“嗯?”柳千停下脚步。
赤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就不怕我再骗你一次么?”
柳千转回身,脸上尽是狐疑之色,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半晌后嘟起嘴道:“你这人真是古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到底想不想让我听你的话?”
赤怜沉默了片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柳千听得直皱眉:“这么大年纪了却连小孩子也不如,你真的是金娥姐的朋友吗?”
赤怜听到金娥的名字,眼中登时一亮,扬起嘴角道:“当然了,我与她的牵绊实在比你深厚得多。”
柳千怔了一下,很快撇嘴道:“这么大年纪还和小孩子争风吃醋,我实在不喜欢你。”
“哼,彼此彼此。”赤怜答道,“快滚远一点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最后一句恶言没能传进柳千的耳朵,后者已经走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赤怜如释重负,望着他远去的方向,那苍茫的黑暗里像是传来一声回响,清晰笃定,如银针一般落在她的心间。
她仍旧厌恶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鬼,但却希望这人能够平安无事,比她活得更长久,更幸福。
原来,这就是施舍予爱的感觉。
她的心扉曾是紧闭的,如今终于向人间敞开,金娥不仅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的心。金娥希望她自由,而此时此刻,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昂扬,即使凭借双足走遍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感到疲倦。
但她选择留下来。
她要留在这里,将恶的根基连根拔出,将血的仇恨悉数讨回。
终于,窸窣的竹影中传来急躁难耐的催促声:“快,这里有个山洞,快进来找!”
凌乱的脚步声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等待着,直到薛玉冠的脸在黑暗中浮出。
那张歪斜丑陋的脸庞,曾经是她的噩梦,此刻却是她梦寐以求的褒赏。
*
黑暗中,岩壁屹立,嶙峋犹如刀锋削过一般,在连年的海风吹拂下,风干的盐分在石面上凝结,渐渐化作一层淡白色的覆皮,细腻的盐粒微微闪烁,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致。
世间万物皆有业力之说,业力偏往一处,昼夜不停,积少成多,就算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也能够沉积出如此瑰异的痕迹。
经年累月积攒的恶行,也化作一股看不见的业力,将薛玉冠推进这间异样的山洞,推向万劫不复的命运。
他的眼睛素来擅长在黑暗中巡视,因而很快便发现了藏在黑暗里的踪迹。
叛徒赤怜。
赤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衫,露出狭窄的肩膀轮廓和干瘪平坦的胸口,实在毫无女人魅力可言。她惯常的外衫盖在金娥的身上,而金娥躺在岩壁一角,已经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铁青的脸庞同样毫无魅力可言。
“就是这两个贱女人谋害了章潜。”血衣帮之中有人咒骂道。
章潜便是那个误入内院,被金娥拼死捂住嘴巴的男人。
“人是我杀的,”赤怜冷冷道:“是他自讨苦吃,死有余辜。若是他再活过来,我便再杀他一次。”
众人被她的态度激怒,纷纷振臂而呼:“薛先生,让我们给她点教训。”
薛玉冠却抬起一只手摇了摇,示意身后的帮众噤声。
他的嗅觉比山中的老狐狸还要灵敏,他只消看了赤怜一眼,便已看出她与过往有所不同。分歧点在于金娥的死,金娥是她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一旦失去这个人,她便再无后顾之忧,此役为了复仇,定然会破釜沉舟,抵死相搏。
薛玉冠并不怕与善人为敌,因为世间的善人往往博爱多情,时常被情爱所累,作茧自缚。但赤怜显然不是善人,切断她的牵挂,也就切断了她的弱点。没有弱点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他微微偏过头,低声问道:“你们来时有没有看到柳红枫身边的小鬼。”
身后的帮众纷纷摇头:“没有。”
“好,那么先进去找人,章永,你带两个人去。”
被他点到名字的随从应了一声,招呼两名下属追随,而后越过赤怜的肩膀,往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