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千帆垂下视线,道:“不,我不去了。”
“嗯?”
晏千帆索性低下头,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底喝完,而后闷声道:“我不想参加武林大会了。”
“为什么?”
“因为安大哥一定会去参加,我不想与他为敌。”
“所以你就要罢赛?”
“是。”
“你若不露面,铸剑庄的颜面便要受损,他一定会责怪你。”
“就让兄长怪我吧,”晏千帆耷着肩膀,神色更是颓丧,“反正我的心意已决,我希望安大哥能赢。”
柳红枫微微一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的做法却不明智。你若希望安广厦能赢,就更应该去参加比试。”
“为什么?”晏千帆面露困惑。
柳红枫反问:“方才你是怎么赢了我?”
晏千帆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他猛地将筷子扣在桌上,而后倏地站起身,道:“我这就去!”
“慢着,”柳红枫按住他的肩膀,“你就穿这身衣裳去?”
晏千帆:“……”
他忘了自己还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裙衫,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的,出门时走的匆忙,一文钱也没有带,就连馄饨都是柳红枫施舍的。想到此处,他的脸上阵阵发烫。
柳红枫抬手,往馄钝铺旁边的布行一指,道:“我已经给足了店家银两,你去店里挑一件利索的衣裳,到后院的房间里换上,而后用院里的井水把脸上的脂粉洗干净。”
“哦。”晏千帆点头。
“还有,下次你若是想乔装成女子,不如直接来找我。”
“你……你懂得乔装之术?”
“你觉得呢?”
晏千帆望着柳红枫,眼神中已经全然没有初见时的愤恁,反倒满溢着崇拜之情,扮相滑稽的脸上,唯有一双眸子甚是澄澈明亮。
“柳大哥,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柳红枫莞尔笑道:“只是你的好哥哥罢了。”
晏千帆脸色一僵,不顾脚下磕磕绊绊,转头便冲进了布行。
*
金狮舞(点梗番外)
新年伊始,大街小巷弥漫着节庆的氛围,一大清早,城里最宽的街巷两旁挤满了人,等着舞狮队的锣鼓声。
柳红枫却不幸生了病。
他在初雪时节染上风寒,鼻涕眼泪一起流,只能将自己裹成被子团,缩在床里取暖。
柳千察觉柳红枫的病状后大为光火,本来他天天在外行医,街坊邻里一片美誉,结果自家人却生了病,把好容易积攒下的名声都败坏了。所以那几天他的脾气很是暴躁,给柳红枫熬出的药汤里,一勺子糖都不放。
柳红枫被迫喝了几天又苦又涩的药,舌头都快喝成茄子色,病状才有所好转。他将柳千唤至床前,问道:“要不然我们去看舞狮子吧。”
柳千嗤之以鼻:“逗小孩的把戏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柳红枫挑起眉毛,“方才是哪个小鬼爬到屋檐上,架着板凳往远处看的。”
柳千立刻涨红了脸:“我……我只是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结果呢?”
“被前面的如意酒楼挡着,什么也没看见。”
柳千终究只是个小鬼,藏不住心事,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柳红枫眯起眼睛打量他:“你该不会从来没看过舞狮子吧?”
柳千像是被人中了戳了脊梁似的,身子一僵,顿时坐得直挺挺的,高声道:“没看过有什么稀奇的,我师父以前住在郊外,离城里十万八丈远,我才懒得去看。”
“哦,”柳红枫不忍再捉弄他,便扬起嘴角道:“下次吧,下次我陪着你去看……啊啾。”
柳千把一只热腾腾的药碗塞到对方手里:“谁要你陪了,幼稚!”
……不过,这次他趁柳红枫不注意,偷偷往碗里丢了一颗糖。
*
正午过后,庆典的队伍已经四散而去,只留下一些炮竹的余味飘在空气里。柳红枫仍旧在床中缩成一团,目光投向窗外的垂柳,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叶片的数目。
明彻的阳光穿过柳叶的缝隙,洒在在窗畔的床上,印出深深浅浅的光斑,柳红枫就在光斑的包围中,像是被裹在一只流动的茧里。他眯着眼睛,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作蜻蜓点水状,像是随时都会入睡似的。
这难得的闲适时光,却被一阵喧哗打破了。
喧哗来自院子里,柳千铜锣似的响亮嗓门:“——你……你是哪、哪来的狮子?”
“不用惊慌,是我。”
段长涯熟悉的声音罩在布偶的皮囊底下,听起来有些发闷。
柳红枫顿时没了睡意,在床上拱了拱,像不倒翁似的侧过身,把脑袋凑到大门的方向,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身披一件通体金色的舞狮套偶,这种套偶平时要两个人穿,此刻却罩在一个人的身上,前足的位置塞了两只手臂,后足才是双脚,远远看去,好像是狮子原地站起来似的。
狮子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大步流星穿过院子,推开了房门。
柳红枫裹着被褥狂笑,像一团抖毛的兔子似的,将整张床都带得摇晃不止。
待他终于笑够,才开口问道:“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件皮囊?”
狮子答道:“借来的。”
柳红枫又问:“你这是哪来的雅兴?”
狮子再答:“如意酒楼的伙计跟我说,小千在房顶上趴了好久,就像看一看舞狮子,所以我特地借来给他看。”
柳千已经呆若木鸡。
柳红枫瞥见柳千的脸色,好容易敛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小鬼,人家诚心来逗你开心,你站着不动是几个意思,还看不看?”
柳千的脑袋像木头人似的,一点一点扭向狮子的方向,目光之中半是惊诧,半是恐惧。
毕竟不久以前,这扮演狮子的人亲自按着他的头把他丢进学堂里念书,还要检查他背诵诗文的进度,简直比魔鬼一样无情。
柳红枫对狮子使了个眼色,道:“你去咬他的头,给他讨个吉利。”
站立的狮子点头应过,径直走上前,弯下腰,把嘴巴套在柳千的头顶。
“唔唔唔咿——”柳千僵在原地,口中发出奇妙的声音,战战兢兢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手掌摸上狮子的下巴。
毛茸茸,软乎乎的下巴,很快令人陶醉其中。
“原来舞狮是这样的!”柳千两眼放光。
才不是这样的——柳红枫再一次大笑不止。
*
笑也笑过了,玩也玩够了,柳千累得精疲力尽,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中,不一会儿,呼呼大睡的声音便穿过院子,传进柳红枫的耳朵。
柳红枫对狮子挑眉道:“小鬼走了,你可以现原形了。”
狮子取下头套,露出段长涯的脸庞,神色依旧清正如常,只是少了平日里惯常佩戴的发冠,常常束起的头发此刻披散着,顺着肩膀落在背后,发稍被汗水津湿,在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那光斑摇晃着,晃得柳红枫心尖痒,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白皙精瘦的手臂像一座桥似的,一路架上段长涯的肩膀,捻起一缕头发缠在手指尖。
柳红枫一面玩弄段长涯的头发,一面仰起脸道:“你也咬我一下好不好。”
段长涯从善如流地弯下腰,一只手撑在床畔,另一只手挑起柳红枫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柳红枫还裹在被子团里,被对方居高临下地一压,往床榻中陷得更深了一些。
这一吻绵长缓慢,带着些慵懒的意味,两人谁也不着急,耐下心来细细品尝彼此的味道,阳光环绕在他们周遭,将他们裹进同一只明亮剔透的茧。
光芒流淌,被子团随着呼吸起伏一张一翕。
待交叠的唇齿终于分开后,柳红枫的脸颊已挂起两片潮红,嘴角勾出姣好的弧度,凝成一抹陶醉的笑:“原来狮子的嘴唇这么软。”
段长涯仍撑在床畔,低头望着对方,道:“就算软也能将你吞进肚子。”
柳红枫歪头看着他:“你没瞧见我在生病么?你现在吞下我,就不怕被我传染么?”
“不会的,你没那个本事传染我。”段长涯笃定道。
柳红枫的眉心凝起一个小结:“你未免太小瞧我了,看来今天我非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话毕,从被团里伸出两条胳膊,变成两只五根爪的钩子,紧紧地勾住段长涯的脖颈。
段长涯虽然已经摘下头罩,但身上还穿着套偶的衣服。柳红枫的手贴在他的后肩一通乱摸,口中振振有词道:“毛茸茸,还暖和,手感真不错,小涯涯,往后你就穿着这个吧。”
“真的那么喜欢?”
“真的。”
段长涯突然俯下身,将裹住柳红枫的被子扯出一条缝隙,而后不由分说地钻了进去。
这一招使得猝不及防,骤然袭来的凉气让被窝里的人本能地向后缩。但没过多久,凉气便被身体的温度所取代。
段长涯的体温很高,带着一层薄汗,像个暖炉似的靠在柳红枫身边,两只大手借着被子的掩护,往柳红枫的身上贴。
……
*
第十七章 参商动
武林大会的擂台八面见方,由结实的木板拼搭而成,台阶陡峭,拔地数尺,俯瞰犹如太极卦象,四向正卦处插着四杆大旗,鼓满了风,猎猎飘扬。旗杆下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这擂台比起亭阁楼榭,朱甍碧瓦,实在简陋粗鄙,但在江湖人的眼中,它却是至高无上圣地,值得为之赌上性命的舞台。仿佛只要踏上它,便能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庸碌的魂魄便得了升华,摆脱俗世纠扰,在奋起一搏中臻入绝境,散发出至为灿烂纯粹的光芒。
愈是惨淡的世道,人们便愈是将毕生希冀寄托其中。擂台上所淌的血已经不是血,而是醇酒。擂台上所负的伤也不是伤,而是奖赐。
这就是江湖,诞于人世之中,却又超乎于人世的一片浊土。
晏千帆正站在这样的擂台上。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浑身上下好似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垢,塞住了他的眼睛,耳朵,喉咙。他吃力地站在台上,唯有手中的枪仍旧锋芒毕露。
台下传来阵阵窃语——铸剑庄的二庄主为何使的是枪术?晏家素来胆小怕事,几时出了这般血性的汉子?
这些议论声统统从晏千帆身旁掠过,又一字不漏地灌入晏月华的耳朵。
晏月华坐在高席上。
从他的位置俯瞰,擂台就是一张巨大的八卦阵,将他的血肉至亲牢牢困在其中。
他的目光凝在晏千帆身上,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移开。
柳红枫在他身旁感慨道:“您真的很关心这位弟弟,看来二位果真感情深厚。”
晏月华却沉下脸,露出不悦之色:“枫公子是在嘲笑我吗?”
柳红枫拱手让道:“我怎么敢。”
晏月华沉默片刻,道:“我与千帆是异母所生,如今我们的父母都已不在世。千帆十岁便离开本家,从往后十余年间,他从来不曾踏入晏家的大门,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一面。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深厚感情可言。”
柳红枫挑眉道:“既然如此,为何您对他如此关切。甚至不惜卖给段掌门人情,也要命我保护他的安全。”
晏月华道:“晏家世代居于瀛洲岛,不喜武林中明争暗斗,历代家主都将保全家业平安视为己任,既然千帆是我的弟弟,便与我脱不开干系,照料他是我的职责所在,并非出于关切。”
柳红枫心道,这般心思就叫做关切。然而他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江湖中人往往身不由己,有时就连喜怒哀乐都不能轻言于人。往往要找尽法子遮掩,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或许只有在刀光剑影的擂台上,在生死一线的较量中,才能体会到一丝不加掩饰的真实。
他不再多言,转而将目光投向擂台,关注晏千帆的动向。
晏千帆已经接连打败了十几个对手,长枪呼呼作响,引来众人瞩目,然而他却不曾说过一句谦言,像是根本没将手下败将放在眼里。
“还有人挑战吗?”
他轻慢的口吻引起台下诸多不满,议论声不绝于耳,然而他不予理会,视线甚至不向人群中看,只是虚虚地投往远处,飘忽不定,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漫长的等待过后,那人终于跃入他的视野。
安广厦。
西岭寨少当家纵身跳上擂台,就像是一颗火种跳入干柴堆中,晏千帆立刻被点燃,原本木然疲惫的神色立刻变得生动,一面望着对方,一面唤道:“安大哥。”
对方却没有回答。
两人站在擂台两侧,手中执着同样的长枪,摆出同样的架势。举手投足间,满是无法遮掩的相似,就像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
台下的人纷纷睁大眼睛。
晏千帆凝着安广厦,道:“我的枪法是西岭寨的枪法,是当初跟着老当家一招一式学会的,他老人家的教诲,我至今仍然铭记于心。”
安广厦依旧沉默不语。
两人的立场仿佛对调了一番,安广厦身为挑战者,却全然不将擂主放在眼里,仿佛站在对面的并非他的故知,而是一块会动的石头,横在路中央,非得一脚踢开不可。
晏千帆缓缓提起长枪,目光仍胶着在对方身上,问道:“你我师出同门,出手之前,你连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