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直截了当的批评,配上冷峻严厉的表情,常人未必受得住。
安广厦从来都是如此直截了当,冷峻严厉,所以鲜少有人敢与他套近乎。
晏千帆却骨碌着爬起来,提着竹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的眼前,仰起头,咧嘴笑道:“安大哥,你的功夫好厉害啊!就像是故事里的大侠,这样……再这样……三两下就把坏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模仿安广厦方才的招式,但动作却差出百丈远,僵硬又笨拙,活像个没抹油的木偶。
安广厦看得发笑,挑起眉毛问道:“我是大侠,那你是坏人么?”
晏千帆一怔,低下头道:“……就算是吧,反正大家都不喜欢我。”
安广厦不禁皱眉,面前的小鬼稚气未脱,脸颊尚带着几分圆润,皮肉像蒸熟的馒头一样细软,喘起粗气来像是水里的鱼吐泡,口中都泛在唇上。一双眼底噙着泪花,却不显娇弱,反倒闪闪发亮,将他整个人映照得晶莹而透彻,哪怕滚在身上的泥,沾在胸前的口水,也遮掩不去这般独特的气质。
安广厦所熟识的小孩子不是这样的,他们大都脏兮兮,性情或是胆怯,或是愚笨,或是狡猾,总归有一些令人皱眉的特质,唯独面前这个,既胆怯,又愚笨,还有些许狡黠,仿佛集所有麻烦于一身,唯独一双眸子是开在魂魄上的天窗,叫人一眼便能望到底。
就连落在他身上的雪,都比别处更白一些。
安广厦垂下视线,一眼看到小鬼手背上有几条红肿的抽痕,深浅不一,呈现参差不齐的红色,在白雪消融后袒露出来,分外清晰。
他沉下脸道:“你受伤了怎么不说?”
“哦,没事,”晏千帆将另一只手掌盖在伤处,“揉一揉就不疼了。”
没想到另一只手背上,也有伤痕露出。
新伤叠着旧伤,不论怎样是遮掩不去了,他低下头,嘟起嘴唇,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懊恼。
安广厦不再看他的伤口,转而望向他的眼睛,问道:“你大哥平日待你时,不会像我这般严厉吧?”
晏千帆眨眨眼,道:“他倒是不会,他根本就不理我。”
安广厦露出诧色:“为什么?你们不是兄弟么?”
晏千帆答道:“他是大哥,早晚要当庄主,所以遇事不能与我一般见识,不能被我拖了后腿。”
安广厦微微皱眉:“这是你父亲的教诲?”
晏千帆点了点头:“嗯,而且大哥的娘亲也不喜欢我,所以私底下也不让他跟我说话。”
安广厦陷入沉默,半晌后才道:“你们铸剑庄还真是古怪,跟我料想得全然不同。”
“古怪么?”晏千帆问道,“我倒觉得西岭寨古怪得很。”
“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
小鬼答得很快,安广厦却露出狐疑之色,把竹剑放到一旁,抱起胳膊,转向晏千帆,仔细凝着对方的脸,问道:“你才来了几天,天天都在吃苦受累,凭什么说喜欢?小小年纪就学会阿谀奉承了么。”
“不是的,”晏千帆摇头道:“我没有说谎,我留在晏家也是累赘,来到这里才能派上用场。我想当个有用的人,所以我不怕吃苦受累。”
安广厦再一次露出诧色,凝着他迟疑了少顷,终于开口道:“你懂不懂晏家的结症在何处?”
十岁出头的小鬼能懂什么,晏千帆只把头摇成拨浪鼓。
“晏家一心钻研铸剑之术,武功修为却积弱不振,偏偏家藏神兵利器无数,怀玉为罪,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孺拿着金银财宝招摇过市一样,你说会怎么样?”
晏千帆无意识地绞起手指,颦起眉头,道:“会被坏人哄抢一空吧。”
安广厦点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为了稳固江湖地位,才要四处结盟,将你们送到外面也是因为这个。”
“为了与你们结盟?”晏千帆脸上仍带着懵懂之色。
安广厦点头:“对。”
“那安大哥和我就算是朋友了吧!”
安广厦:“……”
面对一张没心没肺的脸,初出茅庐的少当家叹了一声:“晏千帆,你若真的想变得有用,就别再使晏家的剑术了。”
*
话一出口,安广厦的脸上便浮起悔色。
自打经手寨中事务,他便常常被耳提面命,在人前要谨慎言行。晏千帆的身份本就特殊,当着对方的面诋毁晏家武功,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但晏千帆并未动怒,反倒点头称是:“我明白,我在自家学了很久,到了你家却连一招也扛不过,看来我家的武功是真的不行。”
安广厦面露诧色。
晏千帆又低下头,道:“可是我爹只教剑术,没教过我别的,若是能学到更厉害的功夫就好了,若是我变得比他还厉害,就能保护他了,这才是真的‘有用’,对吧?”
安广厦迎上他热忱的视线,挑着眉毛道:“小小年纪倒是挺有志向。”
晏千帆立刻咧起嘴角,露出笑容:“是吧,娘亲也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安广厦:“……”
晏千帆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的沉默过后,便像是忘了方才的烦恼,一心盯着自己腕上的伤,先是伸出指尖触碰,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缩回手指,老实呆了一会儿,便又忘了疼,再次伸手去碰。
安广厦看在眼里,忍俊不禁,终于打断他道:“小鬼,你想不想学西岭枪法。”
晏千帆立刻打了个激灵:“想学!”
安广厦道:“你的根基薄弱,若是想学,须得从头学起,难免要吃很多苦,受的伤会比现在还要重。”
“没事,我不怕。”晏千帆答得很快。
两人目光相触,安广厦凝着他半晌,道:“好吧,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太好了!”晏千帆雀跃欢呼。
快乐的声音将这片寒冷贫瘠的柴院填满。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从院门外路过,停住脚步,留下一串窃窃私语。照例是诋毁与轻蔑的话。
安广厦的脸色登时一沉。
晏千帆倒是不甚介怀,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从竹娄中提起两把竹剑,举起其中一根,往安广厦手里塞:“现在就教我吧。”
安广厦摇摇头,道:“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狭窄了。”
“这里不窄啊。”晏千帆歪头。
“地方是不窄,但周围的声音太杂,会让你的心变窄。”
晏千帆一怔,呆站在原地,望着对面的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像是剥落了一层壳,留下来的神情饱含苦涩。他慢慢地抬起胳膊,挡在自己的眼睛前方,而后肩膀轻轻耸动,传出轻微而沉闷的抽噎声。
安广厦倒慌乱了,他比这小鬼高出一头,索性将手掌搭在小鬼的头顶。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叫你再听不见多余的议论声。你只消好好学,学成真本事,变成有用的人,别人自然会尊重你。”
“嗯。”晏千帆用袖子再脸上抹了一把,重新抬起头来,而后像是忽地想起什么,张大嘴巴,道:“不过还要等一会儿。”
“怎么?”
“等我先把鸡食投下去,是今天分给我的活儿。”
说罢,他蹬蹬蹬地跑到墙边,端起米筛,摇摇晃晃地往鸡棚走去,留下一个生机勃勃的背影。
迎接他的是争先恐后的拍翅声,正如他胸膛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
西岭山脚下有一片湖。
湖水是来自山顶的融雪,沿着飞瀑与河道注入湖中,又顺着另一条蜿蜒的轨迹淌向原野间,西岭寨便沿河而建,与壮丽的山峦相比,只是一片低矮的陋居。寨中的住民没有浪费老天的恩赐,在河畔盖起磨坊,搭起水车,为这片冷冽清孤的水路增添了几抹色彩。
安广厦所说的好地方就是湖畔。
湖畔距离寨子已有两三里路,周遭幽深静谧,湖水干净明澈,湖底的古木被浸泡千年,表面挂了一层细沙般的白斑,在它们的衬托下,湖底呈现蓝绿交替的色泽,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瑰丽动人。
可惜晏千帆并没有闲心欣赏——他是来练武的。
每天清晨,院子里的公鸡刚打鸣,安广厦便将他从温暖的被褥中拎出来,令他顶着惺忪的睡眼一路走到湖边。湖畔比寨中还要冷上几分,足够让他清醒头脑,而后,一天的修行便开始了。
他的根基薄弱,要从基本功补起,一天天下来,腰酸背痛是家常便饭,擦破皮肉也不值一提,有时内息运调不当,额头像染了风寒似的发热,脚底像了棉花似的发虚,整个人摇摇晃晃,魂不守舍,但安广厦仍旧不为所动,仍旧毫不留情地将竹剑敲在他的头顶。
连晏千帆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坚持下来。
他并不是不怕,他叫痛的时候全然不顾面子,咿咿呀呀聒噪好似母鸡,没少挨训斥,眼泪也没少沾湿枕头,他无数次想到锦衣玉食的家,想到铸剑庄里仆佣恭敬的问候,想到睡至日上三竿,最喜欢的核桃酥端到眼前的舒坦日子。
但在哭过鼻子、喊过爹娘、做过噩梦、丢过脸面之后,晏千帆依然没有放弃。
就像泡在湖底的沉木,被斩断根基,抛入异乡,却未腐朽溃烂,反倒镀上一层洁白。
一个月过去,他竟将西岭枪法入门九式融会贯通。
他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白嫩的皮肤因着日光而变得黝黑,粗糙,从近处细观,甚至能看到因为干燥而开裂的细纹。他的个头拔高了,手臂也粗了一圈,从家乡带来的衣衫都要重新裁改,小腿肚鼓起,鞋靴也要换新的。长发因着碍事而剪短了,只留下一条小辫,随便用绳子一系,耷在背后。
喂鸡的任务仍旧由他包揽,早先连抬一篮米都颤颤巍巍,如今却能用担子挑扛两篮。家里开荤的时候,他便挽起袖子,迈进鸡笼,演一出徒手捉活鸡的戏码。
西岭寨人看他的目光渐渐生出变化,轻言蔑语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沉默与打量。
安广厦的态度却依旧如初,待他就像待自己一样冷峻,鲜少有赞誉之言。
会夸他的倒是另一个人。
冯广生。
冯广生的年纪比安广厦小一岁,见了后者,也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哥。
但冯广生喊起大哥来,比晏千帆要理直气壮得多,因为他的父亲和安广厦的父亲自幼一起长大,是烧香拜把的义兄弟,两人的后辈自然也就成了异姓兄弟,就连名讳都是两人一道翻着辞书挑出来的。
*
冯广生是晏千帆在西岭寨的第二个朋友——至少晏千帆自己如此认为。
与冯广生结交的过程很轻松,不用挨打挨骂,也不必苦修受罪,这是因为冯广生的性子与安广厦大相径庭,他爱笑,爱闹,谈吐风趣,待人和善,身边从不缺少朋友。
那是一天夜里,晏千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日里的练习并不顺畅,屡次遭遇挫折,不进反退,安广厦虽然没有发难,但失望之色却写在脸上,就连说话的口吻都比平日冷了几分。本来晏千帆以笑脸相迎,佯装毫不在乎,但夜深人静时,零星琐碎的烦恼积聚成团,一股脑涌上心头,堵在胸口挥之不去,令他倍感苦闷。
横竖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穿好衣裳,踱到户外透气。但他不敢走得太远,更不想惹人注目,于是便爬到院墙上,骑在墙头,仰望夜空中的繁星。
西岭寨远离尘嚣,入夜后万籁俱寂,因着地势高的缘故,就连天星也比别处更近,从中空一直绵延到四野,与远处山峦的影子相接,将山顶的积雪映衬得更加晶莹剔透。
一片寂静之中,忽地响起一串脚步声。
晏千帆正望着穹顶出神,冷不丁听到脚边的响动,登时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越过院墙往对面望去。
安家的宅院与冯家紧挨着,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小径,从他所在的地方俯瞰,几乎能将冯家一览无余。
他看到冯广生独自一人穿过院子,蹑手蹑脚地往后厨去。
后厨的方向亮起零星的火光,是冯广生升起了炭炉,一缕青烟从屋檐底下冒出,没过多久,一阵喷香的味道飘至鼻子底下。
过了半晌,火光熄灭了,但香味却变得更加浓郁,只见冯广生怀揣着一只油纸包,从后厨溜出来,刚走了两步,冷不丁偏过头,往墙上看去。
一高一低,四目相对,两人都露出惊色。
晏千帆率先回过神,连连摆手:“你你你别误会,我什么都没看见。”说着便要翻身下墙,逃回安家的院子。
没想到冯广生的动作比他更快,三下五除二地跃上墙头,脚步如履平地,转眼便来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晏小弟,莫非你也饿了,和我一样半夜来偷食?”
晏千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但肚子却不争气发出咕咕的叫声。原来他满心失落,在餐桌上没吃几口饭,此刻闻到肉香,肚子里的馋虫被勾醒,毫不客气地撺掇着他。
冯广生心灵神会,在他身边坐下,把油纸包打开,举到他眼底。竟是两只热腾腾的烤包子。
肉汁的味道夹杂着面皮的焦香,晏千帆差一点当场淌口水。
“怎么着,很香吧,”冯广生冲他一笑,捏起一只包子往他手里塞:“来,见者有份,拿去吃。”
晏千帆怔住,五指僵在半空,不敢接过,却也不舍得放开。
“拿着吧,别客气,”冯广生催促道,“有人一起吃才更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