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专用于处理外伤的刮骨刀,在炭火的熏染下,刀刃尖端很快被烫得发红。
房间里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千身上,而柳千视若无睹,专注盯着火势,直到烧红的区域沿着刀刃漫开成一条薄薄的带状,他立刻将刀提起,一面摇手示意。
一旁的柳红枫心领神会,将一条崭新的方巾从热水中捞出,微微拧干,递上前去。
柳千虽然年纪尚小,但行医时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就连柳红枫也无从干预,只能在一旁为他打下手。
柳千左手攥着热方巾,右手拿着烫得鲜红的刀,往晏千帆身边走去。
晏千帆躺在床中,手脚被几个人一起按住,动弹不得,好似被压在砧板上待宰的鱼。
柳千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终于开口道:“你的伤势并未触及眼球,但伤口太长,一些部分已经化脓,必须要即刻将受脓肉剜出来,才能保住眼睛。”
砧板上的鱼张大嘴巴,露出惊色:“我的眼睛能保住?这是好消息啊。”
柳千顿了片刻,道:“坏消息是我身上并未携带麻药,现在下山去寻也来不及了,你只能忍着疼。”
晏千帆先是一惊,随后抿起嘴唇,道:“我知道了,你动手吧。”
“你闭上眼,咬着这个。”柳千将热水烫过的毛巾放进他的口中,而后执起动刀子,往伤口处探去。
在一片寂静之中,仿佛听得见刀刃划破血肉,刮过骨头的声音。柳千的动作缓慢细致,但血还是从伤口处淌出,沾在他的手指间。
炭火还在房间里燃烧,晏千帆的额头上很快渗出一层汗,他强忍住没有呻吟出声,但牙齿却咬得咯咯作响。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千终于从他身边撤开,压在他手脚上的力量也终于放开了。晏千帆只觉得浑身乏力,仿佛虚脱一样疲惫,手脚都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旁人为他擦干血迹,敷上伤药,用绷带缠住受伤的眼睛。
柳千长吁了一口气,盘着腿席地而坐,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
*
凝重的阴霾总算释开了一些,滞在炭火中微微发烫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晏月华第一个动身,他快步走到床边,本能地伸出手去碰晏千帆的眼睛,手指却在停在半途,缓缓收回。他转而问道:“怎么样?”
晏千帆撑起身子,缓缓睁开完好的眼睛,被骤然跃入眼中的脸庞吓得一抖。
柳千瞧在眼里,当即从地上跳起来,一面拦下晏月华的追问,一面对床中的病患叮嘱道:“你的眼睛算是保住了,但外伤恢复还要一段时日,在此之前千万不能再受伤,否则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我一定听话,”晏千帆已经恢复镇定,连连点头,“谢谢你啊小神医。”
柳千脸色一暗,他虽然爱极了别人恭维他,但却最讨厌听到自己的名讳前面多出一个“小”字,于是立刻敛去笑意,摸着下巴道:“我再给你开几副舒筋活血的药吧,越苦的药就越是管用。”
“不必、不必麻烦了。”晏千帆听出他话中的不满,吓得直摆手。
这时,晏月华转向柳千,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两位柳公子鼎力相助,晏某感激不尽。”
晏月华的态度谦和又礼让,与晏千帆可谓大相径庭,柳千看在眼里,心头顿时涌上一阵好感,也跟着欠身道:“庄主不必客气,本来就是这家伙的责任,都怪他没把人保护好。”说着抬起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柳红枫的鼻子。
柳红枫在暗中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转向晏月华,乖乖低头道:“小千批评的对,是我的疏忽。”
晏月华拱手一让:“不,是他自己的责任,我这就与他好好谈谈,二位若是累了,不妨先去歇息吧,我在外厅里备了茶和简单饭菜。”
“不用,我不累——”柳千刚想说,被柳红枫捂住嘴巴扯到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晏月华已经转向旁侧,望向自己的弟弟,脸色由晴转阴:“你知道错了么?”
晏千帆也学着柳红枫的样子,乖乖低下头,道:“我输了比试,给晏家丢人。”
但兄长却没有跟他客气,短暂的沉默后,问道:“你为什么不用晏家的剑术?”
晏千帆不禁一怔,仰起头答道:“我离家太早,晏家的功夫学得不够精,况且……”他迟疑片刻,终是选择开口道,“况且晏家的剑术也比不过西岭枪。”
说罢,他避开视线,不敢再直视兄长的目光。
但他的视线触到床畔的桌台,却在光洁的铜镜中再一次看到兄长的脸。
那张侧脸比他记忆中还要凝重,样貌也改变良多,几乎像是个陌生人。他们明明血缘相通,但却分离两处,从未推心置腹,他全然不清楚对方眼里的自己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晏月华没有如他所料的那般动怒发难,只是淡淡道:“算你答得诚实,西岭寨的武功的确胜过晏家,那里的人也更投你的脾气,但是别忘了,你始终是晏家的人。”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瞒着我,穿成小丑一样去见安广厦,你还嫌我们晏家不够丢脸吗?”
晏千帆一惊,他只掂记着比武落败的错误,竟忘了偷溜出门的事,如今被兄长毫不留情地指摘,也只能埋头认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不料晏月华没有继续责备他,而是转向他的侍从,冷冷道:“兰芝,你过来。”
兰芝蹲在水盆边,才刚刚把沾血的濯洗干净,冷不丁听到传唤,登时打了个激灵,来不及擦干手指,战战兢兢地起身,快步走到晏月华面前。
纤细的指尖垂在身侧,不住地滴水。
“二庄主出门时,穿的是不是你的衣裳?”
“是,是我的……”
“我安排你照顾他的起居,可你竟然让他穿你的破烂衣裳出门?!”
晏月华疾言厉色,语声如雷,迸出十足的中气,将头顶的房梁震得微微发颤,余音出于怒意而颤抖着,绕梁不散,也将兰芝震得直打哆嗦。
“是我考虑不周,是我怠慢了二庄主,都是我的错……”兰芝语无伦次道,头低埋向胸口,目光偷偷抬起,往晏月华脸上瞄了一眼,只见往日里脾气平和温厚的庄主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紧紧颦着眉心,眼锋如刀,锐利的视线径直穿进她的眼睛。
她吓得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晏月华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兰芝,你败坏了晏家的颜面,害二庄主受人折辱,依照祖训,我应当将你逐出家门,不再用你。”
“不要,庄主,求你不要赶我走,外面……外面现在好危险,别人说……说瀛洲岛上尽是杀人的魔鬼,我……我还不想死……”
她自幼便呆在晏家宅院里,继承母亲的衣钵做仆佣,伺候庄主起居。虽然衣食无忧,但从来没有出过岛,不曾知晓外面的模样。
晏千帆坐不住了,他走上前去,一面将女孩扶起来,一面安抚她的肩背,柔声道:“兰芝,没事,别怕。”
晏月华板着脸道:“我依家规办事,你这是唱哪一出?”
晏千帆抬起头,道:“大哥,借兰芝的衣裳是我一意孤行,是我非得强迫她的,你叮嘱她事事听我吩咐,她没有违背我的命令,说明她讲信用,守承诺,依照祖上的规矩,总不至于把这样的良才驱逐出门吧。”
晏月华眯起眼睛:“看来你是打定主意非要袒护她了?”
“是,”晏千帆答得毫不犹豫,“大哥,我从小就比不上你,你为晏家操劳多年,可我却只会拖老祖宗的后腿,如果你想罚,就罚我一个人就好了,要打要骂,我绝无怨怼。”
一番话毕,他直直迎上兄长的视线。
晏月华也凝着他,眉心皱成一团。
他们的目光不似兄弟,倒像是彼此提防、互相猜忌的敌人。
“咳咳,”柳红枫假意发声,从旁插话道,“晏庄主,千帆他才受了重伤,需要静养,我看你还是网开一面吧。有什么过错先记下来,下次再罚不迟。”
晏月华阖上眼睛,长叹一声,道:“好,我不罚你,也不罚兰芝,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从此刻开始,你不许再踏出铸剑庄一步,除非我需要你,否则直到武林大会结束,你再不要露面。”
“大哥……”
“晏千帆,你不是重情重义么,你敢不敢像兰芝一样讲信用,守承诺,你敢不敢答应我?”
晏千帆低下头,像是忍耐着巨大的痛苦,良久过后,终于发声道:“我答应你。”
晏月华点点头,而后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孩:“兰芝,你今日不必再伺候他了,这些天多有劳烦,你也辛苦了,先回房间去休息吧。”
“庄……庄主,我不累,我还可以干活。”兰芝仍是一脸惧色。
“没关系,我不会赶你走的,你放心去吧。”晏月华的口吻变得平淡如常。
兰芝微微点头,带着满脸疑色,又往晏千帆身上瞥了一眼,见后者对她颔首示意,才终于转身离开。
晏千帆目送兰芝走远,才露出诧色,问道:“大哥,你不找人看守我了吗?”
晏月华道:“晏家的剑不如西岭的枪,我也不比你这般年轻,倘若你真的背我弃我,凭我的本事,又怎能拦得住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晏月华发出一声轻叹,道:“你喜欢江湖道义,我便以江湖道义待你,不再强迫你。只是……”他停顿了片刻,像是被自己的话哽住似的,“你若选择离开,便再也不要回来了,从今往后我晏月华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说罢,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转向一旁,道:“枫公子,小千,辛苦了,随我去外厅用茶吧。”
晏千帆哑口无言,只是睁大了仅存的完眼,目送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房门边。
兰芝先一步离去,晏月华带走了柳红枫和柳千,其余下人也被遣散,房间里只剩他一个。
没有人看到他眼底浮起的酸楚。
*
西岭雪山,险峰环抱,云烟缭绕,终年凛寒,这片苍凉荒芜的景致,千百年从来不曾变过。
这里也是国之边疆,官道出山后便至尽头,此后只有绵绵荒野,往西是藏地高原,向南是大理洱海,不仅气候冷峻,人烟稀少,而且盗匪横行,凶险异常,是来往商旅的噩梦,就连平南王府的官兵也不愿在此驻扎,想尽借口推脱职责,一年到头也瞧不见影子,唯有西岭寨立于雪山脚下,寨中百余人同心协力,与恶匪周旋顽抗,镇守一方太平。
十年前,晏千帆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那是他不过十岁出头,对江湖的认识仅限于娘亲的枕边细语和压箱底的潦草话本。他将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英雄侠客,将自己的旅途想象成一场威风凛凛的远征,藉此驱散远离家园的恐惧。
但他的征程远不如故事里来得顺畅,一路上温度骤降,他早早便染上风寒,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仍旧不住地打喷嚏,喷嚏里竟还伴随着鼻血,因为他在温润的海滨出生,全然难以习惯雪中的干冷。山间常有强风吹拂,如刀尖割面,即便是朗晴的日子,地上的雪花也被卷至半空,一通乱舞,像小虫一样钻进他的衣襟、袖口、后领,将他蛰咬得浑身难受。
比天气更寒冷的是西岭寨人的眼光。
“那铸剑庄算什么东西,祖祖辈辈都是势利眼,看到咱们当家英明神武,得了平南王的赏赐,就假情假意送来几把剑,想跟咱们交朋友了。”
“你这话说的,人家有心与咱们交好,不是还送了个小少爷来么。”
“就那个晏千帆?女里女气,一副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模样,来了也是白吃白喝的主儿,平白浪费粮食。”
“那倒不至于吧,我看他也在学武呢。”
“学武?你可别逗我了,我方才还瞧见他被少当家打得哭鼻子呢。”
起初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晏千帆还要兀自神伤一阵,但几日过后,他便连伤心的力气也没有了。西岭寨中人人尚武,武馆中甚至能看到女子和小儿的身影,除练武之外,各家各户还兼着耕种、纺织、畜牧的活计,勤勉劳作,自给自足,像他这般笨手笨脚、养尊处优的小鬼,过了几天寨中的日子,就像脱了一层皮。
更何况,他哭鼻子的传言也是真的。
自从他住进晏家,生活起居便由安广厦一手安排,习武修行也不例外。
安广厦彼时刚刚年满十四,却已在寨中主事的会议上崭露头角,主动揽下任务,制定计策,为父亲分忧解难,被众人尊为少当家。
虽是一寨之主,但安家的宅院却与旁人一样寻常,三间屋子围出一片院落,大小连铸剑庄的零头都不及,柴扉掩门,杨柳傍路,烧饭的柴火将半面墙砖熏得发黑,墙角还圈出一块地,养了一窝鸡,终日挤在木槽旁边噔噔噔地啄米。
晏千帆也像一只啄米的鸡。
他啄米并非为了抢食,只是被打得躲无可躲,唯有缩起脖子减缓疼痛,他和安广厦在院中过招,双方以竹片绑成棍状代替兵刃,名义上切磋武艺,实则由安广厦单方面给晏千帆上课,一根松软无芒的竹剑,屡次将后者逼入绝境,毫无招架之力。
安广厦瞧见晏千帆眼中飙出的泪水,终于收回招式,叹了口气,道:“父亲本来叮嘱过,让我莫要欺负你,可你实在太弱了,我想手下留情都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