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谢冯大哥。”晏千帆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指,把微烫的包子捧在手里,怔了片刻,低下头,张口去咬。
沾油的薄皮很容易咬开,轻轻啜吸,新鲜的肉汁淌进喉咙,驱散了夜里的凉意,令人暖得通透。
这一只简单的包子,竟胜过记忆中一切山珍海味。晏千帆顿时把斯文礼貌抛在脑后,埋头狼吞虎咽,末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恨不得把沾在掌心的油也一并舔干净。
冯广生在一旁看得喜笑颜开,一直待他吃完,又道:“好弟弟,你不是想看星星么,大哥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看。”
*
西岭寨建在临河的缓坡上。平缓的地势弥足珍贵,所以寨中的房子盖得很密,各家各户紧紧挨着,远看像一片高低层次的台阶。冯广生便带着晏千帆踩过这些“台阶”,在各家各户的房顶跳跃,跳到缓坡最高处,一屁股骑坐在屋脊上,像是骑了龙背一样快活。
晏千帆坐在他身边,面色却有些忧虑:“这房子的主人会不会发现我们……”
“绝不会的。”冯广生冲他挤眼睛,“你知道这是谁家么?”
晏千帆摇头。
“是姓李的裁缝家,前些天才刚娶媳妇进门,每晚都要干柴烈火一番,直到累趴下才停,这会儿恐怕刚完事,睡得正香,才没空管我们呢。”
晏千帆一惊,侧耳倾听,果真听到一粗一细两种呼吸声交叠在一起,夹杂着轻微的鼾声和呢喃的呓语声。他的脸上唰地一红。
冯广生从旁揶揄:“你这小少爷脸皮还真薄,羞什么啊,连寨子里的姑娘都比你大方,这事儿可是李媳妇亲口跟我娘炫耀的,说她家男人特别能干。”
“这……”晏千帆只觉双颊发烫,心头初次浮起这般陌生的感觉,“妇人家讲话你也偷听。”
冯广生哈哈大笑:“我还是小孩子嘛,谁让我娘拿我当宝贝疼着。”
晏千帆又是一怔,随即垂下视线,露出几分黯然之色。
冯广生眨了眨眼,抬起手肘戳他的胳膊:“嗳,你长得这么秀气,细皮嫩肉的,肯定讨我娘喜欢,明天晚上你去我家吃饭吧。我让我爹跟安叔说一声,就这么定了啊。”
晏千帆试图推拒,却被对方用热情的视线把话堵了回去。
他的胸口涌上一阵暖意,不由得抬起头,借着黯淡的星辉,仔细凝视冯广生的模样,这些天来,虽然映在水面里的自己已经变了模样,但与冯广生相比,还是要“细皮嫩肉”得多。冯广生的手心粗糙,皮肤黝黑,嘴唇厚厚的,头发干燥蓬乱,西岭寨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是这般形容。
他忽地感到困惑不解,为何生在同一片天空下,生着同样的手脚和五官,说着同样的言语,写着同样的文字,可是,人与人的境遇却有天渊之别。
疑虑一旦涌上心头,便化作一层挥之不去的浮尘,盖住了少年人的懵懂与天真,那时的他尚且不懂得,所谓长大,便是在心头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灰,无数人因此而丢弃本心,忘却快乐,最终迷失在这片浩荡的江湖中。
他举目远眺,只见垂向地平线的星野仿佛变了颜色,变得不再那么透彻了。
离家之后,他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冯广生见他突然陷入沉默,神情凝重,便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嫌我们这地方忒穷酸,人也粗野不通礼数。”
晏千帆想起家中那些礼貌却疏远的人,将视线转向冯广生,认真答道:“是和我们很不一样,但我喜欢你们。”
冯广生怔了一下,挠着后脑勺:“奇也怪哉,为什么如此明显的奉承话,从你嘴里吐出来,就变得那么实称呢。”
话毕,他把手中的油纸包打开,将剩下的一只包子塞进对方手中。
“这个也给你吃吧。”
*
晏千帆嗅到送上门的香味,口水便又止不住了,非得用上习武打坐的意志力,才能吐出一个“不”字。
冯广生却笑道:“我只是馋了,你是真饿,别以为我瞧不出来。”
晏千帆摇头道:“饿归饿,但我不能总是平白受人恩惠。”
冯广生道:“你是安广厦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不用跟我客气。”
晏千帆仍是摇头:“兄弟之间也是一样。”
冯广生露出诧色:“你家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晏千帆点了点头。
冯广生托着下巴思索了一番,道,“不如这样,今天你拿了我的包子,明天去我家吃饭的时候,就帮我劈柴好了,我真的很讨厌劈柴,可娘亲总是不饶我。”
“好啊。”晏千帆点头。
冯广生冲他挤出笑容,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再一次把油纸包展开,递上前去。晏千帆迫不及待地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才依依不舍地往嘴里送。
冯广生在一边看着,冷不丁问道:“今儿个是不是安大哥又责骂你了?”
晏千帆差点噎住:“你怎么知道?”
冯广生反问道:“你跟随他习武,应该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倘若不是心里有事,干嘛大半夜往外跑?”
晏千帆点了点头,捧着半只包子,面露黯色:“他要是责骂我倒还好,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冯广生一怔,随即哈哈笑出声:“老弟,是你多虑了。”
晏千帆不解。
冯广生耸耸肩膀,道:“他这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瞧不上眼的人,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形同陌路。唯有对器重的人才会严厉。至于失望,那再正常不过了,这家伙对己对人都苛刻得令人发指,一年到头都在失望,寨里的年轻人有很多,时常在武馆切磋比试,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让他满意的。”
“是这样吗?”晏千帆不禁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放弃我?”
“当然没有啊,你是不知道,那天他还对我爹说,想过些日子就带你进武馆,和其他人一起习武,还让安叔亲自传授你枪法。”
晏千帆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他还说过这种话?”
冯广生伸手去戳晏千帆的胸口:“那可是西岭枪法啊!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好好跟他学,早晚能出人头地。”
晏千帆点头如捣蒜,隔了一会儿,又皱眉道:“可是他的家传功夫,真的可以教给我一个外人么?”
“怎么不行,”冯广生摆摆手,“我们西岭寨没有你们那么多破规矩,很多人一开始也是从外面来的,不过说实话,这些年新人是越来越少了,反倒是旧人走得越来越多,安叔也是无人可用,才会破格提拔你吧。”
晏千帆更是困惑:“他们为什么要走?”
“你傻啊,”冯广生翻了个白眼,“西岭寨的生活穷困不说,还要时时冒上生命危险,时候一久,大家心里难免有怨气,谁不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谁不羡慕荣华富贵的人家,若不是前些日子受到平南王的嘉奖,士气大振,可能走的人比现在还多。”
“可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也未必快乐。”
“他们哪知道啊,人就只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不也一样么?”
晏千帆一怔,而后露出愧色,低下头。
冯广生伸了个懒腰,将目光投向远处,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道:“要说寨中的小辈哪个真的没长花花肠子,也就只有安广厦了。就你嘴里的包子,他也喜欢得很,他常常说,这包子馅儿用的是野山猪肉,包子皮用的是平南王赏赐的精磨白面,就连京城里也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小时候大家都信他,可是自从有大人外出归来,带回来那些个蝴蝶酥,莲花酥……小鬼们吃过一次,就再也不信他的话了。他的威风再大,也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
晏千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我?”
“你想不想走,想不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
冯广生先是一怔,很快皱眉道:“你瞎说什么,我是他兄弟,我当然要跟他站在一起,我爹跟他爹并肩行侠仗义一辈子,我也要追随他一辈子。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哦。”晏千帆点点头,“那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行侠仗义。”
冯广生惊讶地望着他。
他被一阵懵懂的昂扬情绪托着,好似油纸包里透出的青烟,轻飘飘地向上飞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振奋。过往只存在于故事里的至美之物,在这一刻凝出具体的形貌,沐浴在朗澈的星辉下,宛若新生。
——那是足以驱散沉积的污垢,让一颗心永远闪耀不止的鼓动。
冯广生凝他许久,终于移开视线,道:“我没意见,你自己跟安大哥说吧。”
那一晚,晏千帆蹑手蹑脚回到安家的院子,却发现自己的房间亮着灯。安广厦正四处搜寻他的去向,冷不丁瞧见他的影子,立刻快步迎上前:“你去哪儿了?”
晏千帆低着头:“我……我就是随便出去走走。”
安广厦仔细打量他,看到他手心的油光,摇了摇头,道:“你见到冯广生了吧。”
“是。”晏千帆小心翼翼地应过。
安广厦又问:“烤包子好吃么?”
“好吃!”晏千帆毫不犹豫地答过,立刻又改口道,“不是,其实我……”
“没事,我只是问问,”安广厦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话,“明晚去冯叔家里吃饭,你也一起去吧。”
“好,我可以帮冯婶砍柴!”
安广厦噗哧地笑出声:“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谎?”
“不至于吧。”晏千帆涨红了脸。
有一些人,一些事,就像是藏在深山中的湖泊,你非得亲眼看一看那粼粼波光,亲耳听一听那汩汩鸣动,才会相信原来天底下竟有这般美好景致。
安广厦虽然习惯严以训人,却并不擅长赞誉的言辞,几度欲言又止。倒是晏千帆率先开口道:“安大哥,我若是学会了西岭枪法,往后就永远留下来,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行侠仗义,好不好?”
安广厦沉默良久,直到晏千帆浑身不安,才忽地凑近对方,张开双臂,将这一双尚且年轻稚嫩的肩膀揽进怀抱。
第二日,安广厦将晏千帆带入武馆,并当众宣布要授他西岭枪法的消息。
那是晏千帆人生中至为快乐的时刻。
*
一晃十年。
西岭地界向南,地势骤降,低洼处有一片连绵的湾地,被当地人称作阴阳湾。湾底是一片密林,高木遮天蔽日,林中阴湿沉闷,瘴气横生,步入其中,仿佛从生地步入死地,
然而,阴阳湾也是翻越群山,去往南疆的必经之路。
除了环境恶劣,阴阳湾也是盗匪聚集的地方。恶盗悍匪常常徘徊在密林边缘,在商旅穿过瘴地,疲惫不堪时候发起袭击,谋财害命。传闻近日盗匪得了外濮国叛、、、党的支持,变得愈发张狂。
南疆有侯国诸多,其中地域最广的是外濮,本与中原合盟交好,太平相安数百年,但不久前却传出太子被囚,叛贼谋逆的消息。外濮虽然盛产琉璃、珠玑、丹砂等珍奇器物,但柴米油盐无不匮乏,刀剑兵戈更是稀少,为了争权夺利,叛贼不惜与盗匪联手,变本加厉,竟为了抢掠粮食,屠了阴阳湾畔一座无辜村落。
人命关天,官府的援助还远在天边,西岭寨众决心亲自率兵剿匪。
那时,老当家已经辞世,安广厦成为一寨之主,与冯广生、晏千帆并称西岭三侠,在远近一带名声不斐。剿匪的队伍便由三侠带领,包含寨中精锐二十余人,一齐往凶险的阴阳湾赶去。
阴阳湾距离西岭寨百余里路,快马加鞭也走了个把时辰,接近林区时,原本悉数的草地变得愈发厚重松软,地面坑洼不平,风过草动,风止草却不止,似有虫蛇在湿土中翻弄,又被杂草遮得严严实实,叫人瞧不清端倪,饶是良驹悍马也纷纷露出警惕之色,迟疑不敢前。
众人索性翻身下马,排成一列,前后照应着,凭借双足摸索前行。
冯广生走在晏千帆背后,抬手拍上后者的肩膀,挤着眼睛道:“小少爷,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吃不吃得消啊?”
“当然没问题,”晏千帆答道,“别把我瞧扁了啊。”说着将胸膛挺得更直了些。
十年过去,晏千帆已长成结实的青年人。林中空气湿热,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他的背上,清秀的眉目之间也淌着汗水,汇成纵横的沟壑划过脸庞,顺着下颚滴到胸前,留下一片片深色的印记。
阴阳湾名不虚传,林间的景致果真犹如阴曹地府一般,枝桠遮天蔽日,好似一层厚厚茧皮裹在头顶,几乎将日光隔绝在茧外,只留下大片阴影,低下头时,就连脚尖的轮廓都是模糊的,陷进堆积的残枝败叶中,随着前行的脚步沙沙作响。
周身萦绕着幽诡的雾气,雾里裹挟着枯腐的气味,便是人们所说的瘴气。
在瘴气与晦暗中行走,好似溯水而游,时间愈久,浑身便愈发沉重乏味,疲惫不堪。西岭寨众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只觉得天色都要变了,盗匪却依旧没有露出尾巴。
走在最前的人猛地刹住,惊呼道:“……这,这里有尸体?”
众人皆惊,立刻围过去看,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条浅溪附近,横七竖八地倒着一队人影。从远处尚能辨认出衣服的形状和颜色,然而走近观看,才发现盖在衣服下的躯体已经腐朽溃烂,脸上的肉好似融化的蜡烛,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空洞,有白色的蛆虫进进出出。有几个人俯仰着泡在溪水里,苍白的皮肤肿胀鼓起,卡在溪底的碎石之间,将河水染出一股腥秽逼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