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麻利地将一张高椅抬了上来,一切似乎又像从前福南音当政时一般。只是此时的福南音偏又适时表现出了几分怔愣和意外,这幅表情深深取悦了正斜着身打量他的漠北王。
等着福南音坐下,漠北王才道:
“让国师暗中回到漠北,中原皇帝的条件是什么?”
终于开始了。
福南音缓缓道:“议和作废,中原军卷土重来。”
漠北王握着酒樽的手一紧。“中原军”这三个字就如一把明晃晃的刀悬在头顶,福南音每提到一次,便像是将条那悬刀的绳子撕裂几分。
难以控制地,他背后生了些冷汗。转念又想到福南音手上并未带着中原皇帝的战书,他也并未受到任何消息,那便是此时尚且有的谈。
半晌,他吞咽了口酒,“还有?”
福南音抬头,嘴角带出了一个笑来,没什么隐藏的意思,却叫漠北王看得头皮发麻,
“交出王印,漠北向中原称臣。”
这句话说完,不但是漠北王,连带着他身后的李裴也听懂了,有些惊诧地看向他,似乎没想到福南音竟会这般早便将这最后的选择抛给漠北王。
此时此刻,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单枪匹马,人也不对。
漠北王怨毒的眼神刺了过去,手中的力道就要将酒樽握碎一般,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酒樽的晃动洒了出来,灼眼得很。
“大王莫急,还有一条……”这次福南音没有等到漠北王慢慢平息怒火,主动开了口,只是不知是否是方才在路上着了风,他胸腔中一颤,便在此时响起了一阵突兀的轻咳声。
李裴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蹲下身为他轻轻拍着后背,等待着福南音咳劲过了,慢慢平息下来。
漠北王看清了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交流,再看那人一张似曾见过的脸,总觉得事情说不出的古怪,就像是……
他方才在福南音咳嗽的时候叫内侍备了一碗温水进来,如今送到了,又被那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似乎是要喂,却被福南音侧着头避开了。
漠北王的眉心越蹙越紧,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对福南音露出那样的神情?他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想出答案的时候,一道很低的声音从那人口中说出来,因为离得远,漠北王隐隐听到他说的是——
“慢点喝……主人。”
只是在他说完最后两个字之后,福南音那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胸腔忽然再一阵猛烈起伏,咳得竟比方才更狠了些。
瞧着那人在福南音面前一副认真恭顺模样,漠北王疑心一点点散去。
听说福南音从中原带了个人回来,他原本还有几分戒备,可如今看来,或许真的只是个仆从罢了。若真的是什么要紧的人,就凭那人小心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带到宫中叫他看到?
主人……
慢点喝……
不知是因为呛了水还是什么,福南音涨红着一张脸,雀眼中也染上了一层雾气,而在这层雾气之下,有迷茫,有震惊,还有些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就在李裴学着尧光的语气对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福南音脑中似乎有一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脑中一片空白。
他从未想过李裴在王宫门口对他说的那句话竟是这个意思——他们觉得我是什么身份,我就是什么身份……
“国师?”
福南音不知道漠北王已经叫了他几声,等他再度回神之时,座上的人已经因为不耐烦而沉了脸。
他忙将手中的水碗搁在一旁,起身告罪道:“臣失态,大王恕罪。”
漠北王摆了摆手,“告诉本王,中原皇帝还说了什么。”
福南音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方才的古怪情绪带了出去,“是还有条路可以选,换一个叫中原皇帝满意的质子送去,可至于是谁……”
他看向似乎松了口气的漠北王,道:“还需要大王自己定夺。”
不派兵进犯,不要王印和臣服,只是换一个质子而已……
漠北王心中显然是有了选择,福南音静静看着他,竟然破天荒感到了一丝惋惜。若是他选第二条,乖乖交出王印,写下降书,或许彼此的路都会好走许多。可偏偏直到此刻,漠北王心中依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说大王在整兵。”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漠北王两眼一眯,转向福南音的眼中流出一丝危险的光。他没问后者是如何在长安也得到的消息,因为思绪没有完全从方才中原皇帝那三个条件中剥离出来,漠北王似乎是本能地问道:
“怎么,见过了李裴的中原军,觉得本王在不自量力?”
福南音一愣,继而笑了出来。
“臣不敢,只是想告诉大王一个好消息。”
又是一副那样的笑……
漠北王忽然觉得身下的王座有些硬,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福南音面前迎着他那副叫谁人看了都会新奇的笑意,居高临下地问:
“国师想告诉本王什么好消息?”
可就在他刚在福南音椅子边站定时,一直顺从地站在福南音身后的人忽然挡在了人前,敏捷得叫人看不清的身手,带出来一阵凌厉的风。
漠北王不由向后退了半步,面色阴沉地朝着李裴看去。
“中原皇帝召回了六子临淄王,其与太子李裴大有分庭抗礼之势,即便是中原军再度出兵,那领兵之人或许也……不会再是中原太子。”
仿佛看不到身边两人间的暗涌,福南音抬起的手轻轻抵在李裴身上,无形做出了挡和的意味。他站起身,平视着漠北王,口中说着近乎蛊惑的话,又在人那颗惯于警惕的心中埋下了种子。
“从前漠北与中原交战数年从未落下风,半年前中原军进犯时正当朝野动荡……”说到此福南音话音一顿,语气似有几分愧意。
他当初动手斩了漠北数位名将导致大战惨败,几乎是朝堂上下人人皆知之事。众人亦知一个稳定的政局对于战争而言有多重要。
于是很快,他又继续道:“但如今中原朝廷夺储之争日烈,上苍的眷顾落到何处,这又是怎样的机会,大王应当明白。”
漠北王的脸色果然又再次变了变,他抿着唇,目光似乎一直落在福南音身上,又似乎在出神。
偌大的宫中久久再无人说话。
福南音知道自己今日言尽于此,正要躬身行礼告退,却又听人犹豫着,沉着声音问:
“那年,国师还记得对本王发过的誓吗?”
彼时福南音已然转身,面对着那扇紧闭的宫门,没人看见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古怪而讽刺的笑意来。
“臣自然记得。”
内侍为人打开宫殿的大门,一束刺眼日光登时入眼。福南音站在这光影间,听着身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恍惚之感。
“国师为漠北受了委屈,本王会给你足够的赏赐作为补偿……”
只是那曾经被福南音夺去的权柄,漠北王却是要一点不留地收回来。
“大王放心,臣日后在王城定会……安守本分。”
正踏出寝殿,迎面便撞上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右相不知已经在这道门外候了多久,见到福南音出来,长久以来对那人存的恐惧叫他本能要行礼,只是前者那声“安守本分”又在他脑中持续回响着,不断提醒着他被福南音震慑、胁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日后,他才是漠北王最宠信的臣子。
于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右相终于重新直起了腰杆,面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挑衅的笑意。
然而福南音却并没有想要为之停步的意思,平淡而短暂地朝他点了一下头,便带着身后的人径直走了出去,迈着如往常一般四平八稳的步子,渐渐走远了……
右相眼中划过一丝愕然,而后则是一声不加掩饰的厌恶冷笑。
福南音。
自从左相倒台他投于这位国师的手下,朝中所有人都笑他是福南音的走狗。
如今风流轮流转,他倒是要让人看看,究竟谁才是那条“走狗”。
……
出宫没有内侍领路,可福南音的步子似乎要比进宫时更快了几分,总叫人觉得是要甩开什么人一般。
李裴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知道出了宫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没什么人的街上,李裴那副懒洋洋的声音这才再次响起。
“走这么快做什么,主人?”
福南音脚步猛地一顿,连那双缩在袖中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李裴用蒙兀语学着尧光的调子喊出那两个字已经足够吓人,却没想此时听着他用最熟悉的汉话说着,竟然如此的……
刺激。
福南音深吸了一口气,半僵着身子转过身。李裴看他红着脸,一句话说得有些不连贯,
“太子殿下,您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跟着他入宫,与漠北王对峙,喊他主人……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样是堂堂太子该做的?
李裴低头笑了一声,“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朝着福南音走近,想要伸手碰一碰这张过于红的脸,只是碍于街上人多眼杂,没有动,反而忽然问道:
“国师当年对漠北王发了什么誓?”
福南音忽然一怔,似乎没想到李裴连这句也听懂了,更不知他方才在宫中究竟听懂了多少。犹豫间,他还是如实答了,
“此生……永不背叛漠北。”
只是看着李裴嘴角笑意渐渐淡了几分,他又匆忙道,“当年是为了保命,只是权宜之计。”
李裴那只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在人脸上,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了几分无所谓道:
“知道,我信你。”
半晌,待两人继续朝着国师府走了,李裴那带着一丝轻叹的声音再度响起,很轻,也很快消散在漠北的春风之中,叫人来不及听清。
“国师真真假假的手段,今日才见,当真是精湛。”
操控玩弄人心,叫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才是被效忠的那一个。
可真相,究竟谁知道……
第42章
圣人从不曾想到区区一个太医署的医工口风竟会那么紧,单问他两次去质子府究竟问了谁的诊,又问他那漠北国师究竟得的是什么劳师动众的病,这就用了整整两日的功夫。
两日后看着那张明显有所遮掩的供词,圣人倏然升起的怒气中甚至带了几分荒谬。
本不屑于用前朝酷吏的手段,大明宫中的金吾卫这些年暗中审理的不少皇家辛密案件皆不曾有失,多难撬开的嘴也都撬开过,却不曾想竟然折在一个御医身上。
“风寒?”
圣人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医工,他本没想让人在天牢中吃什么苦,不过是几个问题的事,只是这般遮遮掩掩却更显得蹊跷。
刘医工显然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遭罪,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回圣人……真的只是风寒。您若不信……”
龙椅上的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了声:“跟着太子去了一趟漠北,忘了谁是大明宫的主人了?”
刘医工身子一抖,前额重重磕在地上,惶恐道:“臣不敢。”
圣人没耐心与他虚与委蛇,将那张供纸极为随意地握成一团丢在龙案之上,“不想得罪太子,没关系。”
天子与太子,这对父子不论是为何事产生半分对立,传出去都对朝野上下绝无好事。圣人深知这点,即便是面对臣工的欺瞒,仍然意外地纵容着。
“朕问,你答。”
刘医工不知道圣人究竟知道了什么,此时心中却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将头缩了缩,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两腿果然一软。
“漠北国师有孕,是不是?”
“……是。”
“若孩子是太子的,算算日子应该已经五六个月了。”
“……圣人英明。”
刘医工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有汗渗了出来,他不知道圣人是从何得到的消息。此事统共只有三个人知道,他,太子,国师。后者自然不会说出来,他这两日更是没有露过半点风声,按理说……按理说圣人是不该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只是上面的人却没有再说话。刘医工心中惴惴,不敢抬头,只是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宣纸翻阅之声,缓慢,便衬得四下更为寂静。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刘医工浑身趴跪得都有些僵硬了,才再次听到话音。只是这道声音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了些旧意。
“二十年前秦国公主府上那个负责的医工,也是你。”
刘医工还是被这句话吓得眼前一黑,嚅嚅半晌未答。
圣人见到他那副样子,自然便知道了为何刘医工会为一个敌国质子身上的猫腻守口如瓶——二十年前那桩震动了皇室丑闻的悲剧,但凡是涉事之人,都不愿见它再次重演。
夕阳映不到的地方,早已年逾半百的君王面上露出一丝悲伤和缅怀,连带持着卷宗的手也微微颤抖了几分。
也不知是谁给刘医工的胆子,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看到了圣人那副出人意料的神情。而后,这位见证了大明宫两朝主人以及诸多辛密的医工便猛然想到了一些几乎要被人遗忘的旧事。
似乎圣人刚登基不久,龙椅还未坐稳之时,也曾短暂地彻查过那桩旧案,以及那个人的下落。
自从事发后,那位秦国公主驸马的名讳便成了整座大明宫的禁忌,这曾是先帝下的命令,而那个时候,当今圣人还未被立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