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端献这里,倒成了个游玩踏青的好去处。
又过几日,陆商下帖子请姜善入府赏海棠,做春日宴。据陆商说,这是早些年京中贵公子的习惯,他也跟着凑个趣。
一同去的还有一些年纪相仿的公子,一些朝中同僚。陆商到底出身尊贵,年纪轻轻就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在朝中的名声比姜善好了不知道多少。
陆府的海棠开得很好,点点粉白的花朵缀在枝条之间,几乎不见绿叶,满树繁花似锦。远望去,遍地胭脂色,浮在天边,恍若流霞。
身着锦衣的公子们穿梭其间,饮酒赋诗,别有趣味。
陆商先同姜善去见了芷阳长公主,将陛下的春赐送到。
芷阳长公主很有皇家气度,待人既不骄矜又不轻慢,端的是雍容得体。想来也是感叹,先帝那么多子嗣之中,只有她算是得了善终。
见过芷阳长公主,陆商便同姜善一道往花园去。走进九曲长廊,廊下挂着画眉鸟儿,四下里花木扶疏,清风吹动草席帘子。
“前几日听说个新鲜事,”陆商负手于身后,步履从容,“你将一块玉佩给了人,后头又要了回来,这般失礼,不像你的作风。”
姜善问道:“你从哪听来的?”
“前两日陛下叫我入宫,下棋的时候谈起的。他叫我去查一个叫林砚的人,一查之下才知道有这桩事。”
“原来是这样,”姜善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姜善将玉佩的事同他说了,道:“失不失礼倒还罢了,若是因此叫陛下心里存了事就不值当的了。”
陆商点点头,“虽说你们关系不一般,但他到底是陛下,身边诸事,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久而久之,便听不得人说不了。”
姜善微微皱眉,“他不是你说的那样。”
陆商声音淡淡,“你难道没听说过潜移默化这个词?就是他自己没这个想法,在这个环境里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不然放在从前,你会为了一块玉佩这般思虑良多吗?”
姜善眉头皱起来,只是不说话。
陆商看了一眼,话头也止住了。
“我说怎么哪里都找不到你们两个,原来躲在这地方呢。”慕容浥晃晃悠悠过来,道:“好个清幽地方。”
姜善看去,只见慕容浥依旧做外族人的打扮,窄袖束腰,头发编起来用银扣扣上,领口处坠着镶了红宝石的银链子。
陆商看见他,眉头皱起来,“慎言。”
姜善这才发觉慕容浥话中的不妥当。
陆商不喜欢慕容浥,打过招呼便往前头去了。
慕容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离开,又回头看向姜善,“你瞧,不心虚的话,走什么呀。”
姜善白了他一眼,道:“他也给你下帖子了?”
“当然没有,陆大人何等人物,岂会与我交友。”慕容浥道:“我跟着你家福康一道过来的。”
姜善哼了一声,笑道:“慕容王子可别妄自菲薄。”
慕容浥挑了挑眉,不说话了。他本是南疆一个小国的王子,南疆地势险峻,遍布瘴气,毒虫漫山,没有合适的种植耕地,也不适合百姓居住。国主曾向中原求助,想搬迁至中原。但是先帝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没有同意。
慕容浥离开故土,游历中原,是想寻求解救之法,后来机缘巧合遇见端献。端献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这让他觉得奇货可居,或许可以试一试。再到后来,慕容浥就是上了贼船下不去了。
端献即位之后,允许慕容浥的小国搬迁至中原,并入中原国土但保留一部分的自治权利。而慕容浥,他就势留在了京城,在太医院挂了个闲职,终日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慕容浥看了姜善一眼,道:“方才我仿佛听见,你跟陆商在说陛下坏话呢。东厂和锦衣卫都是陛下耳目,结果却凑在一块骗陛下,陛下可真是可怜呐。”
姜善回身看着慕容浥,“我听着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到底什么意思?”
慕容浥看了看姜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我想跟你说,一个人说的话必然是同他的立场有关系的,再有道理那也是在他的立场上有的道理,不能全听全信。”
姜善眸光闪了闪,“你说话不也是站在陛下的立场上,那照这么说,我也不能全听你的。”
慕容浥笑了,“原来你和陛下不是一个立场吗?”
姜善一噎,面色转冷。
慕容浥倚着廊柱,“其实啊,但凡是人,哪有不会变的呢?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正可怕的,是对于这种变化的猜疑,一旦有了猜疑,再怎么坚固的东西都会变得脆弱。”
姜善若有所思,慕容浥走过去,拍了拍姜善的肩膀,“厂公大人,今日这番话,好生思量吧。”
三月春风轻柔,空气中飘浮着花香,朵朵海棠花缀在枝头,在阳光下柔而又柔。
一辆青帐马车毫不显眼的越过城门,缓缓行驶在大街上,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位中年男子,他是巡盐御史,奉命调查江南盐商,今日才回到京城。
另一位是个年轻男子,端着茶坐在另一边,最令人注目的,是他脸上带着半边面具。
中年男子对他颇为尊敬的样子,拱手道:“大人,寒舍已到,我就先行告辞了。”
年轻男子微微颔首,中年人便下了马车。马车粼粼又动了起来,中年人目送马车离开,下人好奇的问道:“大人,里头这位是谁?面都不露就走了,好大的面子。”
“天子近臣,陛下密使,你说多大的面子。”中年男子摆摆手,领着家仆进府。
马车最后停在白米街的一座府门前。年轻男子下车,福康领着几个人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了,便笑道:“可算回来了。”
三秋眼里露出一些笑,问道:“师父呢?”
“在里头等着你呢。”福康吩咐人将三秋的行囊带进府中,马车牵去后院。
进了府,三秋便摘了面具,他左边脸颊的胎记显露出来,面上却无波无澜,似乎不很在意。
福康同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正厅,姜善坐在厅上,三秋敛衣下跪行了礼。姜善忙道:“快起来。”
三秋叩了头才起身。
姜善看去,只见三秋穿着一件墨色长袍,身形挺直,如剑出冷锋凌厉不已,浑不见当年的唯诺之意。三秋是这几年里变化最大的那个人,他跟着端献,别的没学到,倒是将端献的果断决绝学了个十成十。
姜善问他此行如何,三秋依言答了,话回的周全妥帖,利落不赘余。他去江南为的是江南盐商之事。巡盐御史虽然名头大,但只是个幌子,真正办事的是三秋这个密使。
姜善一边听一边点头,道:“你歇一歇,稍后进宫去见陛下。”顿了顿,又问:“此事是大功一件,你可有什么打算?”
三秋面色沉静,“听陛下吩咐。”
姜善皱了皱眉,觉得三秋也就这一点不好,越发的沉默寡言,难以捉摸了。
姜善同三秋一道入宫,三秋去见陛下,姜善没在跟前,往后头走了走。三月的天暖了不少,各处都在疏浚沟渠,窖藏的花树也都搬了出来,栽种在各处,宫中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忙忙碌碌的,倒有了些鲜活气儿。
一路走到明净轩,只见正中三间宽敞明亮的明间,地下铺着大红织金地毯,案上摆着白玉古玩,屋里妆台床帐,铜炉烛台无一不足,收拾的干净雅致。
姜善走进去,推开窗,便看见屋后一片湖水,绿柳垂着湖面,婀娜不已。姜善便命人取了枕席帐褥,要在这里歇午觉。
窗户开着,清风徐来,姜善躺在锦衾软枕上,慢慢睡了过去。他醒来是被端献闹醒了,端献歪在他身侧,扯了一缕姜善的头发摆弄个不停。看他醒了,便笑道:“这地方原是我收拾了预备给你住的,我还没说,你就先找来了。”
姜善看见端献,还微微愣了一下,他想起慕容浥那番话,便觉得对不住端献,不该因着别人的三言两语便对端献起了疑心。
端献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
姜善摇摇头,伸手抱住端献,窝进他的怀里,鼻端都是端献身上的气息。
端献揽住姜善,轻声道:“怎么了,心情不好么?”
姜善依旧摇头,道:“我就是想起来,这一阵确实都没怎么陪你。”
“你才知道?”端献道:“我每回跟你抱怨,你都说我小气,我这心里呀,委屈着呢。”
姜善失笑,他想了想,凑在端献耳边小声道:“你别委屈了,我今日什么都依你好么。”
端献指节蹭了蹭姜善的脸颊,“绑起来也行?”
姜善脸颊微微的红,道:“你开心了就是。”
端献就笑,凑上去亲姜善,从眼睛到脸颊。姜善被他亲的身上都发痒,一边笑,一边躲。
几日之前,宫中雪玉亭。
雪玉亭建在湖中间,湖水绿如翡翠,柔如绸缎,一到冬天,湖面结冰落雪,望去如一整块白玉,故名雪玉亭。
端献与慕容浥在亭中下棋。
“话你都跟他说了?”
“说了说了,”慕容浥道:“他看起来是听进去了,觉得可自责可对不住你了。”慕容浥落下一子,“不过,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绕着圈子叫我来,万一他不信我呢。”
“朕清者自清,轻易同外人辩驳,岂不是落了身份。”端献漫不经心道:“毕竟,朕是对他们俩的交谈一无所知的,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
作者有话说:端献:做得了绿茶装得了白莲花,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姜善:虽然我只有一个对象,但是我好像有一整个后宫。
第46章 风云起
一夜潇潇雨落,姜善清晨醒来时,殿里没有别人,里外都静悄悄的。丰兴揭开帐子走进内室,身后跟了一溜儿宫女太监。
姜善披着一件银红纱衣,带子系的松松垮垮,一把及腰的长发披散着,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他伸手拢了拢头发,露出脖子上戴的项圈。
这项圈做的极为精致,金镶宝石的项圈紧贴着脖颈,下缘做出五个如意,镶嵌彩宝,衔着东珠,垂在胸前。当中一朵海棠花,做四瓣,瓣梢镶嵌猫眼翡翠。项圈左右两边有搭扣,用来与细银链子相接,或绑在床头,或困住手脚。
丰兴带着人伺候洗漱,自己半躬着身子站在一边。姜善坐在床边,偏着头摘下项圈递给丰兴,丰兴忙用托盘接了拿缎子包起来。但凡姜善戴着过夜的东西,都是不能马虎的。
摘下项圈,姜善脖颈上显出二指宽的一圈红痕,与手腕上的痕迹相得益彰。
四月初的天儿,也就每日清晨凉爽些。自那日之后,姜善自觉对不住端献,便有心补偿端献,也不提出宫的事儿了,床榻之间也大都任他施为。如此月余朝夕相处,浓情蜜意自不必说。
姜善换了件石青的衣裳,依旧做家常打扮。他站在窗户边,只见外头一排小太监端着大盆的芍药花,芍药二尺多高,大朵大朵的花像妩媚的胭脂。
丰兴道:“花房新栽出来的芍药,您瞧那花瓣重重叠叠的,便是牡丹也不过这样的华贵了。”
姜善笑了笑,摆手叫小太监近前来,抬手抚摸芍药花大而柔软的花瓣。
正巧宫女捧了新做的衣服过来,只见轻薄绵密的纱衣上绣了胭脂色的芍药,芍药绣的栩栩如生,仿佛穿了一身春光。
姜善随意翻了翻,又收回手,这样的衣裳,一看就不是平常时候能穿的。
姜善叫小太监将这盆芍药放下,一边同丰兴说话,“你倒是惯会讨好陛下的,我问你,这几日陛下用的那些奇巧玩意儿,也是你找来的?。”
前几日,端献忽的换了殿内的床,新换上的床,不仅四面带着镜子,顶上如同走马灯一样雕刻着春画儿,更兼内有机关,其中滋味不可言说。只看次日起来,姜善便命人把这床挪了,便可窥见其中一二。
类似的东西还有不少。
丰兴心里一咯噔,忙到:“奴才哪敢呐。”
姜善瞥他一眼,“那你说,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丰兴斟酌片刻,道:“有些是内廷自来就有的,有些是底下人献上来的。”
“底下哪个人?”
丰兴只得道:“是尚衣监的一个掌司,名叫施屏,年纪轻轻便掌一司,是个惯会钻营的。”
姜善眉头微皱,丰兴道:“厂公要是想见他,我这就命人传。”
姜善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去了。”
丰兴拿不准姜善的想法,只小心侍奉着。
四月初四日,宫里俱换纱衣,上赐京官扇柄。百官感念陛下恩德,不久之后,首辅李大人上书致仕,并举荐沈难继任首辅。
这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文官纷纷上书请陛下三思,沈难虽然才名在外,但毕竟没有做过官,贸然接任首辅之位,不是稳妥之法。
事实上,文官们等着继任首辅之位不是一天两天了,等到他们的人做了首辅,就能得到封驳权,可以驳回陛下的旨意。在如今的形势中,这是他们对抗陛下唯一的筹码了。
而现在,这个筹码落入了别人手里。
虽说沈难是士林之首,可是京城谁不知道沈难与姜善交好,更有传言称,沈难已经收了姜善做弟子。虽然后者信的人不多,但也足可证明,沈难与姜善关系匪浅。
如此一来,姜善手握东厂,深受陛下宠爱,兼有首辅的支持,势力已经大到一种不可忽视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