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歌默然颔首,又见这官员虽谈不上正气凛然,却也不像谄媚阿谀、蝇营狗苟之徒,思索了片刻,方道:“刘大人请起吧。我们二人本无心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无端地被人陷害,非但辩白不成,反倒被贵县衙役讹诈钱财,本殿下最痛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所以还请刘大人务必给我们一个交待。”
“请殿下息怒,下官这就给殿下一个交待。”刘尚这才缓缓起身,转身叱道:“桐衙役何在?”
刘尚口中的桐衙役正是那个衙役头。桐衙役得知了云慕二人的真实身份,此时早已被吓得魂飞九霄,瘫跪在地,竟没有听见刘尚在喊他,直到旁边的一个官兵抵了他一下,又提醒了一句,方才晃过神来。
奈何他的两条腿连站也站不稳了,只能被两个士兵架了过来,跪伏在地上。
刘尚一脸嫌弃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一看就是做贼心虚,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桐衙役的半个脑袋几乎都被裹上了纱布,看上去既滑稽又可怜,耷拉着脑袋道:“小人今日例行巡查,正巧和那两个刁民撞了个正着,那刁妇谎称有人杀了她家大伯,正要去县衙报案,然后就塞给了小人一锭银子,带我们过来查看。我们刚到不久,两位殿下就过来了。那刁妇一口咬定两位殿下就是杀人凶手,小人前不久在赌场输了好些银子,还背了好些债,两位殿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所以小人就想乘机捞上一笔。都怪小人有眼无珠,财迷心窍,冒犯了两位殿下。两位殿下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
桐衙役一边求饶一边磕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抱住旁边刘尚的大腿,哀求道:“姐夫,你可是我亲姐夫,我还不想死啊!你去和殿下说说,请殿下饶了我吧。”
“蠢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赌博,莫要赌博。我现在连自身都难保了,哪还能保的了你!滚开!”刘尚一脚踢开桐衙役,径自摘下官帽,也跪在了地上,“大殿下,都怪下官治下不力,治家不严,实在难辞其咎,请殿下从重治罪,下官甘愿领罚。”
杜嘉荣躬身道:“殿下,据卑职所知,刘大人也算得上是个秉公执法的好官,想来对他的这个大舅子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云舒歌看向慕曳白:“曳白兄,你觉得呢?”
慕曳白没想到他会突然征询自己的意见,有些意外,道:“此事毕竟属于你们中扈国的内务,我不便过问。”
云舒歌才不管那么多:“可你也算是受害者,而且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说无妨。”
慕曳白心头一暖,便也不再推辞,道:“刘大人既不知情,那便是失察,当按失察罪论处。至于其他,既已水落石出,只需依法办理便可,具体该怎么做,我想刘大人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云舒歌颔首道:“曳白兄所言正合我意。受害人柴老伯尸骨未寒,归葬之事交由刘大人亲自办理,便算是将功补过。另外,柴老伯的怀里有一副药方,还请刘大人照此抓来十服药与老伯一同归葬。”
刘尚叩首道:“殿下放心,下官定会尽心办理。”
☆、心魔难伏1
云舒歌和慕曳白离开了太白山后,一路上没有再做逗留,很快便回到了昊京。
云舒歌在昊京没有自己的别院,又不能将自己的寝殿从太成宫搬出去,无奈只能依照礼节,让慕曳白住在官舍。
长留殿上,国王云鸿眉头紧锁,来回摩挲着云舒歌交给他的那块焱淼玦,仔细倾听着他的儿子从阿修罗道为他带来的消息。
云舒歌遵守了他和瑜公子之间的诺言,只字未提他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就像瑜公子先前为他编织的幻境那样,云舒歌也为他的父王编织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幻境。
然而,即便如此,十几年的悔恨和思念郁结于心,直到今日方才找到了流泻的决口,云舒歌还是在他父王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见了本不应该属于帝王的东西。
半晌,云鸿方才放下了焱淼玦,缓缓开口,却是在重复着“罗紫熏”让云舒歌带给他的那句话:“情丝已断,骨肉已分,又何必太过执着于过去呢?”
云舒歌看着云鸿神思飘渺的模样,担心道:“父王,您没事吧?”
云鸿摇了摇头,长叹道:“祝儿,你是不是也觉得父王太过执着于过去了?”
“儿臣并不觉得执着不好,只是若是放下能让双方都活得更好,那我们为何不选择后者呢?”
云鸿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祝儿,你知道吗?你的性格真的很像你的母亲,既拿得起,也放得下。在这一点上,父王确实不如你们母子俩!”
云鸿的目光又移回被他放在书案上的焱淼玦,“这块玉玦既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便好好收在身边留作纪念吧!”
云舒歌担心他的父王睹物思人,如此便更放不下心中的执念,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将焱淼玦送给他的父王,闻言,赶紧将焱淼玦拿了回来,揣进自己的怀中。
“不过……”云鸿突然又蹙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已经把你的身世告诉了慕曳白?”
云舒歌微微一怔:“父王放心,曳白兄答应过我,他绝不会将我的身世告诉别人。”
“祝儿,父王当然知道你和慕曳白的关系很好,也相信慕曳白不是轻许诺言之人。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你的身世不小心被泄露了出去,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这对你将来继承大统……”
“父王!天色不早了,母后那里儿臣还没来得及去请安,儿臣不想让母后等候太久。”
云鸿知道云舒歌这是故意想要避谈王位之事,久别重逢,也不想违了他的宝贝儿子的意愿,无奈道:“好吧,你既不想听,为父就不说了,去你的母后那里请安吧。”
云舒歌躬身作揖:“多谢父王!”
云舒歌虽说是要去给他的母后请安,却并没有在王后李嫣儿那里停留多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便急乎乎地溜出了王宫,去找慕曳白了。
官舍里,慕曳白寝室的房门被轻轻叩了两声。
“曳白兄,你在看书吗?”
“进来吧,门没关。”
慕曳白知道云舒歌会来,所以故意留着门,只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迟,“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敢偷溜出来?”
云舒歌几乎是用跑的来到书案前,与慕曳白面对而坐,灿然道:“怕什么,我可是云舒歌,我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谁能管得了我,谁又敢管我?”
慕曳白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在寝殿里为你的那些小宫娥描眉画黛,来我这里做什么?”
云舒歌眉头微蹙:“曳白兄又拿我打趣了。我还不是担心你在这里住的不舒服,所以专门过来看看。”
“可是你白天不是已经来过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白天有白天的问题,晚上有晚上的问题。这里的下人你用的可还习惯?要不要我从宫里给你带几个过来,要不我让仙童过来服侍你吧。嗯,不行不行,仙童的话太多了,你肯定会嫌他吵得慌……”
“这些事情你就不用费心了,这里的下人都挺好的,而且再过两日慕影也会过来。”
云舒歌惊道:“慕影?他来做什么?”
“你忘了,我此次可是以南瞻国使臣的身份来的昊京,总不能空手而来吧。”
“这有什么不可。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曳白兄千里迢迢将我这根鹅毛送了回来,就凭着这份情意,足以抵得过世上任何一件奇珍异宝。再说了,即便是空手而来,本殿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云舒歌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包裹,放在桌子上轻轻摊开,里面竟是一些晶莹剔透的果脯。
慕曳白微微蹙眉:“蜜饯?”
云舒歌摆了摆手指,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猜不出来,这可不是蜜饯,这是我母后亲自秘制的茶干,果茶干,天上天下,只此一家,我平时都舍不得吃呢,你尝尝。”
云舒歌拿起一块递到了慕曳白的嘴边。
慕曳白伸手接过,吃了一口。
云舒歌迫不及待道:“怎么样,好吃吗?”
慕曳白没有回答,而是又吃了一口,继续旁若无人地细细咀嚼,仿佛没有听见云舒歌说话一般。
云舒歌挑了挑眉,又道:“曳白兄,好吃吗?”
慕曳白还是没有回答。
云舒歌拿起一块,也尝了一口,心道:“这些果脯不甜啊,莫非还是不喜欢吗,但是又不想撒谎说好吃,所以干脆就不说了?”
这么想着,云舒歌的眼睛里竟悄然生起了几点落寞。
见云舒歌失落的模样,慕曳白却突然微微一笑,终于开了金口,“怎么办,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若是吃上了瘾,今后却吃不到了该如何是好?”
云舒歌微微一愣,须臾,垂下的眉梢又重新飞扬了起来,“是不是很好吃?”
慕曳白颔首道:“嗯,很好吃,多谢!”
云舒歌更乐了:“哈!我就知道曳白兄一定会喜欢的。”
“哦?为何?”
云舒歌得意道:“因为曳白兄虽然不喜欢吃甜食,却和我一样喜欢饮茶,这些果干都是用上等的昆仑茗酿制而成,茶香浓郁,回味无穷,曳白兄怎么会不喜欢呢?”
慕曳白却好像微微有些吃惊:“你知道我不喜欢吃甜食?”
慕曳白确实不喜欢吃甜食,不过他似乎从未和云舒歌提起过,而且也从未表现出来。
“当然知道了!”
“可是我好像……”
“可是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在我的面前说过,甚至为了迁就我,还会陪我一起吃。”
“你……”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云舒歌又拿起一块茶干递向慕曳白。
慕曳白欣然接受:“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云舒歌故作神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然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哈哈哈……”
慕曳白无语。
“好了,时候确实不早啦,我该回去了,曳白兄也早些休息。”
云舒歌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身便要离开,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茶干虽然好吃,但不能多吃,否则曳白兄今晚可就别想睡了!”
“好,我知道了,今夜月色不明,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些。”顿了顿,“还是我送你吧。”
说着,慕曳白竟真的站了起来,便要相送。
在他的眼里,云舒歌似乎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总让人放心不下。
云舒歌受宠若惊,连忙拒绝:“别别别,你送我,我再送你,咱们俩今晚都不要睡了。”
说完,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果茶干虽然是用茶叶酿制而成,却并不妨碍在里面添置蜜糖,按照云舒歌的喜好,王后李嫣儿在为自己的宝贝儿子酿制茶干的时候,自然是少不了要在里面加入蜜糖的。
可是自从云舒歌上一次以中扈国使团的身份出使南瞻国回来之后,他便突发奇想,提出想要换个口味尝试一下,然后便让他的母后在酿制果干的时候加入了茶粉,同时省去了他最爱的蜜糖。
慕曳白看着面前的这包茶干,呆呆的半天也没有动作。
云舒歌直到离开也没有告诉慕曳白他是如何知道他不喜欢吃甜食的。
不过,比起面前的这份独一无二的没有蜜糖的茶干,云舒歌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翌日清早,一个小郎官捧着一条锦带走了过来,声称这是云舒歌刚才派人送过来的,请慕曳白务必现在就将它换上。
另外,为了确保慕曳白确实换上了新的,他身上带着的那条还需解下来带回去给云舒歌过目。
再另外,云舒歌今日要陪国王云鸿在长留殿上议事,可能晚些时候才能过来拜访。
对于云舒歌派人传达的这个要求,慕曳白倒也不觉得惊异,因为这确实很像云舒歌的做事风格,于是也没多想,换下原来的锦带交给了郎官,随后便束着新锦带会见宾客去了。
上一次慕曳白来到昊京,还是以博学鸿词馆学生的身份,当时的他虽然在暗地里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可是明面上却只需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然而这一次却大为不同,慕曳白此次乃是以南瞻国大殿下的身份出使中扈国,许多政治上的应酬和礼节自然是躲不过了,因而在他来到昊京的这几日里,慕名而来登门拜访的达官显贵多的简直都要把官舍的门槛给踩烂了。
太成宫中,云舒歌因为昨夜睡得很迟,所以今早起得很晚,自然也就毫无意外地又一次错过了早上的朝会。
好在他的父王对他参与朝会之事并没有提出过什么明确的要求,只是以建议的方式和云舒歌说过几次,大概的意思也就是希望他能多多去参加朝会。
所以虽然也有一些朝臣对他们的这位大殿下的“恶习”发表过不满,但大都也只是稍作议论之后便不了了之。
无论云舒歌是不是有意为之,对于他的这个“起居无时,惟适之安”的习惯,太成宫上下也早已习以为常,若是哪天他能像其他人一样恪守起正常的作息时间,怕是反倒会引起惊涛骇浪的轰动。
云舒歌掐算着时间,估摸着慕曳白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会见完宾客了,于是便要动身前往官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