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焕接过,“陛下难道是说,以官府之名先行试种棉株,再官营织坊?”
“正是,熙华说种棉不麻而布,不茧而絮,比起蚕桑不知俭省多少人力,织出来的布更可御寒。”轩辕曜得意笑道,“其实滇地、沿海早有农户种棉,只是单凭一家一户,又要种植采摘,又要弹花纺纱,最后还得织布染色,一年也织不出几匹来。他便将那些无地失地的民夫还有养济院的鳏寡孤独集合起来,分工织造,事半功倍。”
“贺大人果有管仲桑弘羊之才,”赵之焕吹捧道,“不如请贺大人将那些布匹运入京来,若当真合宜,宫中可大量采买,随即百官及富户也会纷纷效仿。”
轩辕曜笑笑,“这并无甚难的,终有一日会出现无数棉坊,也不可能一直官营下去,但不论如何,朝廷先赚上一笔再说。”
他幽幽一叹,“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寸步都难行,处处都等着用钱呐。”
作者有话要说: 性冷淡风皇帝get√
第94章 第三章:罪己责躬
京中大雪纷纷扬扬,连续十日都不曾停歇。据京兆府来报,京畿道冻死冻残者已达百人。
谣言四起,说这等异象乃是因天子失德,上天降祸。
几乎是与此同时,明陵突遭大火,几乎烧到了玄宫,数个周遭百姓言之凿凿,说是亲眼看到有天雷从天而下,引火烧宫。令人惊讶的是,世代守卫的帝陵军却矢口否认,只说这火来得古怪,当日雪夜,未闻雷声。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就连轩辕曜自己都有所耳闻,之后并未如内侍们担忧的那般雷霆震怒,只是付之一笑。
于是在腊八节那日的朝会上,众臣惊异地发现皇帝竟穿了衮服。
众臣行礼过后,贺鞅斜睨一眼,“陛下今日如此盛装,所为何事?”
轩辕曜正色道:“朕有一旨意,无碍朝局,故而未与大将军和各位宰执们商议……”
“陛下此言差矣,”尚书左仆射叶明启高声道,“天子无私,陛下所有事皆与朝局有涉,既有圣旨,如何能不知会臣等?这与制不合!”
这些年贺党排除异己,皇帝韬光养晦,朝堂上过半皆是贺党之人,加上今日赵暲依旧告病,除去贺鞅便是叶明启官位最高,故而帝党势单力孤,叶明启无礼如此,也只纷纷怒目而视。
轩辕曜笑笑,“叶相也太心急了些,朕话音未落便咄嗟叱咤,小心气坏了身子。朕今日的旨意,确实不需三省宰相点头用印,宣旨吧。”
守让上前一步,高声宣旨——竟是罪己诏!皇帝不仅完全领受了上天责罚,从今日起直到雪停,都会斋戒更衣素食,不用炭火,与长安百姓同甘共苦。不仅如此,皇帝还要捐出今岁内库份例的八成,用来赈济灾民,安置百姓。
“从此以后,”轩辕曜淡淡道,“不论九州八荒,但凡有水旱蝗灾,只要受灾超过一县,朕便茹素,不进酒肉。”
他看着阶下很有些下不了台的叶明启,竟还笑着解释:“朕未与三省商量,是因此为内廷事务。倘若叶相想插手内廷,如今这般怕还是不成的。”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朝叶明启下裳看去,引来一片窃笑。
叶明启老羞成怒,他的主子自然也不能见他受辱,贺鞅冷声道:“皇帝如今大了,也会收买人心了。”
轩辕曜低笑,“天下若还是我轩辕氏的天下,万民也便是我轩辕氏的万民。既本就是朕的人,何须收买?”
贺鞅被他一噎,“陛下心悬万民是好事,群臣奏事吧。”
轩辕曜静静听着,果然今日朝堂上便有人按捺不住要给贺熙朝封侯。
“当年博陵侯通西域,又尚了主,便得了个不降等的侯爵,如今贺大人有灭国之功,援引旧例也应有个不降等的爵位才是。”
博陵侯是轩辕曜的舅家,自从上次傅淼案后,崔简便辞去所有官职,归返博陵,此人专门提及博陵侯,也是为了给天子难堪。
轩辕曜托着下巴,“朕却不知他何时尚主了?”
贺鞅猛然起身,稳稳地踩着玉阶向着轩辕曜逼近,虎目圆瞪、目露凶光,那瞬间简直有如猛虎下山、狂蛟出海。
轩辕曜动也不动,好整以暇地托腮看他,“大将军有悄悄话要与朕说?”
眼看纷争一触即发,群臣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经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贺鞅恶狠狠地看着轩辕曜,几乎想将他生吞活剥,“为人君者,首要便是用人,用人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难不成陛下也想落得个用人唯亲、亲小人远贤臣的千古骂名不成?”
“李广难封?”轩辕曜嗤笑一声,“敢问大将军,李广一生颇多败绩,从雁门被俘再到漠北失路,是汉武未给他机会么?卫霍煊赫一时,并非因他们是外戚,而是因他们功标青史。”
“朕不知父皇重用大将军是何原因,可朕重用大贺小贺,绝不因他们是太后与大将军的子侄。”轩辕曜淡淡道,“至于封侯之事,朕尚未亲政,此事还是大将军自己定夺吧。”
贺鞅多少还要些脸面,觉得自己给儿子封侯过于难看,正当僵持不下时,忽而有黄门一路小跑入殿。
那黄门气喘吁吁地不知该向谁禀报,贺鞅不耐道:“今日并非大朝会,诸位皆是朝廷重臣,有何不可说?”
黄门好不容易顺了气,“倭寇……倭寇……”
“倭寇如何了?”
贺鞅与轩辕曜同时一震。
“倭寇打到广州了!贺大人向朝廷求援!”
这下好了,没人在意贺熙朝该不该封侯,中枢三省连带着兵部日日灯火通明,大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半晌也没拿出个可行之策。
最后还是轩辕曜派人将赵暲请回来,让他与贺鞅一同主持大局,乱哄哄的场面才一下子有序起来。
“往常倭寇盘踞在江南道居多,臣印象里袭扰广州的,还是头一回见。”
“陛下有所不知,这两年来,小贺大人治下,广州繁华不输扬州,远胜苏州。倭寇许是听信了广州多豪富的传言,干脆避开江南那些是非之地。”
“刘将军正在江南平倭,若是贸然调度至广州,江南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朝水师鲜少出战,对上倭寇,不知胜算几成。”
“唉,倘若上岸来,别说是倭寇,就是突厥回纥也不是我朝的对手。”
轩辕曜未多言语,一直在凝神细思,思虑得差不多了,才幽幽开口,“大将军,贺熙华向朝廷求援,朝廷自然不能弃广州于不顾。平倭人选,大将军可有想法?”
先前虽然轩辕曜偷偷叮嘱贺熙华在南海操练水师,可打仗到底还需良将,贺熙华不擅兵事,光靠他自己,想要剿灭倭患,几乎是天方夜谭。可若是派了贺党中人,轩辕曜在广州的布置便会无所遁形,甚至有可能逼得贺鞅先下手为强。
贺鞅是北人,不擅水战,此时心中也是摇摆不定,颇为迟疑地问兵部尚书,“贺熙朝何时回朝?”
轩辕曜摇了摇头,哂然一笑。
第95章 第四章:牵肠挂肚
轩辕曜身负沉重衮服,独自一人在太庙焚香祷祝。
守让守在大殿之外,满面焦急,远远地见周俭昌来了,赶忙上前,在唇边比划一二,摇了摇头。
周俭昌立时明白,今日轩辕曜怕又是水米未进,也跟着双眉紧皱,“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第千百遍地想,若是贺熙华不曾离京,是否陛下这两年就能过得不如此自苛自苦?
守让不无羡慕地看着周俭昌身上厚厚衣裳,“这便是棉衣了?”
贺熙华从广州寄来数件棉衣,除去太后皇帝连同几位宰执,便只有周俭昌得了一件。
“又轻又暖和,我看比皮裘穿着还舒坦。”周俭昌将袖子递过去,“不信你摸摸。”
守让摸了摸,果然那料子虽不如丝绸锦缎,却比细麻都要细腻柔滑几分,歆羡道:“也不知宫里何时引入这料子。”
周俭昌看看天色,依旧晦暗昏沉、乌云密布,忧愁道:“若是一日雪不停,难道陛下就要在这熬一日么?”
守让跟着长叹一声,“陛下说不拨云见日,他绝不出此门。”
“陛下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周俭昌想起从前临淮事,眼中满是心疼。
只不过此时的轩辕曜向上天祷祝,所祈求的绝非仅仅是风调雨顺。他看着案上历朝历代先祖的画像,口中默诵地藏经,心中祈求倭寇之祸早日停息,保佑贺熙华平安无虞,保佑天下早日生平。
轩辕曜只恨自己深囿于宫禁之中,不能亲自过问京畿雪灾,不能与贺熙华并肩作战,就是想再微服私访也轻易不能够了。
“陛下。”太庙中忽然有了旁人的气息。
轩辕曜顿了顿,低声道:“丽日初照百花明?”
“竞看银汉洒琼浆。”
轩辕曜眉头依旧紧蹙,“可有令牌?”
一块真假难辨的令牌从身后抛掷过来,落在面前半步。
先前他被放逐之时,整个丽竞门都犹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哪怕是他被刺杀九死一生时,也未出面。
在他回京两年,还差两个月亲政时丽竞门突然出现,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轩辕曜并未回头,继续对着祖宗牌位默默祷祝。
身后那人也不着急,待轩辕曜跪完了整个玄启朝,准备继续祭拜本朝祖宗时,冷不丁开口,“难道陛下真的不想知道当时是谁要刺杀陛下,又是谁趁着陛下蒙尘,控制了整个丽竞门么?”
轩辕曜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灵龛之上,耐着性子就是不回头看,淡淡道:“是谁重要么?朕金口玉言,朕说是谁,便是谁。”
那人仿佛噎了一下,刚想接着劝说,就听轩辕曜道:“朕要回宫了,你跪安吧。”
从头至尾,皇帝竟对他的真面目毫无好奇之心。
仍在踌躇间,轩辕曜扬声道:“守让,摆驾回宫。”
尽管无奈,那人还是恨恨地离去,徒留一阵风声。
轩辕曜坐在步辇上,看着大雪纷扬而下,对周俭昌道:“朕让殿中省以朕的名义施粥,你可去看过?”
“粥铺左近围得水泄不通,百姓均在叩谢陛下的恩德。”
“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个,”轩辕曜不耐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些溜须拍马的毛病?”
周俭昌嘿嘿一笑,“筷子插入碗中不倒,捧到手中冒烟。”
“说的倒是好,只是朕怀疑是否每个粥铺都能做到。”轩辕曜看着白雪皑皑的宫城,“朕斋戒几日了?”
“陛下,今日是第六日了。”守让低声道。
轩辕曜沉吟,“将金吾卫大将军召来。”
第二日的大朝会,皇帝竟难得缺席了。贺鞅颇有几分不快地问,“皇帝何在?转眼就要及冠,怎么连大朝会都懈怠了?”
“大将军勿要急于嗔怪,”赵暲双手拢在袖中,不紧不慢道,“陛下昨夜决意徒步前去南郊,于圜丘祭天,今日五更便启程了,二十里路,怎么都得走上一两个时辰。”
“荒唐!”贺鞅冷笑一声,想不到小皇帝如今也会扭捏作态、蛊惑民心了,只是他却不知,手中无兵,任他就是矫揉造作得尧舜圣君般也是白搭。
赵暲淡淡看他一眼,不再作声。
“也罢,今日吏部与兵部分别有事启奏?”
吏部尚书赶紧上前,“今岁磨勘方罢,吏部依据等第对大小官吏或左迁或擢拔,名单在此,先前尚书省已阅过,请大将军和中书、门下过目。”
说罢,便呈上一本册子,贺鞅看也不看,便用了印,“既然尚书省看过,便这么定了。”
这几乎是视皇帝如无物,更是将中书令赵暲的脸面踩在脚下。
赵暲冷哼一声,吏部尚书将名单呈上,他一眼便看见贺熙华的名字位列首位,要调回京来做黄门侍郎——皇帝的近侍之臣,除了起居注官,无人比他离皇帝更近了。
贺鞅的打算已经非常明晰了,在镇压倭寇前调贺熙华回京,不愿让贺熙华立下大功,动摇贺熙朝在贺家的地位,同时利用贺熙华与皇帝共过患难的这一层关系,将他安置在皇帝左近,再图他用。
只可惜,皇帝若是听闻恐怕丝毫不会有掣肘之感,怕是会欣喜若狂吧?
轩辕曜一步步从大明宫向南而行,金吾卫寸步不离地贴身护卫,虽将东市及周遭各坊短暂清道,可沿街二楼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都想争睹龙颜。
“这是神仙吧,看一眼都能延年益寿呢。”
“老头子这辈子都未见过这么俊的后生!”
“完了完了,长安城多少女子从此春闺梦里换人了。”
轩辕曜对这些喧闹充耳不闻,只神色肃穆地迎着风雪,一步步往南郊走去。
走过朱雀大街,南出明德门,沿着午陛登上四层圜丘,整个长安尽收眼底。
此时的轩辕曜周身湿透,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发上眉间皆是飞雪。
他并未理会企图上前的礼官,硬生生地在冰凉的汉白玉砖上跪了下来,惊得周遭乌压压跪了一片。
他恭恭敬敬地对着昊天上帝的神牌叩首,三拜九叩之后抬眼凝望着无尽苍穹,任凭风雪扑面。
“刘从愈如今正在江南,既然倭寇犯边,不如便请他调动江南水师前去迎敌。”兵部尚书仍在滔滔不绝。
“诶,雪停了!”不知是谁心不在焉向外张望,大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