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无关吗?
直到身侧有人轻抚他的脸,是闻讯赶来的白柏,白榆才从怔然中醒神。那触碰似乎有些扎人,他实在怕疼,便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脸。
“怎么在这发呆,不再多睡会儿?”
他心底将白柏的声音默默作了一番比对,也许是幼时的记忆过于模糊,他连有没有变化都听不出来。
可比起他刚醒时,男人的衣襟和束发已是打理过一番,只有眼底的乌青更重了些,似乎当时那个难堪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父……白白,”意识到小傻子的叫法后,他连忙改口,有些艰难地问道,“你怎么不睡会儿?”
为什么要把他关在冷宫数年不闻不问?为什么要把他接出来,却当成一个如此下贱的宠物?
他算什么?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听话又耐肏的狗?
白榆没有问。
“有些事要处理,”白柏接过婢女呈上来的米粥,舀着喂给白榆,见白榆吃得颇为别扭,他也归结为发过烧的缘故,“要出去走走透透气吗?”
白榆摇头,他委实没什么兴致。
白柏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白榆微不可察地发着抖,见他很快又撤开了手,这才松了一口气。
白柏离开干安殿后,才向冯宁问道:“怎么样了?”
冯宁呈上一张信封:“回禀陛下,当年您撤了人后,皇后娘娘亲自去过几趟冷宫,详尽事宜皆已写于信中。”
他手中捏紧了那封信:“皇后?”
“是,在付娘娘服毒自戕后,皇后娘娘命人锁了冷宫,整整两日没送任何食物进去,后来娘娘的贴身婢子去过一遭,带去的食盒中盛的只有馊饭,回来时已是空的了,那之后才发了烧。皇后再派太医去时,已经烧了整整两日,硬是给……烧傻了。并非如皇后所言只是不小心淋了雨染了风寒的低烧。”
白柏捏着信件的手都在发抖,他甚至不敢打开那封信。
他回想起白榆刚到王府中,被他撞见在吃烤红薯,落在地上甚至要捡起来继续吃。他记得白榆说——“可不是还没臭吗?那就是还能吃呀。”
他那时自负又自以为是,在发觉皇后的小动作后,直接警告她不要对白榆下手,结果呢?
兴许她原本都不曾考量过白榆,是他这一席话才招致了那些祸端,才让白榆生受了那些苦。
“陛下,那名叫圆圆的宫女,后来也被皇后发现,赐了白绫。”冯宁接着道。
“圆圆?”
“就是小的派去在冷宫当值的那个。您当时还嘱托小的将治冻疮的药混在三殿下送的物什当中,一并交由那宫女。”
白柏险些站不稳,他这才急切地撕开信封,展开那张已经被他捏皱的纸,每个字都是冷的,令他如坠寒窟。
冯宁还未禀报完,小心翼翼打量着陛下,继续道:“……五殿下这番发烧,呈上那份皮蛋粥和红糖水的人,原先也是皇后宫中的。已派人审了一番,那宫女只说是无心之失,不知这两种物什一起吃会引起呕吐。”
冯宁看见那张纸摇摇欲坠,落在了地上,他慌忙跪下,重新呈起那张纸。
“朕当时……为何要撤了人?”
倘若冯宁细心听,便能发觉天子微微颤抖的声音不同于以往。冯宁只是如实道:“回禀陛下,后来托圆圆送去的东西多了,也疏通了冷宫的布防,夜里五殿下那处不会有人巡逻,确保了圆圆能将东西交到五殿下手中。付娘娘也没再发疯伤害过五殿下,五殿下自然也没吃过那食盒中的饭,您觉得没必要再盯了……便撤了人。”
人是他贬的,是被他打入冷宫的。盯梢的人也是他撤了的,说到底还是因他不够重视。
白柏想起小家伙望月时的样子,又有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在冷宫中寂寞地坐着,只能望着月——才致使他哪怕傻了,还是会坐在连廊处受着凉风望月?
他的心好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捅漏了,只是一想,便是抽皮剥筋、血肉模糊的痛。他尚且如此,白榆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难怪他会怕“朕”,难怪他会一听到“朕”就疯癫……白柏想,如果他不傻,他一定恨死自己了。
他这时才产生一些卑劣的想法,所幸他傻了,把这些事全都忘光了,不是吗?
“皇后那边派人盯好了,再有什么动作一并呈上来。”
冯宁点头称是。
白榆在榻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听见殿外折返的脚步声,又忙不迭静下来假寐。
他还不太想面对父皇。
察觉到那脚步声放轻又放缓,最后那人才很慢地走到榻侧坐了下来,也不知看没看出他在假寐,只管将人扶起,揽在怀里,抱得愈发紧。
白榆一时适应不了,整个身子都僵了。
幼时曾握住他右手教他习字的那只手,现在在他面上左摸右蹭,他装作迷糊地睁眼,却发现那张脸近在咫尺,唇挨得极近,似乎下一秒就要亲上。
手上的动作却比脑海中反应更快,他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挣脱开那个怀抱,一把推开了那张熟悉的脸——更准确来说,是扇了一巴掌。
白榆愣了,白柏也愣了,直到殿内的人全都仓皇跪下,道出“陛下息怒”,他二人才如梦初醒。
白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脸上有些分明的指印,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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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榆:(看着自己的手都扇红了,骂道)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我手都疼红了
陛下:QAQ(划掉)?虽然其他的都是我的错,但是这也要怪我吗
小榆:这是不讲究基本法的,当然怪你
第30章
白榆这一巴掌可扇得不轻,甚至尽了七八成的力气,连他自己的手心都微微泛着红,更不必说白柏脸上依稀可辨的痕迹了。
他僵硬地将手覆在白柏脸侧摸了摸,手指上绷的劲才渐渐撤了,软了下来。他动动唇,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又不知该怎么说,很是无措。
还不待白榆找到个合适的理由,白柏便替他想完了:“又做噩梦了?”他重新捞住白榆的双手,拢在掌心中,在细嫩圆润的指肚上轻轻摁着,话语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安抚,“从前刀剑无眼,受的伤不比这重许多?”
许是抱得太紧,将他吓到了。白柏这样想着,手上动作也放轻了,一只手重新落在他脊背上,柔和地拍抚着:“都是梦,假的,莫怕。”
他将白榆身体的僵硬也一并归结为梦魇的缘故,只是多瞥了眼冯宁。
冯宁当即识趣地带着一众下人起了身,重新各忙各的,仿若刚才那巴掌未曾落在帝王脸上。
从前小家伙做了噩梦都是扑进他怀中撒娇,又哭又蹭地让他摸摸自己——他以为白榆这次也不例外。
白榆的身体在他手掌拍抚的时候僵硬得更甚,他那一章没扇晕白柏,反倒把自己弄晕了。
见他没有要责怪的意思,他迟疑着略略点头。
白榆呆呆地静坐了片刻,又觉得懵了——为什么白柏一直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他露馅儿了吗?
他现在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还不够傻吗?
白柏收起那点幽暗的心思,指尖从脊骨蹭过脖颈,落在白榆脸颊上。
他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又在看清白榆眼底的迷茫时顿住,最终只是在白榆脸上轻轻刮了下,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替他掖好被衾便准备离开。
白榆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白柏才起身,忽又被勾住了手指。
白榆的手指较他的要凉上几分,在他手心中不轻不重地刮了刮,像在搔痒,揉在他指腹的茧上,很快又缩了回去,藏在了被褥里。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紧,这勾手指的动作仿若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小榆?”
再俯身下去,白榆似乎已经眯着眼睡着了,将醒未醒的样子。方才暧昧的留恋也如同镜花水月空一场,忽然就散了,还不待白柏品出其中味道。
他摸摸白榆的唇,察觉他微不可见的颤抖,落了一吻后便又离开了。
白榆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翻了个身,侧卧在榻上,背对那些守在不远处的婢女,思考起这件事的始末来。
他先前觉得太痛苦,逼迫自己不去想,可现下又不得不想……白柏方才的行为太没有道理,他分明早前就看过自己,去而复返就为了把自己“折腾醒”?
他虽不曾跟其他兄长一般听着太傅的课受着将军的教习长大,可幼时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学孝悌之道的。
他们该是君臣,该是父子。世上千千万个地方,他最不该在的,就是皇帝的床榻。
简直大逆不道,到底是谁疯了?
夜里格外难熬。
白榆白日间才给自己一番心理疏导,是以入夜后白柏褪了外衣重新躺在他身侧和他钻同一个被窝时堪堪收住下意识要踢出去的腿。
他这一动作仿佛卷了些寒气进被,白榆打了个哆嗦。
白柏像是察觉,又将他捞在怀里抱了个稳,在他颈侧吻了吻,贴着微微发抖的小耳朵亲了下,哑声道:“睡吧。”
见他似乎没有下一步动作,白榆舒了口气,但这样被捞着实在睡不踏实,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结果那环着他的手扣得更紧了。
寝殿中那盏总留着的昏黄宫灯也吹灭了,门窗紧闭,四周又暗又静,感官刺激却逐渐放大,很快便听见白柏平稳的呼吸声。
那点温热的鼻息仿若残留颈畔,白榆身子有些发烫,他白日里一直在睡,现下是一点困意也没有,在白柏怀里更是坐立难安。
白榆试着去挪开他的手,未果,只得轻声说:“白……白,你抱得太紧了,不舒服。”
男人似有所感,松了力。白榆小心挪到了一侧,又想起那些宫人白日里的零言碎语,面前的人似乎甩下大朝会的一干人,自己烧了多久,这人就守了多久。
白榆心底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中麻麻一片,又觉得酸溜溜的。
他在冷宫里高热不退时,只有圆圆还惦记着他的死活,白柏指不定在谁的宫里快活呢,把他这个儿子忘得一干二净。
也许根本没将他当做儿子,几年的父子情分说不要就不要。
圆圆……
那是白榆傻了以后,他什么都不会了,受点刺激又开始发疯。枵腹终朝,送来的饭食更是上手便抓,整日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圆圆见了他便开始哭,她日日偷偷摸摸替白榆梳洗。白榆却不认得她了,对“外人”俱是又推又搡,几次挠破了她的脸,她便只能趁夜里白榆睡着了,再给他打整一番。
圆圆还悄默着告诉同样是冷宫当值的宫女,说冷宫的五殿下模样有多俏,拉着那宫女一起过来看,一传十十传百,这才又起了“五殿下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的说法。
那些宫女不怜惜“五殿下”,但怜惜“小美人”,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也跟着圆圆一起送些零碎的吃食。
但传得太广,落入了皇后耳中,唐茹直接赐了圆圆一丈白绫,便再也没有后文了。
外人再听到五殿下的消息,便是他“失踪”一事了。
过往几年桩桩件件杂事如附骨之疽,啃血食肉,痛不欲生,仅仅是回想,白榆心中都觉得抽痛,脑中更乱作一团。
白榆一抹自己手中不知不觉间的冷汗。
他这样不明不白地养在干安殿,朝野上下、后宫上下,怎么一点意见都没有?……是因为没有影响到他处理政事?
他得先离开这囚牢一样的干安殿才是。
此处再富丽堂皇,有无数山珍海味、珠宝明玉,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更名易姓的“冷宫”。他始终没有离开那座冷宫。
白柏究竟什么心思……
白榆屏息瞧瞧打量着黑暗中熟睡的男人,他似乎是累极了才睡得这般沉,这是鲜少有的。他想起什么,摸了摸颈间那枚小玉扣——总不可能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未免太过可笑。
第31章
燕神医新开了调养的药方,山羊胡老头儿一点也不爱惜太医署珍藏的药材,各种名贵的尽往汤药中搬,每日还不尽相同。
连御膳房也受了安排,送来的俱是太医要求过的药膳。
白柏让冯宁备下了不少蜜饯,还有白榆爱吃的小酥饼,杂七杂八的一堆物什,原是想用来哄白榆喝药用的。
可白榆接过那汤药,只是干巴巴地喝了下去,喝完才拧着眉,似有若无地撒娇:“苦。”
白柏先前准备了一肚子用来哄人的话,轮到他愣了又愣,听见白榆说苦才忙将侍女呈上的蜜饯喂给他。
上次是……那小家伙故意挂着泪珠在眼角,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遭了什么折磨,实际上只是被药苦的。
他还黏糊糊地凑过来,人精似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便搂着自己亲来亲去,勾起火来还不管败,只顾着哑声说——“不吃药了,好不好?”
白柏莫名觉得白榆不如从前那般亲近自己了,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他还是一样会愁眉苦脸地说“苦”,却让白柏觉得很不是滋味。
燕神医再来施针时也是这般。
他怕白榆见了针害怕,又捂上了他的眼,还熟稔地将手指放在他嘴前,凑在白榆耳畔说:“疼了便咬我。”
他瞧见白榆的脸颊飞上红晕,白榆却抿唇摇了摇头。
长针刺入时,掌心传来他睫羽颤抖的触感。
却始终没有咬男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