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柏和他同处一室,保持着一步距离已是极限,他的视线难以克制地聚于白榆身上。
大燕皇室宗亲好正红,白榆这日便穿着正红衣衫,这明艳的颜色衬极了少年,映着他耳上未消的赤红。只是衣领有些乱,发也是匆忙间用红绳束起。
白柏便愈发放肆地凝视着他泛红的耳根,眸中沾上笑意。
“小榆,你耳朵好红,是冻得吗?”
白榆手上一停,墨点在纸上洇染,他想起昨夜风过无痕的梦,这语气与嗓音偏与梦里相契,他连脸也红了。
又抿着唇,点点头:“许是……许是外头风大,缓一会儿便好了。”
白榆心底气恼,是恼自己做那种梦,饶是他再三宽慰自己,十七岁的少年做这种梦是再正常不过,可哪有人梦里的是……是自己的父亲?
即便辨不清面容,他也能知道那是谁。白榆只能归咎为他所有情事的经历都与白柏有关,难免会于此事上联想到白柏。
他久别尘世,乍一醒来,便坠入漫漫无边的红尘,溺在最深的涡中。
白柏状似关切道:“怎穿得这般单薄?那件裘子怎么不穿?”
白榆到昭王府的第二日,宫中便来人陆陆续续送上许多衣物,礼服常服便服一应俱全,都是按照白榆的尺寸制好的。
来送衣物的人不知干安殿那些事,还以为白榆真是个遭了废后折磨刚被放出来的小王爷,还溜须拍马,道:“陛下命内务府准备这些衣物时,尚衣的女官还说要量量您的尺寸才能做,谁知陛下大手一挥,说不用量了,直接照着自己手臂一比。尚衣原还恐这样做出来的衣物不合身,没想到您穿着这般合适!”
白榆当时没转过这个弯来,只听那人继续道:“陛下身为父亲,这般清楚您的肩宽腰围,王爷大可放心,陛下与您父慈子孝,您日后定会如鱼得水!”
白榆反应过来后,脸越涨越红,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人,府上下人替他收好了衣物,也笑吟吟来附和两句,说陛下待他是真好,定是想尽力补偿他这些年,还说他们家王爷都没有这个待遇。
白榆盯着那墨点看了半晌,怎么也想不起下半句诗文是什么了,彻底卡了壳。
白柏扫了两眼纸上的内容,温声道:“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
白榆脸上红晕未消,他也不答话,只接着提笔默写后文。
哪里是冻红的?这殿内炭火烧得这样暖,白榆越坐着越嫌热,甚至想脱了外衣。
哪有这样的……
白榆回想着那送衣物的人所言,白柏为什么会那么自己的尺寸,那些溜须拍马之人不清楚,难道他还知道吗?
“这个字写错了。”白柏看出他心不在焉,点着纸上他刚落完笔的字。
白榆觉得自己像落入了什么圈套,可眼前之人始终与他相隔一步距离,莫非是自己思绪太多?只好涂了那字,静下心继续默着。
他撂下笔后,才发觉干安殿的下人似乎又换了一批,先前伺候过他的人也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了,难怪宫外没有任何风声将“小美人”与“五殿下”联想在一起。
白榆心中又是一团乱麻,如何也解不开。
在这乱麻结中,他又想起一事。
“小榆?”白柏见他怔神,出声提醒道。
白榆敛眸问道:“父皇……您是不是派了人监视儿臣?”
白柏并未否认。
白榆又道:“还望父皇把人撤了。儿臣……谢圣上隆恩。”
他会发觉并不奇怪,从白谨提及岑见奚的只言片语犹可见这人并非拘谨墨守成规之人,岑见奚教他时的生分白榆尚可理解,但有些地方依然让他觉得古怪。
岑见奚是他进冷宫前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白榆自然希望日后也是,他实在难过,又不太会藏起心中那些弯弯绕绕的情绪,教岑见奚瞧出来了。
岑见奚便在教他史论时故意几次翻错页,用书本上的内容给白榆拼凑出了一句话,白榆恍然。
白柏顿了顿:“好。”又道,“只是小榆……宫外到底不比宫中,你身边总得有些护卫,你若是信不过我派的人,也可以让白谨去找些……”
白榆眸子很亮,好像并不为此事而恼,他摇摇头,语气从容:“父皇,您安排吧。儿臣这三日的课业也已尽述完毕,该回府了。”
白柏终是忍不住替他整理了略有凌乱的衣襟,捻过他鬓边翘起的一缕发,好像睡得乱了,怎么也捋不平,惹得白榆脸上更红了。
白榆由从容又变得慌张,匆忙告退。
白柏便看着那明艳的身影渐行渐远,掩映红墙白雪中,心里不由藏了绮念。
他再没见过比白榆更适合穿红的人了。
白榆回到昭王府,想起晨时塞到床榻下的单罩,想拿出来清洗,却摸了个空。
收拾归云阁的侍女见他频频看向床底,困惑道:“王爷,您在找什么呢?”
白榆发觉这榻上已经被人换了新的单罩,他犹豫道:“这床榻下是不是原有个单罩?”
侍女道:“哦……小晴打扫屋子时发觉那个已经脏了,便让人拿去洗了。”
白榆一摸自己的脸,觉得更烫人了:“这怎么……这怎么好意思……”
侍女愣了,还以为自己服侍得不好,惹了白榆不悦,道:“王爷恕罪,奴婢愚钝,若有不周,还请您点明。”
白榆一顿:“……并无大碍,你继续吧。”
岑见奚再踏入这归云阁,终于觉得气息畅了,见白榆在和侍女说话,也不着急,只等他说完了才道:“走走走。”一副热络的样子。
白榆还有点懵:“去哪?”
岑见奚一拍腰包:“我月俸发了,请你去吃酒,庆祝咱俩旧雨重逢!”
他们不是三日前就已经重逢过了吗?
白榆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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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套:王爷您日后定会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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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白榆近来学得太紧太吃力,便没同意岑见奚的邀约,只等略有缓和、有这个闲心后再做打算。
岑见奚觉着白榆的日子实在枯燥无味极了,不是皇宫就是王府,开春了,又暮春了,从寒冬雪化、柳绿新芽到百花将摧,雁王府的修缮都快完成了,白榆才提出要和他去吃酒。
近桑榆时分,岑见奚带他去了酒行,白榆远远瞧着便觉得那酒行眼熟,又想不起何时见过。因着是与好友吃酒,白榆连侍卫都没带。
酒行大堂内宾朋满座,谈笑无穷,正是寻常市井中最为热闹的一处。岑见奚是个常客,和店家也混得熟,他一进来,店家便捧上了他往常最爱喝的酒。他二人在堂中阁楼上就座,靠着窗,正好能瞧见京中六街三市繁荣之景。
那店家似觉得白榆眼熟,多瞧了他好几眼。
岑见奚笑吟吟地与小二附言几句,那小二便又捧了坛陈酒来,为岑见奚和白榆斟满,又陆续上了些家常小菜。
岑见奚道:“你别看这地不比天下第一楼雅致,他家的酒那叫馋人,可远胜天下第一楼。”
原是除夕那日白榆在街市上闻见的酒香,便出于此。
醇酒香甜,更不辣人,勾人馋,白榆有些贪杯,岑见奚不过夹几口菜的功夫,他这杯酒便已见了底。
白榆觉得脑子还算清明,还心道只是个解馋不醉人的酒,便再斟满,吃了几口菜,又是一杯下肚。
岑见奚见他第三次抬起酒坛,心中暗道糟糕,抬手按在酒坛上,问道:“王爷,你喝过酒吗?”
白榆自是摇头。
岑见奚又问他:“你放才喝了几杯?”
白榆乖乖答道:“三杯。”
岑见溪抢走了酒坛,全都摆回自己那侧。他一抬头,又对上白榆委屈的目光,愣神之后迅速给白榆夹菜:“快吃菜,快吃菜,别光喝酒。”
怕是这人已经醉而不自知了,岑见奚自知这时再讲道理已是无用,责怪起自己的疏忽。
白榆也不顶嘴,乖乖吃起菜来。只是手又悄悄摸到了酒坛旁,在那附近打着转,一副居心不良的模样。
“啧,”岑见奚见状,手仍是按在那酒坛子上,“还认得我是谁吗?”
白榆抬眼仔细盯他半晌,然后摇摇头。
岑见奚既伤心又想骂娘,让小二把酒菜钱记他账上,赶紧扶着白榆准备回府。
但白榆并不认为自己醉了,觉着清明得很,像是有些抗拒他的触碰,躲开了。
岑见奚心道,完了,闯大祸了。
他给了小二一个信物,让他去昭王府上找人来。
白榆眨眨眼,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朦胧夜色映在他逐渐酡红的脸上。他忽然问道:“白白呢?”
白榆声音又很轻,酒行堂中来往人多,连带他的声音也被一并吞入喧嚣中。岑见奚没听清,问道:“什么?”
白榆摇摇头。
白榆喝得并不算太多,他就这样乖乖坐着,不吵不闹的,眼中蓄着醉人的笑意,只是自顾自地小声嘀咕了好一会儿,找不见眼熟的人,他的眉眼耷下来,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好在昭王府的人来得快,先到的人是白谨身边贴身的小厮。
那小厮朝岑见奚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岑公子,您自求多福吧!”
岑见奚一头雾水。
小厮放低了声音:“雁王府今日翻修完毕,那位来了王爷府上,说是要带五殿下去瞧瞧呢,府里人说殿下和您吃酒去了,结果就在这时,那小二带着您的信物来了,说五殿下在这里喝醉了。”小厮上手去扶白榆,白榆皱着眉,却没再躲了。
“……”岑见溪悔不当初,扶着白榆的另外那只手往楼下走,白榆眉毛拧得更深了,跟着出了酒行。
果然瞧见正停在酒行外的马车,正是昭王府的。岑见溪吩咐那小厮把白榆扶上马车,白榆这才挣扎起来,一直摇头。
马车帘子被掀开。
白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又不挣扎了,上了马车,却故意坐在了斜对角——离那人最远的地方。
白谨觉着白榆的模样也不似醉了,以为是店小二大惊小怪,他转而道:“父皇,还是先去雁王府吗?”
白柏颔首,白榆的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像“醉得厉害”。白柏只当他还是排斥自己,故意坐在那么远的地方,心中黯然。
他见岑见奚在马车外徘徊,见他扫眼过去一副要磕头请罪的模样,便摆了摆手,无意与那小辈计较。
岑见奚如蒙大赦,脚下生风,迅速走了。
白榆的目光在白谨和白柏间打着转,那马车一走起来,反倒激得他胃里的酒一并翻倒,有点难受。
可白榆等了好半晌,也没人主动哄他,他有些不高兴了,更不愿意开口。
白柏的视线落在白榆身上,白榆又先他一步挪走了视线。
白柏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年的不对劲。
“小榆?”他试着唤了声。
白榆还是不理人。
这更不对了。白榆自恢复后,动辄就用“父皇”、“儿臣”刺一刺他,端着十二万分远的距离,把自己匡在五皇子的位置上,不会不应的,只因他并不想有这个与天子耍脾气的特权。
白柏坐到了白榆身侧,撩开一角车帘,借着车面稀疏的光影才依稀看清白榆两颊的酡红。
他垂着眼,神采全无,哪里是醉得不厉害的模样?
白谨发觉自己又被无视了,心中那古怪的情绪更甚,他借口马车内太闷,上外面驾马去了。
“小榆?可是觉得不适?”
白榆嘀咕两句,口齿不清,最后又点点头:“马车……头晕。”
白柏便让外驾马的人停了。
白榆小声道:“你怎么还不哄我?”
他声若蚊呐,讲得极轻,若非白柏一直附耳在他身侧,试图听清白榆嘀嘀咕咕的话,绝对是听不见这句的。
这令他一瞬心花怒放,心底克制不住地想去亲近白榆,却又怕他一朝酒醒后更加厌恶自己。
白柏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我背你去,就不晃了,好吗?”
白榆点点头,果真跟着白柏一同下了马车。白柏蹲下身,他便乖顺地上去,靠在白柏肩上。
白谨和冯宁面面相觑。
“白白,”白榆小声嘟囔着,“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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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榆:?? 老白:这谁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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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白柏心中痒了起来。
他托着白榆的腿,白榆搂着他,贴得又紧,能感觉到小家伙隔着几层布料不安分地蹭着人。
白榆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靠着,脑袋正贴在他颈肩处,这会儿觉得冷,又凑过去用双唇摹着他的颈。
此刻已入了夜,来往的人愈发稀少。
他便背着白榆,享受着东风带来的静谧,与背上人难得的亲昵。
白柏没有回头,却能嗅到他青丝间影影绰绰的暗香,愈发心痒。
只是一瞬想起山寺中枝叶弯曲缠绕而生的结香,常有少年少女在其上打结,挂上小木牌,祈愿比翼双飞。
也许是昭王府换了洗发的物什,结香入味,也许只是他也藏着这样儿女般的念想。
白柏不禁走得愈发慢了,甚至期望这路能够长得不见尽头。
白谨得了令,不便再跟着。又觉得这场面实在煞眼,敢怒不敢言,气愤不过,闷头先行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