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的烛火仍是一簇一簇地跳动着,夜风推开半掩的窗,夹杂着寒冬的冷意,丝丝如入骨。
“白谨,”岑见奚道,“你冷静。”
白谨恍惚,他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双手,抬眼望向窗外,才发觉又飘起了雪,洒落窗棂,好似泛着莹莹光泽。
白榆醒时,天色已经渐亮,他如往常般洗漱更衣。床畔已经凉了,想是那人起得比往常要早。
和往日无甚不同的一日。
“情趣”两字实在刺耳,一下捅破了他多日来骗人骗己的“父子情谊”中,他生着闷气,就是不知是在气白柏,还是在气自己了。
倒是白柏听见他说“生气”后,破颜为笑,把他搂在怀里抱了好久——哪有父亲这样抱儿子的?白榆自是不允,挣了好几下也没挣脱,只好作罢,由他抱着。
干安殿的下人都敏锐地发觉小贵人似乎不傻了,例行看诊的燕神医见状,便跟陛下禀报“造化所致”,白胡子一撇,看起来就像在糊弄人。
不过到底是算他大功一件,白柏赐了厚赏。
那些下人知他不傻了,愈加小心翼翼。白榆一个人惯了,反倒有些不习惯。阿芸今日给他梳发用的时间格外长,她一缕又一缕拢得极为认真,束好发后,便和其他下人一齐退下了。
白榆再扑了张纸,准备今日的功课。
墨还没砚,便见冯宁赶了回来。
冯宁见殿内只留了他一个人,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是见王爷的礼,道:“五殿下受苦了,还请跟小的去一趟。”
这称呼实在久违。白榆思索了片刻缘由,方明白过来。他将桌案上散开的纸笔一俱收好,由着冯宁捧来御寒的衣服,再一件件穿上,亦步亦趋跟在冯宁身后,直至离开了干安殿。
大雪初霁,红墙映雪。道路两旁是特意扫过的积雪,路上还有些滑,白榆不由得慢下了步子。
冯宁不敢领先他太多,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睁着眼说瞎话:“殿下,陛下今晨下了废后的旨意。您被皇后囚着久了,趁着百官尚在,陛下想先让他们认认人……”
白榆听了,心中不免冷笑:唐茹囚他?到底是谁囚他?
转而又想起他曾以“小贵人”的身份见过些人,脚下的步子顿住了,如何也迈不开。
冯宁自是个体贴入微的:“殿下不必担心,岑阁老年岁大了,今晨辞了官回家修养。至于三位王爷……殿下大可放心。”
白榆终还是沉默地跟着冯宁走了。
他一路上听着冯宁说的话,才知道唐氏一族上下都遭了贬,唐正则直接下了狱,废后要在冷宫度过余生,连白陆也受到了牵连,被下了三个月禁足令。
而唐茹之所以被废——一是滥用私刑,谋害皇嗣;二是构陷、毒杀付嫔。
当年付苒连同白榆被幽禁冷宫,朝中许多人纷纷猜测缘由,自是有人上书为年幼的五皇子求情。后来不知怎的私底下传开了缘由,也便没人再揪着此事了。
可他现今却说是唐茹诬陷,那言外之意便是认了白榆。
他想,这人……用唐氏除了付氏,把前朝留下的祸患连根拔起,再用唐茹杀了付苒,又放人唐氏日复一日目中无人,妄图左右储君之位,拔了自己眼中钉,却又长了肉中刺,他便用那血淋淋的钉子挑出那根刺。
谁又是无辜的呢?
终于走到了太极殿。
殿门大开,他自台阶下遥遥一望,便可看见殿内乌泱泱的臣子,皆背对他而面朝圣颜。白柏坐得那样远,远到让他看不真切,也无法分辨那人的喜悲。
白榆抬脚迈上了台阶。
冯宁便大声通传道:“五皇子到——”
他极力忽视那些闻言一一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穿过漫长又漫长的太极殿廊,走得极为艰难。
然后,如同登基大典那日,屈膝跪地,按着手,行了三次叩首大礼,显得郑重极了。只是他动作缓慢,又透着生疏:“……儿臣见过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尖的人发现天子的手伸出又收回。
白柏有些坐不住了,他并不愿意见到白榆双膝跪地向谁请安的模样,他险些离开龙椅亲自扶起白榆。
可在台下一同的,还有无数臣子,那些人的目光聚焦在白榆和他之间,他什么也不能做。
“平身吧。”
白榆便又起身。
与白谨亲眼见过不同,白陆先前只见了个背影,如今衣袍一换发型一改,只觉得眼熟了——眼熟自己的亲弟弟,本也不是件怪事。
至于皇长子,跟着自家王妃一道去了临城,还没赶回京城。
是以,只有白谨紧紧盯着白榆——他在发抖。
白榆在发抖。
白谨在心底反复咂摸了一回。
朝参很快就散了。诸事已定,那些曾经是唐府的门客的官员也一一遭了停职查办。
若说朝中新发生的大事,另一桩便是关于这位五皇子了。白柏有意让他在文武百官面前露个脸,算是间接表了态,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给白榆封了王,封号“雁”,又命人将端王旧府翻修一番,更换牌匾,一并赐给这位雁王了。
百官走得走,独独白谨挪不开步子。岑见奚瞧他一直呆在原地不走,想过来拎人,又听见陛下道:“白谨,你留下。”
他只好退到外面去等了,留下那父子三人。
殿内一时没人开口说话。
白柏走下来,停在白榆面前两步有余,他分明在跟白谨说话,却一直紧紧盯着白榆:“王府翻修还需一段时日,白榆便……暂住在你的府上。”
白榆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白柏。他还以为是白柏故意这样做,目的又是为了把他扣留在宫中。
一想到他有错怪白柏了,白柏似乎——是真的要放自己离开,白榆有些脸红,连心跳都有些快了,心底异样的情愫更为明显。
白谨缓缓道:“儿臣领旨。”
他的目光暗了暗,忍不住伸手去摸白榆的脸,又堪堪停在了空中,道:“你是他兄长,做事需得有个样子。每五日带他进宫一趟,朕要考核小榆的功课。”
白谨瞧见他僵在半空的手:“……是。”
“……五日太长了,还是三日吧。”
“……是。”
“小榆,燕知朽开的药还得照旧吃……昭王府的厨子不比御膳房,若是吃不惯……”
白榆抿着唇,抬着乌黑的眼,昏星似的看着白柏。
“我就命人送到昭王府上,好不好?”
白谨不敢动,只能在心底悄悄翻白眼,已经要翻到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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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妘碌?诼伦聆?毼? ???梀椸?襒???秝?馎楐磀??????? 白谨:呵呵。
第40章
白榆坐在白谨回府的马车上,还有着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他偷偷打量着白谨,千言万语被压在心底,时间一长,就无从开口了。
两人相对无言。
他只好撩起侧帘看向马车外,朱雀街车水马龙,繁荣之景不改,京城风物依旧。
白谨忽然道:“昭王府的厨子不比御膳房的差的。”
白榆放下帘子,眸光转了一圈,落在白谨身上。
他继续道:“父皇又没尝过昭王府的菜,他只会胡说吹嘘自己的好,巴不得你回去。”
白榆眼中藏了些笑意。
“天下第一楼你还记得吧?那楼里的掌勺大厨就被我挖走了,现在专门给昭王府做菜,岑家那小子天天跑来蹭饭,肯定比御膳房的饭菜好吃。”
白榆笑了:“……三哥,你和白……你和父皇比什么呢?”
白谨一想也是,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白谨叫府上的人收拾了小别院,这别院倒是雅致,院中竹林影潇潇,墨竹覆雪,嶙峋山石藏于其间,阁楼水榭掩在其后。
太雅致了——雅致得不像是白谨府上的一隅景色。
白榆心底嘀咕两句,若说是大哥的府上他倒还相信。他这大哥和白谨都是淑妃所生,大哥从小酷爱吟弄风月,白谨小时候没少打架,志趣也低得很,六艺一技不通,整日光看些话本子。
白谨翻了个白眼:“这是大哥所布之景,我可没这雅致。”
白榆眨眨眼,一点也不觉得被人看穿腹诽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说呢,三哥。”
白谨听见他这“阴阳怪气装无辜”的语气,几隔春秋,一时竟有落泪的冲动,而他已无法再如幼时那般同白榆斗嘴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此院名叫归云,白榆便住在了归云阁中。他那日临行前听白柏的絮叨之言,知道他给自己又安排了老师,不曾想竟是岑见奚。
他幼时一贯喜欢听岑见奚讲故事,岑见溪总能说得妙趣横生,逗得人开怀大笑。只是这番再见,却已没有幼时的亲近了。
岑见奚始终与他隔着些距离,教得小心翼翼。
白榆只觉得心底空了下,有些道不出的难过。
倒是宫中,这厢白柏听着暗卫的传报,脸色是可见的难看。
“他还想同朕比什么?比王府的饭菜好吃?”白柏越想觉得古怪,他自己被小傻子的眼睛勾了魂,以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愈发觉得白谨也不是个安好心的,“你找人盯紧了,莫让小榆遭了他的骗。”
有句老话还是“若想抓住一个人,先要抓住他的胃”,白柏思及此,又道:“去命翻修王府的人加快些速度,小榆好早点搬出来。”
“岑家那小子呢?”
“回陛下,岑少卿未曾逾矩,只是……雁王殿下好像兴致缺缺。”
白柏又觉得不是滋味,心底酸溜溜地想,难道要做些过界的行为才能有“兴致”?
掌中还握着那枚小玉扣,自上次白榆又解在了书案上,他便收起来了,时不时摸摸,好像这玉扣贴着白榆久了,也沾上了白榆的体温。
脂玉柔滑,就像……
白柏眸色黯了,不过几日未见,明日便是白榆进宫的日子了,偏偏这几个时辰变得格外漫长,格外煎熬。
已经入了夜,又是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洒满竹林。白榆在烛光下临好了最后一张字,归云阁不比干安殿刻意将炭火烧得暖和,坐久了难免有些僵,便打了伞上林中走几步。
白榆是极喜欢这归云阁的,没有太多富丽堂皇的装饰,像那些漱石枕流的圣贤居所,是个极好的修身之所。
他心烦时,时常看看竹林,或是出来走上几圈,便觉得畅快几分。
林中静极悄极,只余他踩在薄雪上的声响,天边也不见月,四周又黑又暗,只余他手上一盏照明灯发着光。
竹树环合,寂寥无人。
白榆眨眨眼,便回屋了,心中好像有什么压制不住的冲动,他不愿多想,索性脱衣洗漱后入了睡。
白榆做了个梦。
没什么旁的内容,只有男人将他虚揽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呢喃着“想你”、“好想你”、“想见你”,白榆听得耳红,想抬起头看清他的面容,便醒了。
再一看天色,已经日升了。
白榆很是尴尬地看着他精神的下身,犹豫半晌,将全身缩在了被子里,悄悄摸着。
也许是闷的,也许是情欲所致,白榆脸通红得像酩酊大醉,手上全无章法,又不自觉地想起昔日白柏抱着他、教他动作时的样子,试着那般揉了揉,又兼上捻按,舒服得自己打颤。
“咚咚——”
白榆手上一顿,直接弄脏了被褥。
“小榆?你醒了吗?今日该进宫了。还没醒的话我进去喊你了。”
“……醒了醒了,”白榆喘着气,将自己的衣物穿好,又看看那沾了浊液的被褥,脸涨得更红了,“三哥,你先等一下。”
他将被褥的单罩拆了下来,徒留干干净净的被芯在床榻上,脑子一热,藏到了床底下,准备回来再洗。
白榆自认为都拾掇好了后才开门。白谨一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伸手直接去摸白榆的额头,殷切道:“小榆,你不舒服吗?脸好红,不会是染了风寒吧,需不需要我去请……”
白榆郁闷道:“我没有……没有不舒服,谢谢三哥。”
他才十七岁,白榆想,这是正常的,不用脸红。
但耳朵还是不受控制地悄悄红了。
这日没有早朝,白榆直接去了御书房。白柏倒是候久了,一见白榆,恨不得把人抱在怀里吸上几口,又不敢妄动。
白榆看白谨请安行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该如此,正准备下跪行礼,便被白柏拉住了。
“不要跪我,”白柏道,“小榆。”
白榆又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被拉住的手,还是觉得心底砰砰跳得厉害,远比他住在干安殿和白柏朝夕相处时更甚。
白谨咳嗽了两声。
白柏睨了他一眼:“染了风寒?冯宁,宣个太医来。”
第41章
白谨悻悻而退,发现冯宁和一干下人也跟着出来了。
他脸色顿时复杂起来,觉得这行为实在古怪,难以接受。再一联想前些日子岑见奚同他讲的话,顿时想入非非,面色又臭又菜。
白榆复述了这几日的课业,和白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听着他的提问回答。
他要补的功课实在太多了,上下千年的历史、本朝的律法、治国之道……他偏又对自己要求严,想尽力缩短和几位兄长间的距离。
白榆正坐在书案后默着诗文,他低着头写得工工整整,字体较前些时日已是进步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