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面圣,有些紧张罢?”
一个和蔼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亓杨惊讶地抬起头,发现身边一名瘦削的绯袍官员正捋着胡子笑容满面地看着他,神态很是亲切。
“卢大人。”亓杨赶紧行礼,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的确有一些。”
来人正是主战派的核心人物之一,谢庭春的座师卢侃,此刻眉眼飞扬,看起来颇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模样,就连落在亓杨身上的目光,都显得格外和善。
卢侃见他坦诚,呵呵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日后习惯了就好。”
亓杨听出来他这是在暗暗抬举自己,赶紧客气了两声说不敢,卢侃不知为何,看着他表情更加愉快了,随口问道:“这次进京,家眷没有一起来吗?京城是个好地方,若是家眷也在,不妨多走动,我夫人也是长山府人,很喜欢和同乡聚聚。”
亓杨一只单身狗,哪里来的家眷,只好表示遗憾,诡异的是卢侃看起来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惜,反倒挺高兴的似的,随口又寒暄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正在这个时候,跟在队伍后面的谢庭春也终于出了宫门,二人一起登上了回谢府的马车。
“刚刚那是老师?”谢庭春似乎瞥见了卢侃的影子,见他同亓杨说话,心里不知道怎么的一突,赶紧问道:“他同大哥你说了什么吗?”
“嗯?没有。”亓杨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几句家常话,卢大人的夫人也是长山府人,大约是想问问家乡近况吧。”
谢庭春听到这儿,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见亓杨面颊两侧有汗,伸出手来帮他抹掉,脸上的表情有点委屈:“大哥今日那‘意大利炮’好威风,我都不知道大哥进京还带着这个。”
刚刚在宫中的时候只觉得庆幸,如今危机过去,出了宫,谢庭春才回过味儿来,心里头咕噜咕噜地冒起了酸水。
这么重要的东西做出来了,怎么都没和我提起过一声?
看他这副作态,亓杨觉得有点好笑也有点可爱,忍不住伸手像小时候一般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傻小子,要是真的一切稳妥了,我能不和你说么?”
说到这儿,亓杨自己心里也有一股后怕的劲儿涌了上来,感慨道:“其实今日也是我第一次成功打出炮/弹来……这玩意也才刚造出来没多久,未经调试,之前每次试验,不是炸膛,就是打不中来着。”
谢庭春:……
“那大哥怎么还要站出来?实在是太不谨慎了!”谢庭春心头也是一阵后怕,心疼得不得了,若是那炮弹没有成功,大哥岂不是要吃挂落,弄不好便是个御前失仪!
“你都那么护着我了,我怎么能任你一个人在前面顶着?”亓杨笑笑,一语戳穿了谢庭春扯的虎皮:“我看你不也差不多,如果没记错的话,长山府最近财政吃紧,根本没有能力去勘探那么大范围的铁矿,更别提开采,要说不谨慎,你不是比我还能吹?”
谢庭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没想到这居然都被他看出来了……
铁矿自然是真的,只是根本还来不及勘探完长山府全境,他便被急召回京,之所以敢在御前斩钉截铁地画出铁矿范围,还是多亏了他上辈子的记忆,上辈子就是在长山,有人开采出了有史记载以来范围最大的铁矿,不过那个时候,长山早就已经不属于夏国境内了,白白让夷国捡了个大便宜。
二人对视片刻,忽然齐声笑开。
“弄了半天,咱们竟是两个空手套白狼的。”亓杨笑得眼角带泪,长舒一口气后倚在了车内:“幸好全须全尾的从宫里出来了,真是佛祖保佑。”
“今日圣上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要咱们顶住主和派何阁老他们一群权臣的压力,不论用什么手段。”谢庭春想到这儿,也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谨慎才是对的,若是谨慎起见,被那何阁老反驳了去,出兵一事不成,回头圣上怎么能给咱们好果子吃?”
亓杨微微摇头,忽然直起身来,郑重道:“狸奴,今日真的是要谢谢你,日后要是有我亓杨能帮上的地方,便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谢庭春没有说话。
过了半响,他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亓杨的手指,直接强势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手指下的胸膛已经有了男人的厚度,不再单薄,亓杨的手指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不由得指尖发烫,想要缩回去却被死死拉住,松脱不得。
“不要同我说谢谢,大哥。”谢庭春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起来:“我也不要你赴汤蹈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可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却依然执拗地死死盯着亓杨不放。
“只要你一直记得欠着我就行,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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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谢府之后,亓杨便先行进了大门,至于谢庭春还有些事情要办,便直接乘马车离开了。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的背影,亓杨忍不住抿紧了嘴唇。
满脑袋都回荡着谢庭春低沉的声音,一眨眼,面前便能冒出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珠子。
不知为何,刚才的狸奴总让他觉得十分陌生,甚至……还有些诡异的心慌。
右眼皮忽然突突跳动,亓杨叹了一口气,抚上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细润的触感让他失序的心跳慢慢平复了下来,正当他准备迈步向院内走去时,谢府的老管家忽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亓将军。”老管家神态恭敬谦卑:“老爷子想请你过去叙话。”
老爷子?狸奴的祖父?他请自己去干什么?
亓杨瞬间一头雾水,不过毕竟是长辈,没有理由不应下,便答应了一声,跟在老管家身后左绕右绕的,再一次走进了昨天曾经来过的小花园。
谢宏朗老爷子依然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模样,穿着一身威严的皂色锦袍,见到他的瞬间便挂上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好孩子,坐。”谢老爷子微微笑着,也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进入了主题:“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五。”亓杨拿不准谢宏朗是只是想和他说说家常,还是有什么深意,只好老实应道。
“唔,也不小了。”谢宏朗点点头,慢慢喝下一口茶水,冲他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大石那个小子,粗心得很,平日里也想不到这些。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今日便同你提上一提,有人托我为你做个媒,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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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小亓将军麾下的火器营有了两支队伍。
一支,叫做火车队。
一支,叫做火箭队…
—-今天霸王票感谢功能抽掉了,作者打不开界面,只好明天一起谢谢大家,非常非常的不好意思!——
第35章 城会玩
做……媒……?
亓杨一时间傻在了原地。
“呵。”谢宏朗看他一脸呆样, 慈祥地笑出了声儿, 看起来和任何一个邻家老爷爷没什么区别:“害羞了?傻小子, 你这都二十来岁了,难不成没想过娶媳妇儿?”
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亓杨的心底忽然也升起了一个诡异的疑问。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过娶媳妇儿这件事呢?
平日在军营里,老兵小兵之间开开带颜色的玩笑, 或者说两句荤话都常见得很, 除了本来就有家有口的,还有些性格放纵一些的军士甚至会在休沐时间出去同相好的女子私会, 亓杨自己从来提不起劲儿参与这些事情,还让不少同袍笑话过,说他是柳下惠。
不过就算再怎么柳下惠,两辈子加起来也活了这么大岁数, 自己竟然真的从未考虑过成亲生子这件事,实在是有些奇怪。
摇摇头甩开脑袋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谢宏朗见他神情飘忽, 以为亓杨这是害羞了不好意思,便直接放下茶杯同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了起来。
“这托我说媒的, 便是户部尚书卢侃, 他家中只有一个独生女儿, 宝贝得很, 美貌贤淑, 关键是岳家眼看就要得势, 你如今是大石那小子的义子,天生便同卢侃站在同一个阵营中,日后要是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发展,老朽我个人认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卢侃……是了,卢大人,狸奴的座师……
亓杨嗡嗡作响的脑袋瞬间变得清醒起来,回忆起之前在宫门外卢侃和自己聊天时不太正常的热情模样,立刻将这些都联系在了一起。
“怎样?如果觉得可以,我就和卢侃还有大石那小子说一声,他俩都不是迂腐的人,定下来之前可以安排你同卢家大娘子见一面。”
谢宏朗嘴角微挑,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
位高权重的岳父,掌上明珠的嫡女,兼之以温柔貌美、岳家开明、阵营相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亓杨在这起婚事中都算得上高攀,只要是个稍微有些判断能力的,便都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一双泛着精光的老眼缓缓滑过面前青年人的脖颈,他今日上朝穿着青袍,衬着雪白的衬领,但是谢宏朗知道在那衬领的下面正挂着一块莹润光泽的如意型玉佩。
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像年轻时那般喜欢斩草除根,年轻人一时糊涂都是有的,君不见兰阳王年轻的时候家中养了多少美貌娈童,如今成了亲,渐渐的也都淡了。
这年轻人同自己家有旧,而且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与其大刀阔斧的斩断这二人的联系,不妨润物细无声地从内部攻破,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再说,这卢侃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只不过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
谢宏朗对自己的宽和大量十分满意,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亓杨的同意。
然而没想到的是,面前的青年甚至连想都没怎么想,便抬起头来斩钉截铁道:“多谢老爷子和卢大人的赏识,只是这做媒一事还是算了吧。”
“嗯?!”谢宏朗眉毛一挑,浑身立刻开始散发出阵阵威压:“为何?”
被谢宏朗那跟他孙子如出一辙的黑眼珠子一扫,亓杨本来已经变得干燥的手心又开始潮湿起来。
这种威压,比起永嘉帝和何岫阁老都不枉多让!
深吸一口气,亓杨挺住了腰板,没有露怯,沉声答道:“多谢老爷子,只是我早些时候去寺庙中解过签,寺中高僧有言,我这辈子并不宜早成婚。”
想了想,亓杨还是老实补充道:“那高僧曾言,若是我成婚太早,于身边友人有碍……正好如今国家大业未成,正是需要我全心投入的时候,待到国土匡复,再做打算也不迟,只是多谢老爷子费心了,亓杨实在是心中有愧。”
谢宏朗没有回应,只是用那种仿佛能够透视一般的目光直直盯着他。亓杨弯腰行礼,心中忐忑万分,正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过不知好歹,浪费了长辈的一番心意时,谢老爷子却忽然扭过身去,声音再次恢复了和煦。
“原来如此。你回去吧,下次遇见卢侃,我同他说说。”
亓杨赶紧道谢,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花园中再次只剩下了谢宏朗一个苍老的背影,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端坐许久,忽然冷声开口:“谢福。”
老管家应声出现。
“等谢庭春那小子回府,便把他给我带过来。”
谢宏朗声音低沉,似乎蕴藏着暴风雨将至的蓬勃怒气,一扬手,桌上的茶杯便“嘭”地坠地,瞬间碎成了齑粉。
老管家额角滑过一滴冷汗,赶忙诺诺应是,飞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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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
偌大的书房当中,谢庭春仿佛没有看到谢宏朗发青的脸色似的,神态自若地行礼请安:“不知祖父找孙儿来有何事?”
谢宏朗手指微微颤抖,看着烛火下出落得玉树临风的孙子,神色愈发难看。
这是谢家第三代中他最为看好的一个孙子——老二生不出儿子来,老大净知道胡闹,竟然将一个妾室扶正,惹得谢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生下的儿子无一不随了他们那个眼皮子浅的妈。只有这个,是他精挑细选的儿媳妇生下的,不光头脑聪明,还从小便颇有主见,虽然同家里不够亲热,但是心机手腕样样不缺,多加培养,假以时日,肯定能够支撑谢氏门楣,重振一族荣光,只是哪里想到这小子竟然执迷不悟至此!
“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谢宏朗年纪大了,气急之下,甚至有些喘不上气,猛地咳嗽了几声,用黑沉沉的目光盯死了面前的青年。
谢庭春微微挑眉,一脸的疑惑不解毫无破绽:“孙儿真的不知。”
“很好。”谢宏朗怒极反笑:“翅膀硬了,竟然妄想耍我,这等断袖分桃的丑事,传出去,你知道别人会怎么看谢家吗?”
“若你心里还有几分良知,便马上和姓亓的断了,我给你择一门好亲事,趁着还在京城,立刻换了庚帖。到时候……我便将谢家交给你。”
谢庭春瞳孔一缩,片刻后缓缓挑唇露出了一个笑容:“祖父,何必呢?你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的,就算十指俱断,也会牢牢抓紧,我不稀罕的,你就算摆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心动一下的。”
“好……好……你有种!”谢宏朗这下是真的气得双眼发红,狠狠喘了几口气之后,死死盯着谢庭春无所畏惧的面容,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神情也变得柔和了一点:“你知道谢家这两个字背后有多少资源吗?狸奴,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偶尔走了弯路,我可以既往不咎,这世间也不是没有这等爱好的人,你若是实在拗不过来,祖父也不介意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是明面上有个样子功夫,也不妨碍你们来往,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