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官员懵懵地看了激情吃瓜的同伴一眼,只觉得京城的官场对于他来说真是太复杂了。
还是好好干活,争取去个富庶之地的县衙当个小官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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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阁老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什么是谢某能帮上忙的呢?”谢庭春身上披着一件银灰色大氅,细白的手指间端着一盏茶,细细呷了一口,满脸恭敬乖巧的小辈模样,一点儿挑不出错。
然而在何岫注意不到的地方,借着茶杯的遮掩,谢庭春却鼻翼微动,仔细地嗅闻了一番何岫身上的味道。
何阁老高居要职,自然家中富贵,身上穿的都是最顶尖的名贵料子,伴随着他解开大氅的动作,一股轻微而不明显的酸苦味道缓缓飘来,掺杂在衣物的熏香中,几乎闻不到。
果然是他。
谢庭春暗暗提起了一颗心来。
那日上朝之时,他能够分辨出来身上有那股奇怪味道的人之一便是何岫。只是可惜的是何岫上辈子在他入狱后不久就因病去世,所以不可能是前世最终逼迫他按下手印的两个人之一,这么一看,何阁老虽然位高权重,却依然不是主谋。
何岫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之后又看了看端茶倒水的富贵,道:“不知可否……同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来了!
谢庭春的心脏立刻飞速跳动了起来!
根据在京城这些日子来的观察,他终于确定了,这一股在背地里暗暗观察他的势力很可能同何岫这个老头子有关系。伴随着新皇登基,何岫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同新皇身边最为宠爱的林真人交好,地位飞速上升,在朝臣中俨然又是一副说一不二的模样了,虽然说背地里不少人诟病他为老不尊,自降身段,可是人家毕竟大权在握,众人也不敢说得太明白。
自从发现这一点后,谢庭春便有意接近,做出一副汲汲营营,同家人决裂的模样来,何岫似乎并不吃这一套,然而却依然在他示好数次后渐渐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现在看的……就是这老头子到底有何目的,以及……他的背后到底还有什么人了。
谢庭春立刻挥挥手,屏退了屋子中的所有人,低声道:“阁老有何见解,但说无妨,谢某洗耳恭听。”
见他上道,何岫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摸了一把自己的胡须:“谢大人少年英才,老夫活了一个甲子之久,也少有见过。说句真心话——谢大人觉得自己如今的地位,配得上自己的能力么?”
“在其位谋其政,不过是为圣上分忧罢了,又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呢?”
谢庭春微笑道,半点都不肯松口,然而眼神却微微一亮,很快被何岫精明的老眼捕捉到了。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微微一笑,似乎并未因自己的话被绕了过去而烦恼,破天荒地表扬起了这位他的宿敌的孙子,将头探近:“不用担心,我并不是来害你,相反,我是来帮你的。老夫……素来喜欢像谢大人这般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谢庭春瞳孔一缩。
这是来招揽他了!
“多谢何阁老抬爱。”他神色如常地施礼,微笑道:“只是家祖父那边……”
何岫听到这儿,在桌子上敲击了两下,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谢大人是个有志气的,想必也不甘心一直只做谢家的大少爷,你说是吗?”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彼此很快都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多谢阁老提点。”片刻后谢庭春露出了一个感激中带着恭敬的笑容,为何岫斟上一杯茶,沉默片刻后像是终于沉不住气一般道:“何阁老所言极是,我为官多年,一直在长山打转,不瞒您说,在边陲之地,实在是太容易被武将的光芒盖过了。”
一边说着,谢庭春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试图极力掩藏的妒恨!
何岫心中飘过一丝意外之喜。
本来以为这谢家小子同那亓家小子关系挺铁,没想到内里竟然也不是一条心,甚至矛盾还不少!
也是,上次亓杨奉旨回京的时候,他便注意到这两人来的时候看起来亲亲热热的,走得时候却一前一后,一副一块儿多待一刻钟都嫌烦的模样,多半是从那个时候起就生了嫌隙。
这样对他来说可就好办多了!
想到这儿,他脸色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丝扭曲,如今他堂堂阁老,竟然身不由己到了这个地步,可是不按照那个人说的做,他又实在痛苦难当……
定了定神,何岫很快恢复了镇定:“在老夫看来,谢大人能力卓绝,假以时日,必将夺其锋芒,只不过最近战事太多,文官的能耐之处显现不出来罢了。”
说着说着,他又抛出了一个新的诱饵:“不瞒你说,老夫可以在这儿提前恭喜谢大人心想事成,不出一个月,应当边关那儿便有好消息传来。”
谢庭春闻言露出了个很是吃惊的表情:“阁老,您这意思是……可这样的话,边境岂不是无人可守?”
“嗬。”何岫冷笑一下,淡定道:“我大夏贤臣良将如此之多,原来没那一家瞎折腾的时候,不也好好的吗?”
“多谢阁老提点。”谢庭春听到这儿,脸上忧色尽去,长长一揖到底,眼中克制不住似的带了喜色:“那我就恭候着阁老的消息了。”
何岫点点头,像是赶着要回去做什么事一样,匆匆起身离去。
谢庭春八风不动,甚至带着如假包换的殷勤神色将他送到了门口,随后便转身回屋,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富贵,备车,我要立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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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济水以西三十里,偌大的宝壶原在一年后再度迎来了数以万计的夏国大军。
“阿杨,我这便要走了,你此去受降,虽然没什么大危险,但是也要切记万事留个心眼。”亓大石一身铠甲披挂整齐,骑在战马上嘱咐道。
自从亓杨率领靖远军将夷国国土打下大半后,夷国当今的国主萨尔瓦只能率领剩下的部众一路逃到了屏海城,倚靠鼎江天险守城,本来亓杨也考虑过,要么干脆一鼓作气将整个夷国打下来,只是粮草已经不够用,外加长时间出征在外,不少将士都有些疲惫,难堪重负,最后衡量了一下,才下了决定率领大军回栗城。
本来打算来年开春,等兵马准备好便继续挥师南下的,只是没想到夷国国主却在这个时候给病榻上的永嘉帝来了一封信函,信中表示如今夷国残余的部众在屏海城遭到了北边戎国的威胁,戎国嫌弃夷国在之前的混战中拖了他们的后腿,心怀不满,加上在亓大石的打击下失去了部分领土,竟然惦记上了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邻居,准备吞并屏海城。夷国国主吓坏了,心想反正也是灭国,不如便降了大夏,只求能留下他一条命。
信函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声声泣血,永嘉帝见状大喜过望,立刻传旨让自己的两员大将前往鼎江畔受降。其实本来受降这样的事无需如此兴师动众,可毕竟这是象征着整个夷国从此被夏国吞并,是一件颇长脸的大事,永嘉帝与有荣焉,自然想要借此机会给自己的两员心腹爱将抬一抬名声。
道理很简单,亓杨也都懂,只是没想到的是行至宝壶原,亓大石便要同他告辞,说要回北境去剿匪。
北境匪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有其他将领稳妥处理,亓杨心知肚明,这是义父在捧他,免得分走他的功劳呢。
心中忍不住有一股暖流涌过。
将领之间的义父子关系实属常见,在不少人眼里,亓大石认他为义子都是一起政治投资,不过作为当事人,亓杨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亓大石将军无言的关爱与温暖。
大约人和人之间真的有眼缘这一说,亓杨总觉得第一眼看到亓大石便觉得他十分面善,没想到这一份眼缘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此刻听着亓大石的嘱咐,亓杨神色认真,丝毫没有不耐烦之色,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
亓大石颇有几分欣慰地看着亓杨乖乖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亓杨的脑袋上揉了揉,他的手伸过来的瞬间,亓杨像是心有所感,脑袋一低,竟然准准地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了亓大石的手掌下。
就好像……做过千百次一样的动作似的。
二人忍不住都愣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亓杨微微一动,亓大石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收回手掌看了看,随即二人对视了一眼,忽然齐声大笑起来。
就在二人身后不远的地方,三娃忽然开口道:“咦,他俩这么看好像啊。”
“怎么可能。”朱大郎忍不住失笑:“咱们小亓将军可是西境有名的美男子,亓将军就长得……英武多了,他俩又不是亲父子,怎么会长得像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亓大石模样威严,气势逼人,的确很有派头,不过要是说长相的话,和他俊俏的义子比起来还是差得远,朱大郎的言辞已经十分委婉了。
只是三娃还是有些困惑地冲着二人盯了半天。
“奇怪。”他嘟哝道:“我怎么还是觉得有点像?”
亓大石和亓杨二人告别之后,便带领着一半兵马浩浩荡荡往北边驰骋而去。留下亓杨等人继续前行,很快,因为夏季水位上涨而波涛汹涌的鼎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再往前大约十里,便是夷国国主的营帐了。”
斥候飞马来报,亓杨点点头,如今天色还早,完全足够大军走完这最后十里地。于是便冲着队伍一侧的旗手挥挥手示意继续前进,朗声道:“全军听令——”
“且……慢!且慢且慢!”
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忽然响起,队伍左侧的数百名夏军训练有素,立刻一扭身便将手中火铳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太监看着面前黑洞洞的一排火铳,想起了传说中红将军能引天火的邪乎传说,一时间吓得舌头都打了结,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放下。”
亓杨眯眼一看,发现这小太监竟然颇为面熟,加上身边只跟着一架马车,心知这其中应当不会有诈,摆摆手示意前排火铳兵们放下手中武器,扬声道:“公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小太监喘着粗气,见面前的火铳都被移开了,才抖着手展开一份明黄圣旨,哆哆嗦嗦地开口:“钦差大人到——”
钦差?
大军出征,此刻哪里需要什么钦差?
众将士一时间都呆愣在了原地,只见小太监身边的马车此刻已经停稳,帘子里伸出了一双雪白的手。
亓杨目光从那双手上一扫而过,心头忽然猛地狂跳起来。
“狸奴……”
他喃喃道,情不自禁地纵马上前了一步。
帘子此时已经被全部扯开,一个身着绯红色孔雀补子官袍的身影从车中钻了出来,下巴微抬,神色严肃地环视了一圈面前的将士们,视线扫过亓杨的时候,竟然停也未停,直接晃了过去。
亓杨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诡异的失落来。
往日他同狸奴二人在阵前、在营中、在城门相遇过无数次,次数多到他已经能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谢庭春当时的表情——沉静的眉眼忽然弯起,唇角微微上挑,整个人身上所有锋锐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黑黑的眼仁里装满了情意。
可是没有哪一次,谢庭春是这样对他视而不见的。
亓杨的心里莫名涌上一股酸劲儿,索性也转开脸不看他。
小太监还在那儿叨叨,天祺帝的圣旨写得同他父皇并不是一个风格,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用语有些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直白,大意就是朕体恤前线官兵辛苦,特地派遣钦差大人来督军云云。
众将士听到这儿,都忍不住无语了。
招降而已,有什么辛苦的?派个督军大老爷来,文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照顾他才是真辛苦好吧!
谢庭春瞬间收获了无数敌视的视线,然而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恭敬地冲亓杨作了个揖:“亓将军,天师林真人在本官行前曾经卜过一卦,明日才是最为适宜的受降时间,不若先就地停下,隔江扎营?”
什么玩意儿?
靖远军的将士们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这还有什么良辰吉日之说,谢大人莫不是发疯了吧?
众人都忍不住用恳切的眼神望向了亓杨的方向,希望他们的将军能把这见鬼的督军给怼回去,让他哪边儿来的回哪边儿凉快去。
然而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亓杨不仅没有怼回去,还神色莫名地看了这忽然冒出来的督军一眼,开口道:“谢大人说得对,扎营吧。”
不少急着跨过鼎江,建功立业的将士们瞬间沮丧之极,可是将军都已经发话了,他们哪里敢不听?只好满腹牢骚地停下扎营。
在将士们扎营的同时,亓杨也没闲着,一直不错眼地看着自己面前礼数周全的青年。
奇怪了。
亓杨若有所思,只觉得这个狸奴不论行事风格还是讲话语气,实在是都太过诡异。
“亓将军,陛下有密旨要交予你。”正在亓杨飞速思索着的同事,谢庭春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将军可否借一步讲话?”
亓杨盯住了他的眼睛。
谢庭春一脸正义凛然,公事公办,好像前几个月抱着他脖子亲个不停的人不是他似的。
行啊,让我看看你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亓杨嘴角微挑,冲谢庭春露出了一个微笑,当即掀开主帐帘子一摆手:“谢大人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