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明定定看着他,问道:“你这二十多年,可曾有败过一次?”
沈喻风摇摇头,他天生武脉过人,十五岁时候已经打败无数同龄人,到了二十岁后甚至连父亲沈星洲都已不是他的对手,后来更是在无人传授的情况下自行领悟双极功奥秘,算来算去,这二十年来确实未尝有过不如意的时候。
公冶明叹道:“你年轻气盛,锐气逼人,这是你学武一途上最大的阻碍啊。”
沈喻风倒是完全不解了,想他从小敦行仁义之道,在父亲一言一行教诲下勤修不辍,庄里庄外的长辈见到他,无一不夸他沉稳内敛,有一家之主之风,什么时候称得上“锐气逼人”这一个说法?
公冶明看出他的不解,含笑道:“其实,学武与做人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师侄,你年纪轻轻就领悟出如意双极功,确实称得上天赋过人,但在人生境遇上却还是过于年轻了。常言道:‘男儿久失意,宝剑亦生尘’。你这一生过得太过顺利,未曾有过一败,故而并不知这失败二字的可贵之处,难以抒怀排解,以致骤逢烦恼,便患得患失,举棋不定。”
沈喻风浑身一震,恍若清醒。
公冶明又道:“你心胸开阔,品性磊落,将来该当有一番大成就,但囿于儿女情长,只会折杀掉这番功业。”
“师伯认为我该如何做?”沈喻风微微沉吟,问他的意见。
公冶明却没如他意料给出答案,只是摇头道:“这些事情你自己斟酌吧,人生路是你自己走的,我身为过来人,也只能稍稍提点一番。”
他说完,起了身,走到他后面的桌子旁。沈喻风这才发现那桌子上放着一个收拾到一半的包袱,心头一诧,问道:“师伯要离开了?”
公冶明点头:“城主已死,那位心狠手辣的继任者为了稳固权势,必定是不会放过我的。天亮之前,我将离开自在城。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跟你告别的。”
沈喻风问道:“师伯要去哪里?”
他长大这么大,从未与这样通透睿智的长辈相处过,只觉得受他指点,受益良多,一时间有些不舍。
公冶明轻轻一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罢了,哪里能去,就去哪里。”
沈喻风见状也跟着一笑:“师伯何不去找母亲?”
“去找师妹?”公冶明一怔,旋即猛地摇头,“不了不了,没必要给她找不自在。”
沈喻风不由暗笑。他有心化解两人之间矛盾,让母亲不至于苦守青灯古佛,便有意道:“师伯真的不去见母亲一面吗?几个月前我去过一趟端州,母亲言谈间似乎对师伯十分怀念。”
没想到公冶明听了之后,却摇头笑道:“师侄啊师侄,你不必用这种方式安慰我,我还不了解你娘那个人吗?她有原谅沈星洲的一天,却永远不会有原谅陈继容的一天啊。”
沈喻风不由讪然作罢,“既如此,我祝师伯一路顺风。”
公冶明含笑点头,径直收了行李,等收完东西,走到门口,又忽地滞住脚步。
“对了,你那日跟我说你父亲去世两年了。”
沈喻风点头:“是。”
“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公冶明回转身来,正色问他。
沈喻风认真回答:“这个我也不清楚,那时我在外游历,并不在山庄,回来后就听说父亲得了急病,不到三天就去世了。”
公冶明听过之后,神色更加凝重:“你有见到你父亲最后一面?”
“没有。”沈喻风摇头,“据山庄几位叔伯所言,因为那时正值炎热的夏日,父亲溘然长逝,为防尸身腐烂,几位叔伯就做了个主,当日把尸体下了葬,等我赶回山庄时,父亲已经入了土,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嗯,”公冶明沉思片晌,道,“我会顺路去查一下你父亲的死因。”
沈喻风惊疑道:“师伯觉得我父亲的死另有蹊跷?”
公冶明只是摇头:“我也不敢确认,但好歹算相识一场,这两天思来想去,总觉得依照你父亲的本事,绝不是这么轻易说死就死的人。”
见沈喻风听完后心神不宁的模样,他微笑道:“罢了,我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或许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放心,不管探出什么结果,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沈喻风也只好收回七上八下的心思,直送他一路到城门边。
***
沈喻风刚回到自己房间,睡不到几个时辰,天色亮起,门外家丁响起敲门声,说是赵凛怀回来了,指名要见他。
他应了一声:“知道,我一会儿就过去。”
遂穿好外袍,洗漱一番,携带随身东西,依照那家丁的指示,来到自在城的城门上——原因是赵凛怀特意叮嘱要在此地见他,还叫他把身上所有东西都带上。
他起初满怀不解,问了那家丁一句,那家丁语焉不详,到底也没说清楚个其中缘故。他也只好不再为难,把一剑一笛都带在身上,来见赵凛怀。
他一步步走上城门,看到城楼之上,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对而立,楼上狂风吹彻,吹得他胡子与半挽的长发在风中狂野飞扬。
沈喻风叫了一声:“赵大哥。”
赵凛怀回身来,笑道:“沈兄弟,上来。”
他在红怜的告知下,已经知道沈喻风所用“李涵”二字是化名,故而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沈喻风跟着笑了,跨上城楼台阶,与他并肩站着。
从城楼上往外极目远眺,只见入目处满眼翠色山河,从眼底直绵延到天边,无垠无际,如果不是身处其中,真难以想象这遮天蔽日的深林中,竟然还隐藏着这样偌大一个城池。
沈喻风一面观赏城外景致,一面等着赵凛怀开口,然而赵凛怀将他叫了来,却是许久也不开腔,只是默然地看着城外风景,眉头紧锁着,似乎是有心事。
沈喻风便先开了口:“听说红怜要成亲了?”
赵凛怀被他这么一叫,才仿佛终于回神一般,回头来深深看他,道:“沈兄弟,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沈喻风笑道:“不必客气,我只是做我当所为之事。”
赵凛怀道:“本来是想等中原之事尘埃落定之后,再与你与酒言欢,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了。”
沈喻风皱眉:“什么意思?”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赵凛怀却是叹道:“兄弟,为了红怜好,你还是早点走吧。”
沈喻风不明所以,生怕他误会了什么,急忙解释道:“赵大哥,我与红怜只是普通朋友之情。”
赵凛怀摇头:“你不离开,只会让红怜分心,让她总还存着一分奢望,不会安分嫁人。”
“这——”
沈喻风默然不语,不错,虽然没有将话挑明,但红怜确实对他怀有一定好感,如果按照之前的相处方式,再这么走下去,难保不会使两人之间这份关系变异。
他能保证自己不会对红怜动心,却无法左右红怜的心意。
只是,他没想到,赵凛怀竟然会为了妹妹的幸福,而硬着心肠将自己驱使离开。自己真心相待,以为交了一对知己好友,在人家眼里,却至始至终都不过一个普通外人。
他的感受,他的想法,有什么要紧?
他垂下眼道:“我明白了,我明天就走。”
他的语气是很自然的,却掩不住心里淡淡的失落。
赵凛怀却摇头道:“不,你现在就走。”
“这是何意?”
沈喻风更加惊诧,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将他赶走?
赵凛怀声音却有些迟疑:“这……其实……红怜三天后就要成亲……你,走得越早越好。”
沈喻风听懂了他的话中含义,顿时生出一股自嘲之意,没想到他以知己好友一样的真心,竟换来这样的对待,他虽一向豁达疏放,但骤然见识到这等世态炎凉,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然而现在人家摆明了不欢迎他,自己再厚着脸皮留下来也是徒增笑料,突然间一种说不清的心绪涌上心头,想到公冶明昨夜跟他说的话,心里暗道:“既然你们不要我这个朋友,那我还留下干嘛?江湖何处无知己,何处无朋友?离开就离开,大男人合该快意江湖,坦坦荡荡,做什么扭扭捏捏的样子,惹人笑话!”
想到这里,心内再也无悲无喜,大声道:“好,赵大哥,您们保重。”
便头也不回,携着一剑一笛,下了城楼。
第37章 杯酒恩义
等下了楼,来到城门,刚开了门,准备离开,就见到方家兄弟垂着手站在门边,似乎是等待多时。
两人看到沈喻风,立马迎上前来,毕恭毕敬道:“沈公子,我们主人请你一见。”
沈喻风不知施凤亭要见他作甚,然而看在方家兄弟的面上,也不好强硬拒绝,摆手道:“带路吧。”任由方家兄弟将他带到城门边一处小屋前。
施凤亭正负手站在屋前,听闻他们到来的脚步声,回身过来,对方家兄弟道:“你们先下去。”
方家兄弟应道:“是。”低垂着头,退到一旁。
沈喻风静静站立,也不主动开口,施凤亭向他扫去一眼,道:“赵凛怀要你离开?”
“是。”
施凤亭嘲讽道:“他倒是很会打算。”
沈喻风完全不想跟这种小人打交道,因而听他这么一说,却是连眼神都懒得给。
施凤亭负着手走过来几步,也不说话,就一直打量着他,沈喻风淡淡道:“有事就说。”
施凤亭嘴角微勾:“我倒是好奇了,你跟那云敛明明完全不是一路人,却居然会是好朋友。”
沈喻风冷冷回了一句:“我也很好奇,你们身份立场完全不同,却居然会狼狈为奸。”
施凤亭听着却不生气,而是笑眯眯道:“有利益就有合作空间,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一个称心如意吗?沈庄主好歹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他比沈喻风还小上几岁,教训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沈喻风冷笑道:“我可不会为了一己之利使尽种种不入流手段。”
施凤亭却是理所当然道:“施光赫本就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只是在复仇的时候用了一点小心机而已,只要能达到目的,中间用了什么手段,很重要吗?”
“哦?然后呢?”沈喻风冷冷道。
施凤亭笑得得意异常:“我与云公子种种谋划都是为了各取所需,他助我登上城主之位,我助他从施光赫那里拿到幻海云图,哎呀呀,说起来,这位云公子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那心计深的呀,啧啧啧,在下自叹不如呀。”
他这一句,正证实了那夜闹鬼之事果然是云敛的计谋。
沈喻风想了想,有意道:“他怎能保证施光赫一定会招认罪行?又怎保证你能顺利当上城主?”
“当然都是我们的计划喽,”施凤亭替他解除疑问,“杀掉一个施光赫容易,但要完全取代他当上城主可不容易,所以云公子给我出了一个计谋,对他施蛊,迷乱他的心智,又计划在棺材放下我爹娘的画像,激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好在众人面前自认恶行,让他一朝跌入泥淖,失去民心,此时我再取而代之,一呼百应,轻轻松松便可夺回城主之位。”
沈喻风心里明白,城中或许还存在一部分施光赫旧部,但施凤亭现在占据有利地势,要铲除异己,不过时日长短问题罢了。
施凤亭又摇头晃脑道:“可惜啊,这位云公子急于拿到幻海云图,违背了跟我的合作,偷偷杀掉施光赫,大厅上又以退为进,将众人耍得团团转,本来呢,沈庄主心软为他求情,让他留下一命,这人就应该留下来,好好报答沈庄主的大恩大德才对!这人可倒好,又趁着天黑私自逃走了,唉,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
沈喻风虽然天性纯良,却也不蠢,听他故作姿态说了几句,明白了这个人是不满于云敛杀掉施光赫之事,跟他见面,是打算在他面前言语拨弄,挑拨他与云敛之间的关系。可笑这人只知他与云敛相识一场,却不知他与云敛交情深到什么地步,故而这一番做作姿态在沈喻风看来,真是越看越倒胃口。
他坦然笑道:“他确实是个爱耍心机的小人,但说他以退为进却也不对。”
施凤亭来了兴趣:“哦?为何?”
沈喻风摇头道:“因为他那时根本没想过我会出面救他,已经做好了就此一死的准备。”顿了顿,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却更狠。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施凤亭听完若有所思,沈喻风说完这话,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走到城门口,发现方家兄弟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去吧,不用送了。”他头也不回道。
虽然之前他为这对兄弟解除施凤亭蛊术,然而兜兜转转,人各有志,这两兄弟到后来还愿意一心跟随施凤亭,他也说不得什么。
那两人似乎是迟疑了会儿,片刻之后,脚步声果然逐渐远去。
沈喻风叹息一声,望了一眼这空空荡荡的城门,想及当日来时情景,又是一叹。那时没想到来的时候独身一人,走的时候也是如此寂寞。
走出城门几步,忽而看到一道绛红色的衣角在城角一闪而过,他低声叫了声:“红怜?”
“沈大哥。”一道红影从墙角越出,出现在他面前。
红怜换了一身红色的衣服,脸上也细细地上了妆,额上贴了花钿,站在城角处,笑容恬淡。
“你——”沈喻风想问她为什么会突然答应成亲,然而又想到他一介外人确实不该过问太多,最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道,“恭喜你,要当新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