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宁桓的脚步踉跄地朝后退了一步,他猛地一个趔趄,身后似有什么绊住了他的步伐。他堪堪稳住身形后,急忙朝后望去。而待他看清绊住他的那物后,呼吸猝然一窒。身后一具白骨正斜倚在他正对的位置,只是白骨的颜色被石墙的灰掩饰了,所以宁桓方才进来时被没有注意到。
有人死在了这里,宁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有人还是没能出去死在了这儿……
冰凉的手覆上额头,良久,宁桓才缓缓回过了神,没想见又是一场死局。宁桓凝望着那具白骨,此情此景倒没了想象中的骇人。都是困在此地的可怜人罢了,宁桓想道,他缄默了片刻,身形顿了顿,朝着石室内的那具白骨靠了过去。
宁桓垂下眼眸,不自觉地长叹了口气。看那白骨身上残余的衣饰,生前应是名妙龄女子。肉身已化为枯骨,不过垂在一侧的手中仍还紧攥着一物。宁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那白骨中抽出了那一物,是个精巧的素布锦囊,表面用金色的细线绣着“婉娘”二字。
是这姑娘的闺名吗?宁桓微微敛紧了眉,口中轻念这婉娘二字,婉娘,为何会如此熟悉?火折子的光在弥漫着死气的石室中忽明忽灭地闪烁,宁桓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为何会死在此地,莫不是这里真是条绝路。白骨旁似乎还留着一本册子,宁桓蹲了下身,好奇地翻开了那些泛了黄的纸张。
“嘉靖七年十一月,大雪三日,锦衣卫敛事肃锦鑫到访,向我询问起有关当年佘人镇与我父亲等诸事。我隐居西湖数年,本已不愿忆起往昔,也为逃避做了诸多等无用之事,断然回绝此人后,未想到,那些东西仍是寻上了我。七年轮回,我仍是逃不过。”
“嘉靖七年十二月,我前往京城寻找肃锦鑫,愿所有之事能在此终了。启程前,瞎子替我算上了一卦,说此一番为大凶,是有去无回之兆。我思来想去了一夜,仍决心前往佘人镇,那个埋葬了我父亲的坟茔,那个如鬼魂般萦绕了我一生的地方。”
“与肃锦鑫交谈中,也发现了诸多有趣之事,此人前往佘人镇的目的似另有隐情,不过既仅是结伴同行,他不愿说我便不问,只是没想到盘岭傀儡家的杨琼竟也在其中。宁王手下那四人中我也仅认识王瑞,阴险歹毒之小人,浑水一潭,此一路九人,皆有异心。”
……
手稿上的字迹渐渐变得模糊,书写的工具似乎也变得愈发随便,书页上空白的纸张上有时什么也未记录,有时也仅是一句简单的话。
“前往佘人镇的第一夜我们便损一人,那个名叫六子的男人。佘人镇的入口据说是在那女人村的尽头,我们跟着女魃进了山洞。”
“烛九阴……”
三个字写地极为潦草,似是用黑色的粉墨随手涂抹在纸上,加上岁月的磨损,宁桓识别了良久,才终于认清了上边的字迹。
“烛九阴?”宁桓喃喃地低语道。
册子忽而变得空白了,宁桓在翻了很多页后,才重新寻找到记录的痕迹。不过这一回只有寥寥的几行字,行文也变得愈发晦涩难懂。
“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
“那些怪物……”
“那个东西就在我们之中。”
“我想起来了。”
薄薄的册子最后,出现了零零散散的几个词,宁桓仔细揣摩了片刻,大概是言,这个地方不止存在着那些人面蛇身的怪物,还有着被困顿于此的怨灵。
“小心它们。”鲜血书写成的四个大字被岁月沉淀成了浓黑,宁桓在读完那四字后,只觉得一阵阴恻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背脊,冷汗顿时泅湿了衣衫。
第116章
“它们?”宁桓喃喃地低语道。他低垂着眼眸,眸光中逐闪过了一丝复杂之色。白影,黑棺,以及那只冰冷的手,宁桓凝望着角落那处佝偻的白骨,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那些东西引他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昏黄的火光映衬着宁桓苍白的脸,他背靠着墙眼神小心翼翼地环视了眼这间四四方方的石室。他微喘着粗气,心下暗自思忖,若真如手札上所言,这地方不仅有那些人面蛇身的怪物,还有桎梏于此的恶灵……宁桓的眸色兀地暗了暗,方才那个“大顺”并无发现自己,所以将他拘禁于此的会不会是那些怨灵?宁桓的心骤然一坠,可他又该如何对付它们呢?
冷汗湿透了掌心,手中的火折子被生生攥出了一道道指痕。宁桓沉默了良久,长吁出一口气,昏黄的光在漫着死气的石室内明明灭灭地闪烁。他细长的身影映射在身后的那面石墙上,随着摇曳的火光逐形成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缓缓阖上了眼眸。
鬼魅般的声音伴着一声声邪笑自耳畔侧传来,在逼仄的石室内回响。宁桓睁开双眸,他抑下心头几近歇斯底里的恐慌,面上一片沉静,“谁?”宁桓沉着声问道。
身后的石壁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
“你,是婉娘?”宁桓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阴冷的视线兀地落在他身上,墙上的黑影剥离了墙面探出了半个身子,欺身离宁桓又近了几步,浸入冰窖般的冷彻令宁桓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那黑影阴毒地怪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赵……赵婉娘,死……死了。”
“那你是谁?”宁桓退了一步,他紧抿着唇,略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是谁?”那黑影的声音骤然沉默,空荡荡的石室陷入了诡谲的安静,“我是谁?”那声音磕磕绊绊地如在自言自语般地重复道,“我是谁?是啊,我是谁?我是谁?”
宁桓敛着眉,目光谨慎地凝视着眼前的灵。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他倒是曾听人讲过说人死以后会忘记自己生前的事,不过眼前的这东西似乎连它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封闭的石室也无别的出口了,既然如此……宁桓深吸了口气,企图与它交涉:“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倒不如放我出去。我可以给你找个和尚超度,也好让你早日入了轮回。”
“出去?”那黑影闻声,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听得宁桓心头顿时一凉。它仿佛是听闻了什么趣闻,发出了一声阴恻恻的鬼笑。兀地,它语调骤然升高,“出不去的。”刺耳地像是尖利的指甲划过金属,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出不去的。”它再一变地重复道,口中发出“咯咯”地怪笑,“你会在这里,同我们一起。”
宁桓的心头一凉。“出不去——”那声音幽幽地仿佛近在咫尺,忽然而起的冷风带走了周遭的温度,似是鬼魂冷冰的呼吸拂起了宁桓鬓角的发梢,宁桓的脚步僵硬在了原地,顿时惊地一动也不敢动。
那诡谲的笑声变得愈发放肆,火折子的光线在晦暗中忽明忽灭地闪烁,墙上的黑影像被撕裂般散在石墙上,遂又分裂成大大小小的影子,顿时人影攒动,变得愈来愈多,憧憧的鬼影朝向宁桓的方向。
“出不去——”
“出不去——”
……
重重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夹杂着幽幽的呜咽,一时间竟也数不清这逼狭的石室之中究竟藏有多少鬼魂。石壁上满是鬼影,将宁桓的影子团团包围。
宁桓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踉跄地往石室正中退去,他想要远离周遭的石墙,可纤长的人影像是剥离了他的身体静默地留在了那面墙上。
影子,影子……宁桓的脑海乱成了一片,对了,他忽地想道,没有光就没有那些影子。他颤着手拼命想要吹熄手中的光。
火光微微摇曳,在逼狭的石室之中仍亮着诡异的光芒,昏黄的灯芯中渗透着一丝惨淡的蓝火,幽幽照亮着宁桓苍白的脸。
恸哭声止了,惨败的灰墙上,宁桓看见自己的影子,呆板地立于正中,脖颈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的绳索。绳索缓慢地上拉,宁桓望见自己的影子挣扎着双脚离了地……
宁桓的双目因窒息充盈着血丝,他无力顾及其他,用力拉扯着脖颈间那根并不存在的绳索,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啪——”怀里的素布锦囊落下来,扎紧的口子忽地松了开,连着内里的一枚红色莲花瓣一同跌落了出来。
这是什么?宁桓茫然地思忖着,窒息的痛楚已负担不起大脑连贯的思考。一时间他也想不起这枚莲花瓣究竟是从何而来。他的身体激烈抽搐着,手中火折子落在地上,火光未熄,正映衬着宁桓青白到可怖的面庞……
“砰!”梆子的清脆声响再次被响起。宁桓兀地一怔,恍然一个回神,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梦中那间酒楼的看台下。他面上的慌乱神色还尚未褪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空空荡荡。宁桓纤长的眼睫无措地颤了颤,微微垂眸,只见澄净的杯盏中正倒影着他茫然的表情。
身侧的宾客闲暇地呷了一口茶,食指有意无意地轻点着枣红色的桌面,他眼眸未转,只是道:“这故事未结束,且继续听下去罢。”
宁桓一个抬头,只听到看台之上,说书先生正抑扬顿挫地讲着故事,“书接上一回,少爷回到客栈后,发现妻子不见了踪影,心中焦灼万分,所幸发现了妻子留在客栈中的暗号。”宁桓的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眼眸中透着些许迷茫,一时间竟也分不清眼前的场景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便循着妻留下的暗号出了客栈一路寻找,很快他便来到了一家棺材铺子中。他的妻正躲在棺材中,见是少爷来了,赶忙跑了出来。谈话间,少爷知晓原来在他走后,那些怪物竟寻回去想要害他的妻,妻趁乱逃出来,正藏在此处等待少爷。二人相顾一阵沉默,此时也意识到了这佘人镇的诡谲,一商量后决心立即动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此时,外头天已经泛了白,二人出了棺材铺,不想佘人镇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就连同先前的那五人也不见了踪影。不过此夫妻二人也顾不了许多,离开了棺材铺子后,便一路朝着日出升起的方向原路离开了。”
“二人走得慌忙。离开时妻子正一回身,发现不知何时,那身后的牌匾上的佘人镇已变成‘蛇人镇’三字。”
“你道,他二人究竟是否离开了那个佘人镇?”身侧的宾客转了转手中的杯盏,忽地转眸看向了宁桓。
宁桓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道:“难道他们没有离开吗?”话音落下,那宾客的脸上浮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半晌,他缓缓摇了摇头。
宁桓敛眉,黑曜石般黝黑的眼眸中淌过一丝惑色,莫不是那对夫妻并没有离开“佘人镇”?他惘然地回望了过去,却见身侧那宾客起了身,抬步朝向酒肆外走去。
宁桓的目光茫然地怔忪了片刻,他急忙起身追了出去。脚步方跨出了门槛,眼前的场景却兀然一变,窒息的痛楚瞬间灌上了天灵盖。斑驳的光晕在模糊的视线中重新凝成一片。恍惚间,宁桓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赤着脚走近。
她是谁?宁桓茫然地想着,他泛着青紫的双唇微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白影在他身侧蹲下身,她捡起了落在一旁的火折子。在宁桓惘然的目光中,点燃了素布锦囊中露出的那瓣赤红如血的红莲花……
如一朵灿烂的烟花瞬时在空中绽放,石室内,火光顿时变得扎眼,妖冶的红点燃了这间狭小石室的每一个角落。漫天的火光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红莲,自宁桓身侧缓缓蔓延。在炙热的烈焰中,石壁上的鬼影发出了一声声痛苦的嘶嚎。
憧憧的鬼影在石壁上乱窜,自己的脖颈上的那根绳锁不见了踪影。宁桓整个人置身于一片炽热的火海中,他大喘着气,想要支起身子,却因无力而仰面躺倒,皮肤触及烈焰没有料想中的痛感。烈火正萦绕着石室每一处角落,衬着石壁上妖冶的壁画,氤氲出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方才那个白影?宁桓心道,他竭力忽视掉耳畔边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鬼嚎声,涣散的眼眸随着微喘的呼吸逐恢复了焦距,转瞬之间,那个白影就如宁桓脑中的一场幻觉,似从来不复存在。
哭嚎声不知何时止了。宁桓茫然地站起了身,石壁上的黑影已完全消匿。他环顾了眼四周,那一排纤长的睫羽不安地颤了颤,身侧唯有那素布锦囊完好无损地落在原处。他眉宇间露出了些许恍惚的神色,半晌,他伸手将那素布锦囊揣于怀中,脸色才终于平静下来。
宁桓凝视着眼前的白骨,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之色。若不是方才那红莲,她是不是也会像这个“婉娘”如此孤独地死去,思及此,宁桓心中渐渐浮出一抹哀意。
他缄默了半晌,将额上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撩开,口中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说道:“虽不能将您的尸骨带出去。”宁桓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地上那个用金丝绣着“婉娘”二字的锦囊,在白骨前躬了躬身,“倘若将来能寻到您的亲人,会将此物交予他们。”
宁桓的身形忽地一顿,目光落在了那白骨身下,那佝偻蜷缩的白骨身下似乎还掩着别的东西,是什么?宁桓蹙了蹙眉,走上前,伸手轻轻挪开了那具白骨。
几页泛黄零落的纸张,宁桓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薄册,看来是从上面撕下来的。宁桓仔细地对比了一番,看来是从书的末页撕下来的。
“我逃了出来。”
第117章
宁桓心里蓦然一怔,双眸不可思议地骤然瞪大,她逃出去了?她的尸骨在此,难道她不是死在了这儿?
宁桓快速地翻阅着后面的几页纸张,可惜经历岁月腐蚀后,那些斑驳的字迹已完全辨识不清了,只有最后的那一张纸上,写着一句话,“我开启了那扇门,我想我看到了佘人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