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沉声道:“就按母亲说的,你?自己选,是禁足王府,留个体?面,还是带杨兮兮走,从此和皇家再无瓜葛。”
“若选了第二条,即便你?病了,死?了,这几个孩子也不会给你?端汤送药,披麻带孝,阿镇的陵墓也没?有你?的位置。”
杨氏面色一白,瘫倒在地。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一个心术不正的小?丫头,值得你?舍掉母女?情分、夫妻之义吗?”太后苦口婆心。
杨氏惨淡一笑,“我和兮娘就没?有母女?情分了?”
“你?若真在乎她,当初何必……”
“所以我才更愧疚。”杨氏扯了扯嘴角,神情变得坚定,“母亲不必试我了,我要带兮娘走。”
“你?觉得我在试你??在你?心中就没?有一点真情吗?”
太后满面悲伤,老泪纵横,“阿镇,我的阿镇啊,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让你?娶了这样一个凉薄的女?人!是娘亲毁了你?啊!”
姐妹几个都跟着?哭了起来。
想到早逝的兄弟,李鸿心内酸涩,“小?宝,扶你?祖母去休息。”
李玺忙点了点头,压下喉间?的哽咽,故作轻松道:“祖母,咱们回长乐宫吧,孙儿给您准备了一个惊喜,您看了一准儿喜欢……我阿爷也会高兴。”
太后拿帕子拭了拭泪,被?他搀着?走出太极殿。
胡娇犹豫了一下,没?跟上去。
她想留下来,替娘亲看看杨氏的下场。
外面秋高气爽,青天湛湛。
殿中依旧昏暗压抑。
李鸿再三确认,杨氏最终还是选择了杨兮兮,决定带她离开掖庭,去感业寺带发修行。
李木槿再也绷不住,哭着?质问:“您心里只有杨兮兮吗?我和大姐姐、二姐姐就不是您的孩子吗?还有小?宝,就算小?宝不是您亲生的,您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您还记得十年前小?宝为何会走丢吗?是为了给您买一件可心的生辰礼物!”
“三年前的冬天,您染了风寒,是小?宝在您床前,衣不解带,悉心侍候,您好了,他却瘦了一大圈——这些,在您心里都不重要吗?”
杨氏闷着?头,不吭声。
李木槿急得直跺脚,“母亲,杨兮兮是个什么东西,您当真看不出来吗?为了她舍弃王府、舍弃我们,舍弃这个家,值得吗?”
“别说了。”杨氏站直身体?,恨声道,“这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拿兮娘逼我,我只能这么选。”
“到现在你?还在怨恨别人!”李云萝气笑了,边笑边垂泪,“我真是瞎了眼?,十几年来念着?你?当初的滴水之恩,把你?当成亲生母亲侍奉!”
她连敬称都不想用了。
杨氏,不配。
杨氏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迈步向前。
即将跨出殿门的时候,李仙芝到底没?忍住,沉声道:“母亲,一旦您去了感业寺,晋阳姑祖母必会拿此事做文章,届时,小?宝的身世将大白于?天下,坊间?之人不知会如何编排……”
“我阿爷,小?宝,我们姐妹,还有您,咱们整个福王府,都将淹没?在流言蜚语之中——您,真的想好了吗?”
杨氏闭了闭眼?,一脚跨出殿门。
李木槿哭嚎一声,瘫倒在上。
李云萝抱着?她,哭得身体?发颤,为了自己的生母,也为了这些年付出的真心。
李仙芝背着?手?,仰着?脸,身姿笔挺,却有两行清泪,倏然滑落。
胡娇不动?声色地跟在杨氏身后。
姜德安拿着?李鸿的令牌,匆匆跟上。
掖庭,宫城以西,与东宫相对。
与东宫的锦绣繁华不同的是,掖庭顶上仿佛罩着?一片乌云,常年笼罩在阴暗与压抑之中。即便天气晴好,里面的人也没?时间?、没?心情去看。
来这里多少天了,杨兮兮已经不记得了,每天都度日如年。
起初,她放不下贵女?的身段,使了许多手?段,耍了一些心机,换来的是管事嬷嬷的鞭打脚踢。
那时候,她日日幻想着?杨氏念及母女?亲情,会来救她,即便日子过得再艰难,也没?舍得把杨氏给她的珠钗拿出去贿赂管事。
然而,许多天过去,杨氏没?来接她,就连捎句话的人都没?有。
杨兮兮替她找理由,或许是李玺耍心机,不让她来;或许是太后阻挠,她没?找到机会;也或许是她在努力找证据、求圣人,替她开脱……
一天接一天,身上的鞭痕越来越多,双手?越来越粗糙,钗子上的珍珠一颗颗揪下来,一次次送出去。
杨兮兮彻底绝望了。
短短数月,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杨氏到的时候,她躬着?身子,表情麻木,十几岁的年纪,面容却枯槁如老妇。
管事嬷嬷说:“定王妃和姜公?公?来了。”
杨兮兮先是吓得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下恭桶,缓缓地跪伏到地上,五体?投地的那种?。
杨氏猛地抱住她,痛哭出声。
杨兮兮却笑了,撕心裂肺的笑。
曾经的野心,傲气,期盼,如今都变成了恨。
她一边笑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多谢姑母来救兮儿,兮儿往后,必‘好好侍奉’姑母。”
胡娇觉得杨氏哭得很?难看,杨兮兮笑得也很?难听,看了两眼?觉得没?什么意思,脚步轻点,到长乐宫找李玺去了。
长乐宫。
魏禹先一步到了,拿着?李玺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蛛蛛一家戴着?兜帽,没?让人看到。
窦青苔看到蛛蛛的第一眼?就怔住了,然后什么都没?问,好生将他们安置在了后殿。
太后看到蛛蛛,反应和窦青苔如出一辙——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李仙芝,姐妹两个都随了父亲。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
李仙芝的眼?睛像杨氏,蛛蛛的凤眸与定王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
太后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刚刚止住的泪,又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李玺悄悄在蛛蛛耳朵说了什么。
蛛蛛十分懂事地环住太后的肩,笑容爽朗:“我长这么大,家里只有阿爷、娘亲和小?弟,从来没?见过祖母。我偷偷想过祖母的样子,就是娘娘这样……不,娘娘比我想象得还要慈爱,还要好。”
太后哭得更凶了。
这就是她的孙女?啊,是阿镇的孩子!就连这爽利豁达的性子都随了阿镇!
太后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还让李玺从后殿拖出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衣裳、玩具和小?摆件,有的旧,有的新,有的小?,有的大,都是这些年积攒的。
“小?宝有,老大、老二有,你?阿姐们也有,这个是你?的。”
“谢过祖母。”蛛蛛一点都没?客气,尽力哄着?老人家开心。
太后又哭了。
这次,是笑着?哭的。
魏禹从殿外进来,在李玺耳边,低声道:“定王妃要去感业寺了……”
言下之意,如果蛛蛛想见见她的话,得趁现在。
感业寺是皇家禁苑,不对外开放,里面住的除了先帝太妃,就是犯了错的宗室命妇,常年有重兵把守,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李玺没?瞒蛛蛛,如实对她说了事情经过,包括杨氏一直在找她,也包括她做的那些错事,以及李云萝布的这个局。
蛛蛛沉默了一会儿,果断道:“她到底十月怀胎生下我,今后我不能在她身边侍奉,好歹去给她磕个头。”
太后又又又哭了。
这重情重义的心性,分明就是自家孩子!
李玺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和魏禹、胡娇一起陪着?她。
几个人到的时候,杨氏正扶着?杨兮兮走出掖庭,不小?心被?门槛绊到,眼?瞅着?就要摔倒。
蛛蛛连忙上去,扶住她。
她戴着?面纱,不想让杨氏认出来。
杨氏根本没?仔细看,只知道她是和李玺一起来的,满脸厌恶,恶声恶气:“滚开,用不着?你?假好心。”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
也是她对蛛蛛说的第一句话。
蛛蛛看着?她扭曲的脸色,怔了一瞬,缓缓地收回手?。
杨兮兮倒是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衣着?光鲜的李玺,还有从巷道中匆匆而来的李氏姐妹。
就连嫉妒和不甘都没?有了,一颗心只剩下不堪与卑微。
数月前,还针锋相对。
再相见,已是云泥之别。
最大的差距不是外表,不是衣着?,而是李玺身边依旧有这么多人真心相待,而她,只能死?死?扒住杨氏这根救命稻草。
还是不怎么牢靠的草。
杨兮兮看都不敢看一眼?囚禁了她数月的掖庭,更不敢让李家姐妹与杨氏说话,生怕她改了主意,慌忙扶着?她上了马车。
杨氏就这么错过了与蛛蛛说话的机会。
多年以后,得知真相,后悔已经晚了。
尽管内心失望至极,蛛蛛还是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权当还了杨氏怀胎十月的恩情。
巷道狭长,时不时就会刮一阵过堂风。
蛛蛛的面纱被?风吹落,冷不丁和李仙芝两两相对。
第90章 兵不血刃(修)
李仙芝眯了眯眼。
李玺怂叽叽地躲到魏禹身后。
蛛蛛又怂叽叽地躲到他身后。
李玺扒着魏禹的肩膀, 探出半个脑袋瓜,悄悄看李仙芝。
李仙芝背着手,眯着眼, 仿佛下一刻就要说:“拖出去,三百军棍。”
李玺被自己的脑补吓得一哆嗦, 手虫爪往前一伸,暗搓搓指向魏禹, “我不是故意瞒阿姐的, 要怪就怪他, 他今天才告诉我。”
完了还软着声音嘀咕:“书昀兄你就认了吧, 我这个小身板,可挨不住大姐姐一百军棍,到时候打伤了打残了, 还是你心疼。”
好,很好。
魏禹噙着一丝笑, 背过手掐住他的腰。
小福王瞬间软了腿。
一刻钟后, 长乐宫。
李云萝跪在太后与李鸿面前, 说明了一切。
她把隐瞒蛛蛛身世、设局蒙骗杨氏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包括这样做的原因。
太后心疼她还来不及,哪里会怪她?
“好了好了, 蛛蛛找回来了, 娇娇也好好的,便是最大的幸事。”太后一手拉着蛛蛛,一手搂着胡娇, 极力忍着眼泪。
看着蛛蛛与定王如出一辙的眉眼,太后与李鸿心里都不好受,又各自掩饰着, 不想让对方看出来。
蛛蛛和胡娇以晚辈的身份,正式给他们磕了头,又和姐妹们见?了礼。
“得了,有?了两个小孙女,我再也不是祖母最爱的小宝了。”李玺插科打诨,调节气氛。
众人忍俊不禁。
长安宫的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李鸿接见了契苾纳木,得知他要去北疆,给了他一样信物,还承诺他,一年之内若能立下军功,便擢为将军。
太后赐了仆固鸦羽许多东西,感谢她这些年对蛛蛛的照顾。
契苾小宝换了新衣裳,洗得白白净净,圆溜溜的眼睛,卷卷的头发,绷着小脸的样子,凶萌凶萌的。
太后喜欢得不行?,拉着他的小手问了好些话。
小宝很给面子,能答的都答了,官话说得不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又惹得众人一通笑。
谁都没提蛛蛛的去留,但彼此心里都惦记着。
最后,还是蛛蛛主动说了起来:“我要随阿爷、娘亲一起去北疆,像王爷爹爹和大姐姐一样,替咱们李家护家国、守边关。”
“好,好!”太后含着泪,重重点头。
李鸿仰着脸,极力压下眼中的湿意。
——阿镇,你看到了吗,你的孩子们很好,都很好。
李玺吸了吸鼻子,“逢年过节要回来看望祖母和阿姐。”
蛛蛛抿着笑,点点头,“嗯,还有?你,小宝。”
李玺虎脸,“叫哥哥。”
“小宝。”
“哥。”
“宝。”
“……”
李玺卷起袖子,要教训她。
另一个小宝不乐意了,呲着小牙,保护姐姐。
长乐宫中,祖孙三代,共享天伦。
福王府,杨氏在女官的监视下,草草收拾好细软,一盏茶都没来得及喝,便带着杨兮兮离了府。
她以为女儿们至少会回来看看她,最终却失望了。走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心仿佛空了一大块。
她回首,望着那六尺高台,心中怔然,这样的选择真的对吗?
身后,女官冷声催促:“快些吧,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杨氏面色失落。
就算后悔,也已经晚了。
公主府。
晋阳大长公主一回去就宣称自己病了,大张旗鼓请大夫,短短一个时辰就请了三趟,病因据说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
这么?一闹,坊间百姓都知道了。
魏禹还没出长乐宫就收到了消息,很快猜到,晋阳大长公主这是在做铺垫,想借此宣扬李玺的身世。
李玺带着契苾小宝撑着小船在湖里叉鱼,蛛蛛、胡娇、李木槿三姐妹坐在岸边加油助威。
——这是天生命好的。
操心命如魏禹和李仙芝,正跟李鸿商议对策。
李鸿冷笑:“当?真以为我不会动她吗?”
太后叹道:“你还真不能。别忘了你在先帝灵前发过誓,不会动这些有?功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