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当归拉着珠花的衣袖,看着她的眼睛,似还是当年那个少年,只小声唤她:“姐姐。”
“赶明早,我给你做莲子羹。”珠花面上带着微笑。
阮当归这一夜并没有睡好,前半夜守在珠花房门外,夜里,珠花屋子里的灯火亮起,珠花打开门,发现了他,似吓了一跳,催他去睡觉,阮当归提心吊胆许久,身心俱疲,珠花为他捏好被子时,他想他只眯一下眼,只打个小盹。
翌日,却是被李秋书哭着摇醒的,阮当归的心一下子就沉入深渊,他连滚带爬般,冲进珠花的房间。
看到她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只嘴角一抹黑色干涸的鲜血,触目惊心。
一旁的桌上,放了两封信,一个空瓶子。
“姐、姐姐。”阮当归不敢相信般,赶忙握住珠花冰凉的手,他已经被吓傻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几番张嘴,只能一遍又一遍喊着姐姐。
眼泪太多,模糊眼前所有的一切,就连珠花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第79章 月子弯弯照九州
那桌上的其中一封信,是从淮阳寄过来的,简短几句,信上阮当归派去的人写道,经询问旧人,珠花的爹娘和弟弟,早在那年灾情,便饿死在街头,珠花早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信纸上,满是眼泪滴落的痕迹,也不知她将这封信,夜深人静时读了千百遍。
另一封信,是熟悉的字迹,珠花的字是阮当归亲手教出来的,温婉秀气,一如她的人。
“小公子啊,莫气莫恼。”清秀字迹入目,阮当归的眼不知不觉又湿了,似珠花温声耳语在身旁。
“我这一生,活得很好,能遇见你,遇见念之,我很幸福,我并非贪恋之人,从你们那得来的一点温存,便已足够了,秋书是个好孩子,有她同你相伴,我唯一的牵挂也算了却了,只是说过要长长久久得陪在你身边,是姐姐食言。”
“冬衣已缝好,天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秋书。”
“人世间无甚留恋,莫要为我伤神,至少在这一刻,我并不后悔。”
“小公子,莫哭,你要好好的。”
珠花的信也是寥寥几句,似真的无所留恋,阮当归低头,任由眼泪落下,他忽然后悔,后悔去寻找珠花的家人,后悔让她同鱼子崖相遇,更后悔那年醉酒,依着灯火拉着她的衣袖,唇齿不清喊她姐姐。
倘若没有这些事情,珠花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他开启了这个因,是他害了她。
林清惜赶来的时候,阮当归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李秋书端着饭菜,坐在阮当归的房门口,不说话,缩着身子,只一个劲地抹着眼泪。
她一直哭一直哭,眼泪怎么也流不完,她被迫承受着周遭所有太匆忙的变化,内心惶恐又无助,似回到了祖父去世的那一段时间,忍不住浑身颤抖,却又忽然想起在某个等着阮当归回家的夜里,她看着珠花手中针线,同她聊着天,珠花忽然认真说了一句:“秋书,你要好好照顾小公子啊。”
珠花含着笑,憧憬着未来美好,带着少女的羞怯:“……待我出嫁了。”
话未说完,脸却发红:“我就把小公子交给你,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那时秋书的眼眸亮晶晶,仿佛被授予神圣的任务,她用力点头:“好!”
想到此,李秋书再也忍不住,一边哭一边敲门:“阮哥哥,你出来,我害怕。”
她几乎哭得喘不上气来,珠花姐姐已经不在了,但她说话的话,秋书未忘,她在这世上,也只有阮哥哥了。
阮当归只觉得,自己要被淹没,他想起娘亲离世时候,那种孤独无措,娘亲是幸福的,因为她终于可以去见他爹了,珠花也是幸福的,她也去见她想见之人,唯有自己,被一次次的舍弃,为什么她们都要离开他,他心如死灰,眼神没有一点生机。
直到,门外传来李秋书的哭喊声,像是混沌里的一抹光,劈开了一切。
阮当归打开门的那一刻,李秋书便哭着撞进他怀中,怀中的温暖让阮当归落泪。
李秋书死死抱住他的腰,哭着道:“阮哥哥想要珠花姐姐,我来做珠花姐姐,我来为你做冬衣,为你点夜灯,为你做饭,我来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永永远远地陪在你身边。”
她来做他所需之人,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保护他,从这一刻起,她是他的任何一个人。
阮当归瞳孔放大,任由李秋书抱着,听着她哭喊的话,一低头,落满泪。
他一点一点弯下腰,终颤抖着抱住这个孩子,像是抱住他的救赎。
林清惜看着他痛苦,却无能为力,珠花和鱼子崖,一同葬在郊外。
秋书开始不再撒娇,偌大的玄衣宫里,就她和阮当归两人,她记得阮当归所有爱好,为他做饭备衣,将一切打点妥当,成熟得甚至不像个孩子。
林清惜派来几个宫女,也都被李秋书回绝了。
过了几日,冬天来了,一切银装素裹,沉寂且安静,阮当归推开门时,寒风卷起碎雪,吹到他面上。
秋书为他端来熬好的粥,殿内的暖炉温暖,阮当归有些难过:“你别为我准备这些东西。”
秋书仰起一张固执的面容:“我要照顾你。”
阮当归看了她许久,笑了一下。
林清惜近来倒是主动来寻阮当归多次,天一寒,阮当归便不爱出门了,他担心阮当归,特意抽出时间来陪他。
林清惜来的时候,身上落了一身雪,他没带随从,秋书又要去泡茶,林清惜见阮当归面色不好:“没休息好?”
阮当归愣愣地看着窗外:“是初雪。”
他低下头,细不可闻地说了一句:“骗子。”
这一年的初雪,没想到来得这么早,林清惜见他面容落寞,心也被牵连着痛,他走到阮当归身边,缓缓捧起他的脸,在他唇角落下一吻:“乖。”
林清惜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温热的吐息都落在他面上:“有我在。”
他们唯有相互搀扶着,才能熬过这漫长寒冬。
*
李局终究没能瞒过李玟佑,想来这想法也是异想天开,如今林清言被软禁在宫,宫里给出的消息,是林清言久病成疾,无药可医,保不准哪天就“去世”了。
李局管得了他一时,却管不了他一世,李玟佑想去见林清言,却无法入宫,所有人都说林清言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李玟佑不相信,李局道:“我何苦骗你?”
李玟佑信了,急得夜不能眠,不知从何处听闻有一灵山,山上有仙人,仙人手下有仙丹,仙丹妙药可医白骨,治万疾。
这世上有神仙吗?没有人知晓,这只是一个缥缈传说。
李玟佑要去求仙丹,只要有了仙丹,林清言的病就会好了。
李玟佑向来执着,认定的事情便不会回头,李局深知这一点,拦也拦不住,叹息一声,便用苍凉的声音道:“去吧去吧。”
雪落京城,下得最大的时候,少年只身一人,便离开了。
*
吴家遭受如此大的变动,吴夫人伤痛欲绝,日夜以泪洗面,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事情,忽有一日,吴世年为赵珍洁面,赵珍忽然道:“你爹什么时候回来啊,看这日头都已经下了早朝,他是不是又瞒着我去喝酒了!”
吴世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娘亲,赵珍一脸茫然。
“娘,我是谁?”吴世年颤抖着声音问。
“你这小子。”赵珍眉眼生动,全然不见悲伤,“也学你爹那样子,来气我。”
赵珍不记得她的夫君已死,她满世界找她的夫君,纵然吴世年不得不说出他爹去世的事实,赵珍也是听过便忘记了,她每日站在府前远眺,等待着永不归来之人。
有时,赵珍会跑去寻人,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吴世年和张荣荣几乎找了一整天,才在一家面摊上找到人。
吴世年忍不住朝赵珍吼道:“娘,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能不能不要乱跑。”
赵珍一愣,吴世年的眼泪快要落下时,赵珍忽然伸出手使劲拧吴世年的耳朵:“连你娘都敢吼了,当心你爹揍你。”
赵珍出身普通人家,自幼无爹娘,年轻时性子泼辣,吴盛第一次见赵珍时,赵珍正一个人和街市泼皮对骂,泼皮欺负老人,吴盛那时刚随他爹回京,逛京城,看那儿人围作一团,跑过去凑热闹,迎面便扔来一个西红柿,结结实实砸在他眼上。
也砸在他的心上。
赵珍嫁给吴盛时承诺:“我会做饭缝衣,往后我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
吴盛笑得眉眼都不见了,他凑过去亲她:“夫人,啥事都不用做,只管给咱家生个孩子。”
夕阳落满街道,张荣荣跟在吴世年身后,吴世年跟在他娘身后,他娘又是跟在谁身后呢?
吴世年想,或许在他娘眼中,他爹还活着,旁人看不见,他娘却能看见。他睁大眼睛,试图在他娘身侧,瞧见他爹伟岸的身姿,白雪衬着夕阳,很是刺眼,张荣荣上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
过年时候的国宴上,林暮舟终于露了面,只是面带病色,陈义一直在旁边小心服侍,林清惜正襟危坐于他身侧,皇后垂帘于旁,一年的压抑在歌舞中缓缓释放,酒过三巡,气氛终于热闹起来。
无论权政如何更迭,当尘埃落定之时,会发现这事其实与大多数人没关系,该如何还如何,唯有局中之人,才会辗转难眠,痛不欲生。
宴会过了一半,皇上便因身体不适而离席。
酒宴快要结束时,皇后忽然说话了:“太子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立业之后便要成家,林清惜如今也十八岁了。
一瞬间,阮当归手脚冰凉,却又听到林清惜缓缓道:“母后,不急。”
林清惜微微蹙眉,灯火照在他眉目,动不了情。
酒宴过后,阮当归和林清惜去了兰台。
一年又一年,阮当归只觉昨日恍然如梦,他抬起头,看一片乌黑的天际,台下灯火通明,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只庆幸,林清惜还在他身边。
郊外有人在放孔明灯,全当做星星,把黑夜点亮。
林清惜走到阮当归身旁,同他一起在栏杆处看望,风吹起两人的衣袖。
第80章 李玟佑番外
李玟佑,礼部尚书李局之子,十二岁便画得《春日游湖图》,惊才绝艳,名震四方,只可惜天性残缺,是个结巴。
怎么就是个结巴。
李玟佑张开嘴,试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可惜努力半晌,光洁的额头都沁出汗渍来,脸都发红,口中却只能发出几个咿呀的声音,听到门口传来侍女走动的声音,他赶忙闭上了嘴,坐在桌前画画。
“哎呀,公子。”侍女见到十岁的孩童,正正经经地坐在桌前,粉团一样的面容,却污了一片,忍不住笑了,“怎么成了大花脸。”
李玟佑眨巴下眼睛,待反应过来,脸又红了,他赶忙伸出手擦拭,却不知手上在作画时染了墨,此刻擦了脸,反倒更花了。
侍女笑着走来,拿出手帕轻轻擦拭他的面容,李玟佑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公子不急不急,慢慢来。”侍女对他笑道。
十一岁那年,李玟佑被吴世年捉弄了,这不是第一回 了,吴世年总是经常捉弄他,在李玟佑眼中,吴世年就是个小霸王,他被叫到堂前的时候,看到吴世年被他娘提着耳朵,此刻正撕心裂肺地嚎着呢。
他爹看到他:“承吉,快过来。”
他有点不想过去,他有点怕吴世年,但他还是乖乖过去了。
赵珍看到李玟佑的额头,被白纱包裹着,一双眼水汪汪,模样清秀得像个女娃娃,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这完全就是拜她儿子所赐,于是赵珍捏她儿子耳朵的手又使了点劲,小胖子又嚎起来。
“吴夫人,行了行了,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不打紧。”李局无奈道。
李玟佑觉得,他爹也许是受不了吴世年的嗓门才这样说,毕竟吴世年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谁不知道吴家就这一个宝贝,吴夫人下手也不可能就这么狠,说到底还是给李局做做样子。
赵珍收了手,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催促吴世年:“还不快给玟佑道歉。”
吴世年狠狠吸了下鼻涕,丝毫没有对他娘妥协,他指着李玟佑:“小结巴。”
吴夫人:“……”
李局:“……”
接下来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李玟佑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爱出门,整日把自己闷在家里,有时候无聊了,便坐在墙根下,抬头看看天,看看云。
十二岁时候,丹青之手,一画难求。
除了作画,他还喜欢练琴,吹笛,下棋,看书,只要不用说话,他都爱去做。
十三年那年,他遇见了林清言,草长莺飞的初春,他难得愿意出来,因为想画一幅初春图,他来到郊外,见到许多纸鸢在天上飞,他看到一只漂亮的纸鸢,在和另一只纸鸢你来我往。
一旁的交谈声引起他的注意。
“我飞得比你高,小丫头,还不认输!”阮当归得意。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鼓起圆圆的腮帮子,瞪了阮当归一眼,这可是她阿爹给她做的纸鸢,能飞得又高又远,怎么可能会输。
“哼。”小姑娘哼了一声,对于这个外来之客,不服气。
阮当归被她轻蔑的态度逗笑了,他挽起袖子,要拿出点实力来,只是一阵风之后,阮当归手中的线忽然断了,阮当归瞬间石化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