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亮,两人又简单沐浴一番,在客栈吃了碗豆花,豆花鲜软,街道上隐约传来人声,林清惜道:“时辰尚早。”
阮当归却道:“时辰要到了。”
今日他们便要渡过琳江,这才不满一月,林清惜却觉自从宫中出来,已经很久很久了,终于要离开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因身份而担负多年的重任,徐徐负重前行,终于都被他抛之脑后。
或许百年之后,史册留名,他注定是个污点。
这又有何关系,江山没了他还是江山,他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是阮当归教会他的,命运不曾双手奉上,那就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清晨的渡口还泛着雾气,摆渡翁白发苍苍,佝偻着腰身立在船头,静静等候着,林清惜方走了两步,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却看到阮当归停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开学一周了,忙得要死要活,这个月一定会把这本小说码完。
第93章 半江瑟瑟寒风冽(1)
阮当归静静地看着他,不再往前走一步。
林清惜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惶恐,他朝阮玖走了一步,身后寒江上的风一个劲地吹来,终于觉得冷了,林清惜对阮当归道:“阮玖,过来。”
阮当归极缓地摇了摇头。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喊道:“阮当归,过来。”
阮当归微笑着,笑容里是无法言说的苦涩,他说:“这就够了,林佩。”
山一程水一程,漫漫路走到如今,已经够了,再走下去,是要遭报应的。
林清惜的心一点一点冷去,不久前他们还抵死缠绵,他的掌心还残留着他的温度,风把林清惜的衣角卷起,林清惜出乎意料的平静:“你不愿同我走?”
林清惜忽然头痛,痛得他面色一白,几欲站不稳身子,耳畔传来巨大的耳鸣,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
“林佩,你知道吗?”阮当归平静地说,“我真的有想过,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怕什么人世伦理,我不怕,我就是喜欢你啊,有什么办法,我既喜欢你,当然要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阮当归看着林清惜,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他若再往前走走,便能挨到他的衣角,可是这几步,大抵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到达他的身边了。
“我以为,我真的不曾怕。”阮当归说完,自嘲地笑了,他真的曾经怀揣着这种视死如归的想法,可是当流言蜚语袭来,最先受到伤害的,是林佩。
“我把你毁了,林佩。”阮当归的眼泪滴滴落下,“是我的爱,亲手把你推向了深渊。”
阮当归每当想起刘温迢的话,无力感与坠感将他淹没,林清惜在朝前顶着最不堪的猜度,一个王朝的帝王,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他只能委身在宫墙之内,喘息在虚假的安逸与温存之中。
阮当归瘸着一条腿,潦草一身,坐在庭院里,在刘温迢看来,就是十足的废物,既可笑又可怜,她长裙逶迤,多年焚香依旧压不住她内心的欲望,朱唇轻启,眼神里带着纡尊降贵的不屑,对阮当归道:“若非惜儿,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阮当归连眼皮都未抬起,沙哑着声音:“……我知晓。”
“惜儿未经情事,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刘温迢沉着声音,像无心的菩萨,叹息一声,“总要做些荒唐事。”
“我允了。”刘温迢眼神怜悯,语气像施舍,话风却又一转,“可任何事,都要有个度。”
“先皇怜你幼孤,将你从江南接入宫中,亦待你如己出,你却爱慕吾儿,此为一罪。惜儿登基,这闵朝江山社稷皆在他手,你却诱他,使他抛家弃国,此为二罪。世有伦理,男情女爱,子嗣繁衍方得生息,你又凭甚,断送林家香火,让吾儿背负这千古耻辱,一错再错,罪上加罪,阮当归,你担得起吗?”刘温迢话至最后,像扯掉了阮当归最后的遮羞布,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暴露出来,她诘问着。
阮当归能怎么反驳,阮当归无言以对。
他能给林佩什么?给他爱吗?
多渺小的爱,在世人的耻笑中,他的爱会亲手将林清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阮当归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大口喘息,他红着眼,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过了许久,话从嗓子眼被一字一字挤出来,他道:“给我……一些时间。”
阮当归这句话方说出口时,他就觉得,自己要失去林佩了。
阮当归一生离经叛道,衣衫褴褛蜷缩在寒冬街巷处,也锦衣华贵宿在明月楼,人生要及时行乐,他想要活成最恣意的那个人。
林清惜一生循规蹈矩,生在帝王家,不解人间疾苦,不会哭也不会笑,心是木石无七情六欲,未见过如阮玖一样鲜活而自由的人,他目光所及处,是高高的宫墙。
林清惜这一生唯一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是带着阮当归,抛下了所有,逃出了宫。
阮当归这一生唯一做的最循规蹈矩的事情,就是骗了林清惜,说要同他一起走,其实他知道,他们走不远。
所有人都瞒着林清惜,陪他演了这场戏。
如今,这场戏也该落下帷幕了。
“惜儿,莫要闹了。”刘温迢的声音响起,她从渡口亭中缓缓走过来。
林清惜这才注意到,渡口不知何时已经被乔装打扮成百姓的御林军包围了,林清惜眼瞳骤然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阮当归,除了阮玖还有谁,他们一路而行,刘温迢又是如何知晓他们的行迹。
“我说过了,我爱你。”林清惜的情绪猛然爆发,五脏六腑仿佛要被揉碎,他不再冷静,“你怕什么,阮玖!”
他抛下了所有,只为和他在一起,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虽千万人亦往矣,他什么都不怕,他早就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
“我们走不了的。”阮当归没有勇气去看林清惜,他们都骗了他,万箭穿心之痛怕也不过如此。
水路早已被控制,即使他们坐上船,恐怕连这个渡口都离不开。
可林清惜咬紧牙关,只盯着他,至死都要一个答案,他又一次固执问道:“跟不跟我走?”
阮当归没有回答。
就在这非常时刻,一切都归于沉默,云止云停,什么都没了。
林清惜似知晓了答案,他已经知晓了答案,寒江上的风吹起他的发,吻过他指尖,林清惜忽苦笑了一声,像是剔透的玉佩出现无数裂痕,他声音很轻,轻得被风吹散了:“你不要我了啊,阮玖。”
阮当归鼻头一酸,胸口翻涌而来的情绪让他生不如死,他看着林佩,林佩站在渡口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寒江水和一叶渔船,多年以后,阮当归都还会梦到这幅场景,他还会忍不住去想,倘若他回答了另一种答案,是不是他们会有另一种结局。
但是他说:“林佩,我不要你了。”
“你去当你的帝王,你我相逢一场,缘起缘灭,桥路各归。”
“好一个桥路各归。”他呢喃道,林清惜的心,落在这江水里,此后的每一夜,但凡想起阮当归,心便开始冷起来。
第94章 半江瑟瑟寒风冽(2)
林清惜一直都知晓,阮当归才是世上最薄情的人,他破碎的心,如何再去拼凑,他有想过很多阻碍,对于这份感情,世人嘲讽,另眼相看,舍弃荣华富贵,甚至是违背对他父皇的誓言,林暮舟曾将闵朝交给他,这座王朝,埋葬了多少人,才落在他手里。
偏他要感情用事,离经叛道做出这种事来。
他没有想过,阮当归会离开他。
这近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不过浮生一大梦,林清惜垂眸,梦醒了,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原位,他的面容恢复清冷,甚至于冷漠。
刘温迢乐见如此,她嘴角微勾起笑意:“惜儿,回宫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刘温迢正色道。
在林清惜离开的这段时间,是刘温迢对外宣称皇上病重,虽她垂帘听政,但多少引起群臣不满,阮当归的来信,总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再等等,再等等。
等等又如何,总是要走到尽头来。
一旁的马车静候着,宫人颔首低眉,所有人都看着林清惜。
林清惜终是缓缓走了过去。
阮当归低着头,但他听到了寒风在呜咽,林清惜一步步朝他走来,他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再落泪。
他嗅到林清惜身上清冷的香,他贪恋他的温暖,曾相依偎时,阮当归爱缠着林清惜,一声声林佩地唤着,他还笑,一边笑一边吻着他:“林佩,你真好闻。”
他再也不是他的了。
林清惜就这样,与阮当归擦肩而过,没有再回头。
他一点一点地,变回了曾经的林清惜。
回宫的那天,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今年的初雪,寒风刺骨,冷得让人发抖,京城巷陌孤寂清寒,那些雪飘进阮当归的眼眸中,少倾便化作热泪落下。
林清惜入承景宫,他入玄衣宫,玄衣宫里空无一人,昼夜灯灭,颓圮至极,树下的秋千被厚雪压住。
林清惜回来的第一夜就生了一场大病,他烧得滚烫,神识都不甚清楚,承景宫不夜天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宫女无数,刘温迢守在他床榻前,太医们跪在地上,也煎熬了一夜。
点滴更漏到天明,林清惜的烧才渐渐褪去,他面色苍白如纸,额间沁汗,将鬓角都打湿。
他缓缓睁开眼,对上刘温迢关怀的目光,无悲无喜。
“惜儿。”刘温迢端来一碗汤药,似要亲手喂他,彼此之间从未如此亲密,刘温迢算是服了软,她柔声道,“喝了汤药,烧便退了,便会好的。”
“你切莫怨恨母后,母后也是迫不得已。”刘温迢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清惜用沙哑的声音打断。
“儿臣不曾怨恨。”林清惜接过刘温迢手中苦涩汤药,便一饮而尽,他平静道,“是儿臣痴妄,以后不会了。”
荒唐事,做了一次,便不会再做了,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沉在寒江里。
刘温迢满意地笑了。
林清惜大病初愈后上朝,群臣跪拜,少年天子坐在世间最高的权位上,神色冷漠一如京城的风雪。
边关战事频频,前线伤亡亦惨重,边塞七部以刀骊为首,同闵朝誓死相抗,异族善骑马,民风彪悍,两军僵持着,这一年,尽是人心惶惶,朝廷决定再派兵增援。
届时有朝臣上奏,抱着试探目的,谏言林清惜选妃,林清惜沉默片刻,应允了。
屋外下着雪,阮当归在宫内烧了火盆,火星溅在他右手上,灼出一个伤疤,他把身子尽量蜷缩着,还是觉得冷,长发披肩,火光映在他面上。
翠鸣来此,给他说了这个消息,她道:“娘娘的意思,阮公子应当知晓。”
“按照约定,公子还是离开京城吧。”翠鸣低眉颔首。
当初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离宫,是因为阮当归求刘温迢,给他时间,给他机会,他说他会让林佩死心的,于是大家都来演一场戏,朱七古三都知情,刘温迢特意离开皇宫,那夜守门的御林军被调走大半,破绽百出。
林清惜以为他们逃了出来,殊不知分离的脚步已经愈发逼近。
刘温迢说,阮当归留在宫中,留在京城始终是个隐患。
刘温迢让阮当归去边疆,她说,我放你走,阮当归,你既然选择离开,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归来。我会告诉惜儿,你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这个消息会传回宫中,惜儿或会难过,但你已经死了,活人又会为死人悲痛多久,他终会渐渐忘了你。
阮当归的存在注定是林清惜的耻辱,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说爱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最后的最后,刘温迢落下这句话,“你忍心看他因为你,而被万人唾弃吗?”
她拿捏住阮当归的软肋,势必逼他就范。
阮当归那么爱林佩,他为他残了一条腿,弄得满身伤痕,他爱得如此光明磊落,却畏惧于人言可畏。
阮当归也同她预料的那般,同意了。
这一年,就这样在风雪与塞外战火中,走到了尽头。
除夕夜,万家灯火,宫中歌酒宴,林清惜坐在大殿上,他饮了一杯酒水,便觉得自己要醉了,他无意留意,却也知晓,阮当归没有在宴下。
阮当归此刻人在兰台。
高台的寒风更凛冽,低头看,便可看到京城的阡陌交通,灯火明明灭灭,战火之年,京城似乎也疲倦,少了许多欢声笑语,阮当归抬头看,一片漆黑的天际,无星无月。
他拿着一壶醉红尘,仰头饮下。
酒更冷,醉红尘啊醉红尘,哪能醉得了红尘,放眼望去,众生不过蚍蜉,何以撼动这滚滚红尘。
他颓废地靠着栏杆,慢慢坐在地上,低着头,不知想到什么,又发出了几声笑。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与君双双去,天上人间……”
“一寸相思呕血,枕边月儿不圆。”
作者有话说:
凌晨四点,醒了,听到外面下雨,不是夜阑卧听风吹雨,倒似点滴更漏到天明。
少女情怀总是诗。
第95章 从此江湖无故人
烟花盛开于黑夜,烟花美丽,但不长久,午夜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恍惚间听到了脚步声,阮当归抬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