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书不语,跟在古三身后,忍着满眶的眼泪没有回头。
阮当归点了点头。
古三欲言又止,走了两步却又回来了,他红着眼:“小公子,我家殿下……”
阮当归用力地微笑,却显得如此悲凉。
古三带着秋书离开了,阮当归看着空荡荡的长廊院落,和孤独的秋千,这个地方,终于也要人走茶凉了。
到了夜里约定的时间,阮当归收拾好行囊,朱七前来接应他,路上有惊无险,朱七带着一瘸一拐的阮当归来到了临华道。
那里果然有马车静候,林清惜揭开车帘,看到了阮当归。
心跳如此之迅速,阮当归不敢喘息分毫,他刚来到马车前,林清惜伸出手来,阮当归看他一眼,月色之下,林清惜的目光坚定,他牵住林清惜的手,朱七驱动马车,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林清惜将他接住,紧紧拥抱他,在他耳边说道:“没事了阮玖。”
阮当归嗅到林佩衣裳上的香,清冷的香。
他将面埋在林清惜的臂弯处,压着声音嗯了一声。
马车行驶着,风色都抛之脑后,明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还要去搏一搏不可见的未来。
林清惜握紧阮当归的手,把这些年的一切都抛弃了,荣华富贵,权利更迭,不过皆芸芸众生。
心跳渐渐平稳,马车一路驶去西午门,马车内两人皆沉默着,阮当归挨着林清惜,他的手脚一阵冰凉,林清惜慢慢搓着他的手指。
西午门的守卫果然没在此,朱七沉下面容,将衣帽往下拉,将面容遮住,月亮隐于云层中,可就在此时,忽然有御林军出现,朱七赶忙拉下缰绳。
“前方何人?”御林军手持长刀,护在高大的西午门前,为首的御林军长问,“这马车内坐着何人?”
“回军爷,马车内是醉酒的大人。”朱七斟酌着道。
阮当归握紧林清惜的手,马车内亦漆黑,他甚至都看不清林佩的面容,听到车外传来的长靴脚步声,林清惜伸手,将一个令牌扔了出去,令牌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御林军将令牌捡起,他自识得,这是朝臣的入宫令牌,但看着马车,也不知是哪位大人。
林清惜压着嗓子,声音略带几分不悦与酒气:“还不退、退下。”
“卑职惊扰大人了。”御林军惶恐行礼,声音还犹豫着,“只是大人……何故出宫不行正门?”
朱七冷眼看着这些御林军,夜色下,他的手慢慢握紧腰间佩剑。
一时间,明月从云层中探出了头。
“哎呦,大人,等等我啊。”寂静的夜色里,有一人抱着酒壶,身影摇晃地跑过来,待走到众人跟前,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来人正是翰林学士陈咏。
“方喝酒正尽兴,大人怎么突然离席,还念叨家中夫人牵挂,偏偏要走偏门,快些回家作甚。”陈咏笑得几分憨态,“不如与我去百香楼,再饮三百杯。”
陈咏脚步浮乱,他似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御林军,怀中的酒洒在衣裳上,他对御林军行了一个可笑的作揖,便转头往那马车上爬,一边爬一边道:“这酒没喝尽兴,大人我们出宫后再喝。”
陈咏就这样爬进了马车内。
留下朱七与这些御林军面面相觑。
半晌,在御林军强忍着不屑的神色下,终于让出了一条道,朱七见状毫不犹豫摇动着缰绳,马车穿过西午门,离皇宫渐行渐远。
马车内,陈咏深深作揖,头低垂:“臣冒犯了。”
林清惜冷冷看着眼前人,阮当归在他身旁。
陈咏方才看到他们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就在陈咏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下来的时候,林清惜才道:“不必行礼。”
马车载着三人,一路从京城行到了郊外,夜风凄冷,卷起车帘来,待从马车上下来,林清惜问陈咏为何帮他们,这件事若是暴露,可是性命攸关大事。
陈咏道:“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
阮当归看着陈咏,却又似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都是为了报恩,怎么这些读书人皆如此。
“臣今夜未曾见过陛下,也未曾见过……阮公子。”陈咏心中尚惶恐,林清惜若不放他走,或许就会杀了他灭口,想来自己也十分荒唐,竟然做出这种事情,只是这二十多年,寒窗苦读终是落榜,平生抑郁不得志,没成想因为一篇文章得到了林清惜的赏识,实现了多年抱负。
他怎能不感谢,被提拔后,他终于放肆饮了一回酒,酩酊大醉时,泪如雨下,想来对得起泉下父母。
风把林清惜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霜重百草折,说到底,还是陈咏帮了他,林清惜道:“你走吧。”
陈咏叩首,终消失在远方。
阮当归看四周,如此之宽阔,如此之凄凉,如此之自由,林佩就在他身边,此刻天大地大,无人能将他们禁锢,他们就这样从宫里逃了出来,不觉真实,倒像是做了一场梦。
等了片刻,一点灯火渐渐靠近,是古三带着李秋书来了。
阮当归对秋书有一种愧疚,特别是当他知晓秋书的心意之后,秋书沉默着,阮当归走到她面前,她也不愿抬头看他。
阮当归蹲下身子,看到一滴晶莹的眼泪自她面庞落下,他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可她的眼泪总是在落,面上一片冰凉。
阮当归道:“秋书,你长大了。”
“这天下,有巍峨高山,有奔海川流,有漫山遍野的花,也有日不落的森林,你之前总是吵着闹着要出宫。”阮当归嘴角带着微笑,他总在离别的时候这么温柔,“你有大把的时间去看,去吧。”
阮当归说着,将手中的包裹塞给她,他没有什么能给她的,这里面的东西,能让她后半生无忧,做个快乐的人。
他希望她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秋书死死咬住嘴唇,却掩不住呜咽,她将包裹抱住,却又伸出一只手,拉住阮当归的衣袖,悲伤又惶恐地问:“阮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记忆里,空荡荡的前堂,挂着白幡的府邸,是他将她抱入怀中。
长长的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宫道,是他坚定地牵着她的手。
是他为她夜间点灯哼着小曲,是他躲在窗户后面,扮鬼脸逗她开心,是他推着秋千让她欢笑,他早已是她狭小世界里的全部,在这样纯白的年纪,遇上这样温柔的人,怎么能让她不心动,如何能让她不心动。
阮当归颤抖着眼睫,轻轻抚摸她的面容,艰难道歉:“对不起。”
“这一次,请让我为自己选择吧。”他已泪流满面。
林清惜为他放弃了一切,阮当归想回馈他同样的爱,他想把自己的所有都献给他,林佩不做这江山帝王,他愿意臣服于他脚下,献上最虔诚一吻,做他唯一的君下之臣。
第90章 红烛盖头赴春宵(1)
林清惜同阮当归,互相搀扶着走向远方。
脚下是崎岖不平的道路,头上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前方等待他们的,或许是不见天日的深渊。
秋风吹起两人的衣角,似恋人缠绵又分离,听着身后朱七驱使着马车离开的声音,阮当归握紧林清惜的手,他行动不便,故走得一步深一步浅。
阮当归依偎在林清惜身边,他听到林佩稳重的呼吸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冷。
林清惜知晓,这条路已经无法再回头,但此刻他的心中并没有一丝恐惧,他说话,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很远:“阮玖,我在。”
我就在你身边,一直都在你身边。
阮当归颤抖着声音:“嗯。”
他们走了很久,夜色深重,衣裳沾满霜露,林清惜担心身后会有追兵追来,阮当归身子不好,却也强撑着没吭声,林清惜不敢停留,就搀着他一直走一直走,待黎明的第一抹曙光照亮天际时,他们踉跄着来到了一处农家。
是处很普通的农家,院子里种着些许蔬菜,一旁还有鸡舍。
李大娘晨起便出来喂鸡,她低着头,麻利把饲料拌好,正准备往鸡舍里倒,却听到一声略微急促的称呼:“大娘。”
她抬头看,是两个男子,一个脸色苍白,穿着月白色衣裳,衣摆已经被霜打湿,他剑眉紧蹙,似乎痛苦万分,此刻正半依在另一个男人身旁。
而搀扶着他的男子,是李大娘从未见过的雍容贵气,宛若谪仙般,又像块玉石,他的面色紧张,唇角抿起,说了一句:“可能借宿?”
李大娘把他们引进了屋子,这两人看衣着打扮便知不是普通人,只是两名男子,何故会出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地方。
阮当归的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他身上未曾痊愈的伤口又痒又痛,走了近乎一夜,右脚不觉任何知觉,他躺在床上,墨发散开,皆被汗水打湿。
阮当归双目紧闭,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一直止不住,似要呕出五脏六腑。
林清惜守在他榻前,一边又一边为他擦拭额头。
李大娘道阮当归身子虚,是中了风寒,才会高烧起来,这里太偏远,但大娘家中尚有自山间挖来的草药,她此刻正给阮当归熬药去了。
少倾,李大娘便端着药进来了,林清惜起身去接:“谢谢大娘。”
林清惜给了李大娘十两银子,作为投宿的报酬,没有谁同银子过不去,李大娘自然尽心照料。
“不客气。”李大娘笑吟吟道,“客官……需要帮衬不?”
林清惜摇摇头,李大娘想了想,去厨房做饭去了,因为从早上一直忙碌着那位公子的事情,这个客官一直没有休息,看上去面色也不甚好。
林清惜端着药碗,将阮当归搀扶入他怀中,他抿下唇,侧脸清冷,一缕发丝从束额中垂下,显得几分凌乱,他安慰道:“喝了药就会好的。”
阮当归睁开眼,看林清惜着急的神态,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依着林清惜的手,将那一大碗苦涩的药喝入喉,片刻,林清惜问道:“苦吗?”
这户人家自然没有果脯来压苦,林清惜向李大娘方才讨要了块冰糖,阮当归摇摇头,垂下眼眸,不欲吃,林清惜看着他,叹息一声,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放在自己的胸膛处。
阮当归感受到掌心之下,是林佩有力的心跳。
两人就在此处宿下了,因阮当归身子不好,要调整几日。
李大娘的男人,在附近的镇上做工,尚未归家,李大娘为人热情好客,虽有些猜度这两人的身份,但也没过多地打听。
后来,阮当归告诉李大娘,他与林清惜是行商至此,遭遇了山贼,才会如此狼狈,他们不会叨扰太久,待他身子养好,他们就会离开。
李大娘瞧阮当归唇红齿白,风流倜傥,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阮当归本就深受女人喜爱,交谈至深,李大娘甚至热情好客到把鸡舍里的鸡捉出来,给他补身子用。
林清惜中午从山上摘草药归来,看到阮当归坐在院子的矮凳上,头上还粘着一缕鸡毛,正弯腰给盆里的鸡烫毛。
林清惜把背上的背篓放在一旁,他穿着大娘给他的夫君的旧衣裳,纵然一身尘土,却也比旁人多出分风光霁月,林清惜有洁癖,之前又何曾穿过这种衣裳,但他却一句话也没说,他锦衣玉食多年,一朝抛下所有,阮当归看在眼中,委实心疼。
阮当归捏着鸡脖子,朝他晃了晃,努力露出笑容来:“喂,林佩,今晚吃鸡呦。”
林清惜见他,心中的雾霾也渐渐消散,他嗯了一声,把摘来的草药都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摊晒起来。
他们不敢轻易出城,因为害怕宫里派人来追,也不敢轻易出去,不知外界消息。
本来林清惜是打算和阮当归一起离开京城,这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吧,但阮当归身子虚弱,行程就此耽搁。
李大娘看着阮当归瘸了一条腿,都感慨了半天,阮当归告诉李大娘,这是躲避山贼时从山崖上摔下来造成的,李大娘一脸心疼地问他痛不痛,阮当归笑着摇头,不痛。
林清惜本就不爱说话,除了上山摘草药,其余时间都陪着阮当归,他的眉头永远深深蹙着,阮当归伸出手指,在他眉心轻轻地按。
日光很暖,深秋总会染红山林,林清惜挖草药时,见到一棵巨大的枫树,叶子似着了火一般,随风摇曳,在翠绿林木中尤为亮眼,他捧起一片枫叶,带回去给阮当归。
生命如此之热烈,却又如此脆弱,得分外珍惜。
阮当归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更痊愈,再后来,也就不需要喝药了。林清惜打算着,带阮当归离开。
李大娘翻出旧衣裳时,翻出了压箱底的喜服,喜服不知何时被老鼠咬了个大洞,李大娘好一阵难过,告诉阮当归,这是她当年成亲时穿的,但所幸那红盖头还完好如初。
第91章 红烛盖头赴春宵(2)
阮当归好不容易把李大娘哄开心了,李大娘才不抑郁,起身做饭去了。
他和林清惜坐在院子里,山林的风拂面时微醺,阮当归把手搭在林清惜手中,珍惜着这一刻的安宁,林清惜看着院子里搭在绳上的红盖头,忽然出声:“我们成亲吧。”
阮当归听清楚了,这句话。
他看林佩,林佩也看着他,他们目光相对,眼神里爱意无处可藏,最破釜沉舟的冲动,最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只是想要和身边这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但凡是碰到阮当归的事情,林清惜总不如平常冷静。
阮当归鼻头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他不想哭,一个大男人落泪会让旁人笑话的,可是他无法扼制此刻内心的情感,似江水滚滚汹涌而来,这句话,光说出来,就要用尽平生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