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这一次沉默了更长时间,再没有刻意隐藏黯然之意:“我父亲在翠屏山中的别业与陆氏相邻。我们相识多年。她虽然嫁了情投意合的郎君,却遭遇了这样的生死劫难。赵七害了她。”
“我没有收到凶讯,会不会有误报?此事是谁告知你的?”萧曜心存侥幸,又多问了一句。
“若是误报,倒好了,是陆檀的妹妹传来的讣闻。”
萧曜脑中一闪而过自己在程勉住处无意中踢翻的漆匣,下意识地问:“陆槿?”
“你认识她?”
萧曜只好说:“元双出嫁那天,我踢翻了你装信函的匣子,无意中看见最上面一封信的抬头……薛二也提过这个名字。”
程勉便点头:“就是她。”
萧曜便知这消息再无误传的可能,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她信中还说了什么?”
“再没什么。据说赵泓伤心欲绝,又做道士去了。”程勉的语气冷淡下去,“荒唐。他既然要求道,又何必成家?成了家,妻儿一死,能做的就只是求道么?我当时说赵泓配不上陆檀,现在看来,诚然配不上。”
听出程勉是动了肝火,萧曜略一犹豫,还是说:“妻儿俱已不在人世,就算是想再尽人夫人父之责,也不可追。你因与陆檀要好,迁怒于他,但一切于事无补。你不要伤心了。”
程勉瞪了萧曜一眼,又不作声了。萧曜满口发苦,想不出别的话说,正想劝程勉早点歇息,忽然听到程勉冷冷地问:“陛下不召你回去,你想过其中的缘由没有?”
“只有一个缘故——如果不立太孙,就会是赵王萧晔。”萧曜冲着程勉一笑。
“你从未想过么?”
“想什么?”
程勉极快地笑了笑,难以置信似的。萧曜回神,惊讶之余,正色说:“从未想过。”
“为什么?”
萧曜沉思了片刻,缓缓答道:“不知道。就是未想过。”
“有何不可?”
萧曜惊讶了:“你……”
可面前人不是旁人,只是程勉。萧曜正视着神情陡然难以探究的程勉,又说:“因为从未教我这样想。而想也无用——陛下没有选中我。”
“你是陛下的儿子,却从来不想。要是人人都不想,都只等君王选派,何来改朝换代?”程勉轻声说,“曹王的母族与程家约有婚姻,我见过他,实在是蠢笨不堪。豫王口不能言,齐王性情暴烈……实则只能立太孙。或是你。”
“我离开京城时体弱多病,恐怕还不如其他兄弟。”萧曜想也不想地反驳了。
“那是昔日。薛二忽然来连州时,我曾问过景彦,得知西北诸州久未有御史前来,我原以为薛二此行并不止为巡查,可他流连不去,甚至为了不回京自断一臂,我才放下心来……正是不会立赵王,你才回不去。如果能立赵王,你恐怕现在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萧曜没想到程勉对此事也有思虑,一怔之余,接话道:“长生聪慧灵巧,是太子的独子,陛下爱屋及乌,立太孙是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一来,裴氏愈加会迁怒与我和其他兄弟,即便有回京之日,恐怕……”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萧曜知道程勉与他所想一致——他的父亲,当今天子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如若真如他们所猜测的,立太子世子长生为太孙,也许下一次回京,就应当是新君登基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错愕乃至颤栗笼罩住了萧曜。虽然他确知父亲已然步入暮年,然而直到长兄去世,他终于意识到,等待当今天子的也有这样一天。萧曜自然没有见过他的祖父,也没有见过祖母,翠屏宫中曾经有过年迈的宫娥,幼小的他被吓得嚎啕,自此那些风烛残年的妇人们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从未细想过,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老人了。
缄默最终还是被程勉结束。他的语气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轻快:“所以不妨想一想。总是要做打算的。”
萧曜当然不会再去问“想什么”,而是异常严肃地看着程勉,问:“那你呢?”
“若有比连州司马更好的前程,我当然要去。但无论如何,今年我是要去一趟昆州了。”程勉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做什么?”
程勉居然冲他一笑:“我是个官迷,为了前程连州都来得,陈王殿下说不定不日就要返京,我前途未卜,当然是要去看一看左近有更好前程的地方。”
“那是决计不行的。你既然是随我赴任,我一定也会带你走,送你去数一数二的上州,我可以自请去太常寺,顶不济宗正寺也使得。”
他起先全然不苟言笑,甚至比以往更为肃然,然而眼看程勉的神情益发惊讶,萧曜却忽然有了笑意——眼底的光芒就如同覆盖易海的坚冰在阳光下陡然裂开后的水面一般:“闲时我就去找你,你在哪里做官,我就去哪里,我可以服侍你穿袍子,还能打扇子,还会养猫。南方的夏天,你总是要人打扇子的吧?等你有了自己的紫袍子,那就更缺人服侍了,毕竟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紫袍如何穿戴、腰带金鱼如何搭配……”
“……萧曜!”程勉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恨得,脸都白了,“我是要你想这个的么?”
萧曜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无论是长生还是其他什么人做了天子,我多半也不会久在连州。难道能真的充任上州刺史,还是去诸道做大都督?恐怕都不成,如若还要有什么官职,太常寺正是上上之选……总归你不成家,我也不成,如果你反悔也不要紧,反正我想好了。”
程勉皱着眉打量他半天,被萧曜的理所当然噎得无话可说,终于被气得只有笑的份了:“原来我缺人打扇子。”
“缺是肯定不缺的,但我缺愿意让我打扇子的人。”萧曜又不笑了,“只能想到这个。别的都想不明白了。”
无论是想还是不想,明白抑或是不明白,两个月后,册立储君的新旨传到连州——一如二人所猜测的,正是年仅十五岁的故太子长子,萧毓萧长生。
而接到旨意的那一天,萧曜和程勉刚刚翻过柳川,进入了昆州地界。
开春之后,西北的其他三州均征发徭役送往昆州。此事原本无需萧曜亲自出马,但萧曜和程勉从未去过昆州,便趁此由头,赶在徭役的队伍出发前,一行人轻装先动身一步。赴任连州这几年来,萧曜已然非常熟悉沙柳花的香气。但是当他在春夏之交重返柳川,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来时,颜延会告诉他,只要闻过它的气味,就永远不会忘记。
离柳川尚有数里路时,干燥的空气中已然有了若隐若现的香气,而越靠近,甜蜜的香气越发浓郁,当他们下到河谷中、置身于热烈盛开的红柳和沙柳之中后,这气味简直叫人陷入近于狂热而甜美的眩晕当中。
此行萧曜还专门从军府“借”了颜延随行,天色刚亮便离开易海,赶到柳川恰逢正午,上次来时萧曜没有深入柳川,而今身处其中,才感觉到别有一番天地:川外艳阳高照,但走进川内,树木最茂密处几不见日光,并有一条涓滴溪流,无声地滋润着生长其中的草木。
颜延显然是此处的常客,不费吹灰之力地在找在河谷内找了到一棵巨大的野生核桃树,树下恰有一块平坦的巨大青石,正适合歇息。
坐定后,萧曜便拿出随身的地图,比对眼下所处的方位。程勉则牵着云汉去饮水,刚走出几步,夜来也跟了过来,程勉不由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一并带去了溪边。
眺望了一眼已经走到溪旁的程勉,萧曜收回目光,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问颜延:“这处隘口,是不是当年何侯一战成名的地方?”
颜延笑着点头:“殿下对何侯的生平总是格外留心。就在沿溪而上不到二十里的地方。”
“今天来得及去一趟么?”
颜延想了想,看看天色,说:“路恐怕不好走。要去的话,就不能午休了。”
“无妨。”
“那好。吃过午饭,再喝点水就能动身。”
颜延转身去找程勉的行踪,正要扬声喊他,萧曜随口说:“由他吧,他吃饭从来就快,不会耽误的。”
于是颜延话到嘴边又收住了,笑着瞥一眼萧曜,又说:“阿眠性子太急太硬,缓一些才好。”
萧曜旧话重提:“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将云汉给他?人和马脾气都大,更捉不到人了。”
“捉他做什么?他还会丢了不成?他过于自律,几近于苛刻自己,要是能多发发脾气,就不会这样老气横秋了。”
虽然硬生生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可萧曜心里的不以为然却没有逃过颜延的眼睛,后者又笑道:“不过向来亲疏有别,正是你们要好,才觉得他脾气不好。”
萧曜一顿:“……我没说他脾气不好。”
颜延闻言大笑,笑声引得河边的程勉乃至于两匹马都回过了头,萧曜看着亲昵地跟在程勉身旁的夜来,索性再不做任何解释了。
待程勉饮马归来,萧曜告诉了他准备前往昔年何鸿设下埋伏的旧战场一探的计划,于是一众人很快又动身,由颜延引路,沿着溪流往河谷的深处走去。
柳川内近年来已无战事,道路被草木掩盖,即便是骑着马也不易行进,萧曜屡次下马,走着有着忽然觉得面上微痛,四下一看,只见身旁的程勉脸上多了几条细细的红痕,想来是被树枝划伤了,而自己多半也如此。
这十里路越走越艰辛,到后来,连道路都没有了,山谷也越来越狭窄,几乎只供两匹马并肩通过。亲临其境之后,萧曜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何鸿能在此地获胜——地势险要,也是绕开与长关的守军正面交战的一条捷径。只要能抢先在隘口设兵,大可以逸待劳,以少胜多亦不是难事。
萧曜犹在沉思,忽然听见颜延说:“何侯在昆州十年,重修了长关以北的工防,与盟夏关的防事相接。发现了柳川这条捷径之后,又在两侧新设了八处烽燧,连接长关和盟夏关,戒备柳川的敌情。几年前在无忌梁上借宿的那处烽燧,就是何侯任上新设的。”
说话间,有一处屏风似的崖壁出现在道路尽头,颜延略一勒马,指着左侧一条小径说:“过了这条窄径,就是当年何侯首战告捷之处了。”
此地路狭,颜延的声音虽然轻,也还是传来了回声,萧曜依稀觉得颜延的语气陡然间低沉下来,却不及细想,催马向前,率先拐入了斜径之中。
不同于来时路上纷乱的草木,迎面而来的是一处乱石密布的荒滩,被阳光照得一片亮白,不要说人睁不开眼睛,所有的马都裹足不前,一时间混乱不堪。
萧曜收紧缰绳,伸手拍了拍夜来的颈子,安抚住马后,又忍着刺眼的阳光试图分辨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想象中,此处一定比他们经过之处地势更为险要奇峻,可仔细一看,分明是要开阔一些,也看不到可以伏兵的地势。
他不免心中疑惑,觉得和所学所想均不相同,正要发问,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下意识地投过视线,一待看清河滩上零散的人骨,头顶上的骄阳瞬间便化成了冰水。
察觉到萧曜的视线落处,颜延指了指河滩西北角的另一条不显眼的小径:“据说当年何侯就是在那里伏兵迎敌,前后夹击,大获全胜。”
无论看到哪一处,都能见到零星骸骨,天长日久,骸骨早已被风沙雨雪刷得森白,残留下的兵甲则锈得与土石无异,一时分辨不得何处是大块的卵石何处是头骨了。
见萧曜脸色发白,颜延拍马挡在他的面前,说:“战场就是如此,无人收骨,殿下既然已经亲见了,还是尽早出柳川,赶在天黑前投宿吧。”
萧曜震惊地转头看向诸人,除了自己,其他人的神色皆镇定得多,倒显得他大惊小怪一般。
他抿了抿嘴,看着颜延说:“那你带路吧。”
颜延没有沿路返回,而是继续向石滩北端走去,萧曜惟恐夜来踩踏到人骨,聚精会神地执缰驭马,却反而差点跌下马。见此情景,冯童自请为他牵马,萧曜顿时沉下脸来:“不必了。”
他只好不去细看,颜延见状,回过头说:“易海往来盟夏关的路上,一刮大风,就能看见先前被沙土淹没的人骨。夏天的晚上,站在盟夏关的城墙上往关外眺望,有时鬼火经夜不息,正是战死之人的魂魄不愿离去。殿下来连州几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么类似景象么?”
萧曜坚决地摇头:“从来没有。”
“殿下要来看旧战场,我原以为是知道的。”颜延笑笑,“是我顾虑不周了。”
“为什么不将尸骨带回?”萧曜不由问。
“战场上谁人不是死里逃生。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替他人收骨?若是能就地填埋、焚烧,已然是莫大的功德了。战死沙场后若是有同袍能带回来一块骨头半片戎衣,家人都已经是感恩戴德。”颜延用马鞭随手一点不远处的一处尸骨,“何侯此役大捷,留在这里的尸首,十之八九是北茹人的。他们在荡云山北麓逐水草而居,入关劫掠,谁会为他们收尸?不过无论是北茹还是西狄,只剩骨头之后,谁也分不出彼此了。”
沉默了良久的程勉这时也说:“我少年时从杨州去京城,正遇上中原大旱,半途不得不弃舟改车,路边也有饿毙的骸骨,只能看出老幼,若是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抢去了,连男女都分辨不得。”
萧曜悚然一惊,只听程勉继续说:“初来连州那一年,也是遇上了旱情,我曾问过刘别驾如何赈灾,他只宽慰我,连州丁户稀少,若是大灾之年,流民会往雅州和金州去,所以连州无需考虑赈灾——连州也没有赈灾的余力。等到了易海,才知道不可一概而论,但易海也只能自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