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在雷航等人的陪同下,萧曜在鹏城内闲逛至暮鼓响起时才回到驿站。直至看见鱼贯而入的胡姬,萧曜总算意识到入城中始终挥之不去的违和感来自何方:易海胡汉比邻而居都是常事,互为婚姻的也不少见,但就今日所见,鹏城街头连胡商都难得一见,着实不太像一座边城。
  不过开宴之后,萧曜总算是感受到了鹏城的风采——至少在乐舞的技艺上,不分胡汉,都远胜易海,比正和也是高出一筹。而且雷航有意投萧曜所好,挑选了许多精通各种西域乐器的乐手,其中一些弦乐,连萧曜都从未见过。
  接风宴将近半夜方散席,酬答道别时,萧曜留意到齐迁正在与程勉耳语,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程勉先是看了一眼萧曜,才笑着摇摇头。
  为了灯烛下的这一笑,夜深人静后,萧曜特意去找程勉问个究竟。出门时正好遇上担心他酒醉专程来送醒酒汤的冯童,两人脚步都一慢,冯童只好说:“殿下要去哪里,可需要奴婢执烛引路?”
  萧曜见有醒酒汤,索性先饮了:“不必了。有月亮,我能看见。”
  冯童又一躬身,无声无息地退到了一旁。
  萧曜走出两步,忽然回过头,笑问:“元双知情么?”
  冯童含蓄答:“元双在一些事上,实在迟钝得很。”
  萧曜想了想,看着天边的残月说:“知道了也不打紧……我不回来住,你不必再想着服侍茶水了。”
  程勉的屋子还亮着灯,萧曜进门后见他还在灯下读地图,不由一笑,轻声说:“你晚上喝了不少,不困么?”
  程勉看向门边的萧曜:“醒了酒再睡。你呢?”
  萧曜反手锁好门,在程勉身旁坐下,放答道:“道别时齐迁与你说什么了?”
  “冯童没同你说么?”
  “没有。”萧曜摇头。
  程勉瞥他一眼,又露出了与之前一样的含义微妙的笑容:“他说,薛二在昆州时,他们安排了奴婢侍候。陈王没有携眷,是不是也要安排人服侍?”
  萧曜想也不想地追上一句:“怎么没有?”
  一说完,程勉立刻沉下脸,萧曜自知说岔了,一面装没看见,一面赶快另起话题:“你怎么替我回绝的?”
  程勉似笑非笑地答道:“我自然是说陈王殿下素来洁身自好,婉言谢绝再三,才送走齐长史的。”
  萧曜格外一本正经:“他怎么只想到送我,旁人不关照的么?”
  “颜延在此地有旧相好。今夜会相好去了。旁人的事齐长史想必也有安排,无需我过问了。”
  “那你呢?现在天总不热。”
  “我素来不惯与人同床,你不知道的么?”
  萧曜看着他,不顾饮酒之后咽喉嗓子发木,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缓缓说:“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你不再找别人,是因为……”
  察觉到程勉陡然严厉起来的目光,萧曜一顿,却还是把话说完了:“……是因为对我也心有所属呢?”
  他紧张之下,萧曜虽然目不转睛,但视线始终没有正视程勉的眼睛,只敢盯着他的嘴唇和喉结,满心盘算着要是他刻薄劲头发作,无论如何先下手为强,堵住他的嘴总是可以的。
  结果他等了半天,程勉虽然脸色阴晴不定,但居然一直没反驳,也不说话,最终不冷不热地离席而起,甩开萧曜自行要去休息。
  萧曜赶快扯住他一只衣袖:“没有也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你回绝得不错,我不要旁人。”
  程勉蹙眉:“……知道了。这是你我在昆州的第一夜,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硬是从萧曜手里扯回袖子,一言不发地进了内室。
  萧曜进来时已然反锁了门,这时肯定不会走。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再听不见程勉的动静,才吹熄烛火,自行更衣,默默地在程勉身旁睡下。刚躺下,枕旁人翻了个身,萧曜顺势搂住他的腰,亲了亲后颈,又说:“就是因为第一夜,才偏不回去。”
  结果,在昆州的每一晚,萧曜都没用上自己客房的床榻——尤其是后几日雷航得知两人均擅长琵琶,专门送来了各式的胡琵琶。于是萧曜白天在鹏城和长关一带游历,探访周遭的战场和各色关防,回到驿站后则和程勉一起试乐器改曲谱,再偶尔被冶游回来的颜延带着去找胡姬喝酒学新曲,不知不觉就住了两旬,直到入夏后需要刺史亲祭农神和雨神了,这才结束了此次昆州之行。
  去昆州时轻车简行,回程却可说得上满载而归:除了各色乐器、乐器,和一些昆州本地的出产,更带回来了许多何鸿的回忆。待祭祀也告一段落后,萧曜和程勉一合计,决定延续在昆州时因避嫌而不得不搁置的念头,去盟夏关小住,学习排兵布阵。
  盟夏关因地形之便,也是避暑的圣地。两人从未有过行伍的经验,即便是被格外优待,头半个月也是吃足了苦头:程勉被迫日日早起,而萧曜卸甲后,从肩到背,俱是一片淤青,即便有程勉耐着性子亲自上药,其中甘苦,也实在无足对外人道。
  于是在那三个月里,萧曜最熟悉的气味是药膏的凉苦气味、皮甲、马具和汗水混在的膻气、铁甲在灼灼烈日下似乎有一种咸而涩的气息……萧曜曾经以为已经熟悉了连州,但再一次地,他发现自己依然知之甚少。
  在肉体受到持续的磨练的同时,得到的快乐是隐秘而丰盈的,连州的草场说不上丰美,但是在夏天也会焕发出别样的生机,零星绽放的野花随处可见,而在雨前和雨后,草场的气味也不相同,萧曜甚至可以在草场上躺上一个下午,看着湛蓝的天空和远处的群山,随便扯过一片草叶,毫无顾忌地挥霍与程勉在一起的时间。
  他们也会不要任何人陪同,只带着军中的猎犬只身前往去荡云山脚下甚至盟夏关外跑马。夜来和云汉都是连州的马,生来就与连州的水土连在一处,有时他们也会刻意卸下风雷的鞍鞯,任由它领路,以开启一场新的奇境。
  有一天下午,风雷带着他们进入了荡云山中的一个山口。赤色的山体在骄阳下如同热烈盛开的花朵。萧曜一时被眼前的景色所迷,放慢了脚步,再回过神来后,已然没有了风雷的踪影。
  路上马蹄痕迹宛然,萧曜与程勉循迹而行,不知不觉深入山中,山色殷红如故,峡谷间的乱世却是青黑色的,汩汩溪流蜿蜒流过,群山仿佛都在低唱。
  风雷留下的痕迹消失在一处山洞前。萧曜不由看向若有所思的程勉,正要提议点亮火把进去一看究竟,忽然山洞内蹄声笃笃,分明就出自风雷。
  程勉当即下了马,取出火石,就地找到一根枯枝,缠上手巾,对萧曜说:“一定是风雷。我去牵它出来。你在这里等我。若是我一刻钟还没出来,你留下云汉,不要拴着,自行回去。”
  萧曜自是不肯:“我能听见它的蹄声,也没有别的动静,我与你同去。何况我视力好……”
  正说着,蹄声越来越近,风雷已然自行出来了。
  还不容松口气,风雷来到程勉面前,亲昵地从颈子蹭了蹭他的胳膊,一甩尾巴,竟又往那黑黢黢的洞里去了。
  两人不由互看一眼,见到程勉眼中满是跃跃欲试之意,萧曜知道他这是好奇心和胜负心都在发作,二话不说下了马,一把抓住程勉空闲的左手,说:“走,我们进去看看。”
  先发制人之下,程勉一个趔趄,也没甩开萧曜,只说:“点燃火把再说。”
  萧曜也不知即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眼下只有自己和程勉,这不仅不让他恐惧,反而雀跃,依照程勉所说点起了火把后,又一次抓住了程勉的手,抢先走在了前面。
  一进这洞穴中,扑面而来的就是森然冷意,萧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片刻后,他先一步适应了洞内的黑暗,但火光只能照到几步远的地方,除了自己和程勉以及云汉的呼吸声,陪伴他们的,只有变了形的风声和火把燃烧时的簌簌之声了。
  洞中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萧曜走了两步,脚下皆是嶙峋的乱石,他实在看不出这山洞有何出奇之处,正在思虑,身旁的程勉开口了:“你把火给我。”
  萧曜闻言照办。接过火把后,程勉先牵住风雷,也左右走了几步,萧曜担心火会熄灭,反复回头看了好几次入口的位置,这时,程勉与他握在一起的手一颤,火光亦剧烈地抖动起来。
  萧曜以为是突如其来的潜风要吹灭烛火,顿时心下一惊,可定睛一看,程勉将火把高高举起,一炬之光照亮暗壁——
  在盟夏关的这个夏日,他们在连州的天幕下度过一个个热烈而静寂的夜晚。灿烂无边的星月照亮边关和远山,又随着潜入暗室的微风拂过彼此的眉眼和皮肤,昼夜仿佛都能短暂地失去了边际,这是绝不可能稍忘的景象。
  再一次适应了光线之后,看着满脸震惊的程勉,萧曜蓦地意识到,原来他们走进了星夜的深处。
  发现银矿的消息次日便传回了易海。为此萧曜也更改了原本的安排,赶回易海商议此事。本朝矿冶业以官矿为本,由工部执掌、少府监执行。连州辖内产玉,但是玉脉藏于山中,无法规模开采,一直没有设过冶监,但金银不同于玉石,如能大规模开采,于朝廷而言就是开源之举,所以萧曜尽快将奏本上呈尚书省的同时,也另派了熟悉矿冶和地形的工匠前往勘探,以便朝廷有明令之后,可以尽快开采。
  可以一直等到庄稼成熟、州县的岁考都完毕了,萧曜也没等到下一步的指令,吏部也没派人来给考课,州府的官员升迁、调动几乎都停了,几个月来唯一的一道旨意也只和薛沐相关——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回京,为此程勉便向萧曜求情,萧曜念及他筹算本领一流,便请旨将他留在连州,兼任仓曹和户曹参军事。
  萧曜也曾和亲近之人商讨过为何朝廷迟迟不下旨意,甚至带着程勉和薛沐专程去了一趟正和,征询刘杞等人的意见。自从将刺史府迁离正和,也不知是不是少了政务要操心,萧曜每次见到刘杞,都觉得他老人家想必是十分心宽,是以益发体胖,连语速都比当年要缓慢几分了。
  不过萧曜这一趟基本称得上无功而返:刘杞数年如一日,一律觉得连州距离朝廷太远,地广人稀,音讯难免延迟,再加上工部和少府监派了官员下来,连州又不比昆州,可以征调州外的劳役,总而言之,此事还需要许多计议,等朝廷有了明确的旨意再说最为稳妥。至于官员考课,不说三年,五六年进行一次,在偏远的州府也不罕见,无需惊异。
  于是萧曜问完政事,连住都没有住,赶在天黑前到了长阳,在已经赴任长阳县丞的费诩家借住了一宿。费诩到长阳后不改质朴本色,住处比在易海时大不了多少,勉强腾出一件半客房,结果一群人聊修渠、治理羁留在长河境内黑河一带的流民等事聊到下半夜,因为没有外人,元双也没有避嫌,亲自送了好几次茶水和点心,但直到第二天他们动身前,在冯童的提示下,萧曜这才发现,元双又有了身孕。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不过冯童格外提示,他们夫妇既然只字未提,还是客随主便,不要声张,萧曜只能硬生生按捺住满心的喜悦,若无其事地与二人道别,一直出了巷口,他实在忍不住,低声告知程勉:“元双有身孕了。”
  “他们夫妇感情恩爱,有孩子不是再寻常不过么?”程勉很平淡地反问,“明年春天道路再开,也许就该来喝孩子的满月酒了。”
  “原来你看出来了。那你怎么不说?”
  “我以为殿下也看出来了。”
  萧曜腹诽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此时薛沐忽然慢悠悠插了一句:“貌合神离的夫妻,也不是就没有孩子。不然天下哪来这许多的人丁,都是恩爱爷娘生下的么?哦,忘记禀报殿下,家中来信,家内因为思念我甚笃,感而有孕,上个月刚刚生产,是个男孩。”
  萧曜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程勉哑口无言地看着薛沐,半晌才问:“……几时?”
  薛沐满不在乎地一笑:“管他几时呢。反正平白捡了一个儿子,高兴还来不及……你这是什么脸色,道一声恭喜不难的吧?”
  程勉与萧曜对看一眼,沉默了片刻,终是说:“……那就恭喜长泽了。”
  萧曜再不知男女之事,也晓得自古怀胎都是十月,就算是汉昭帝十四月而生,薛沐来连州也不止十四个月了,“恭喜”之语着实说不出口。不过薛沐看起来毫不在意,笑眯眯回了谢,然后不紧不慢地催马出城,继续说:“得了这个儿子之后我也明白了。其实男女之间呢,也很有爱屋及乌之说。就是喜欢生养孩子的女子,才会格外偏爱她生下的孩儿。但要是连枕边人都两看相厌,又能如何怜爱孩儿呢?我在这里生了孩儿,都算是她的儿女,她也一样平白多出许多儿女。既然我与县主现在天各一方,各有爱宠,那真是公平得很。”
  这话被他说得理直气壮,萧曜和他谈不上有什么私交,不便接腔,但看着一旁默然不语、若有所思的程勉,不由也想,是了,如果程勉也有了小孩子,只要长得像他,自己也很难不爱屋及乌。
  想归想,这话确实没敢真的和程勉说,连开句玩笑都使不得。回到易海不久,下了秋后的第一场大雪,至此昆连的冬季又一次到来,而朝廷的旨意,还是比雪慢了一步。而新来的这个冬天也与之前的一样,而连一同度过的人,也是还是同一个。
  第二年一开春,萧曜收到了来自长阳的好消息,元双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孩,而满月的日子,正是四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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