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光寺也是人潮汹涌,瞿元嘉照顾家人之余,还时不时要与偶遇的同僚寒暄周旋,忙得不可开交,到中午时,嗓子都有些哑了。
礼佛时虽然不分士庶,到了用膳时,还是移步至专门安排下的精舍。因为是天子的寿诞,寺内备下的斋饭也是素面。连着吃了两顿面,萧宝音姊妹仗着娄氏目不能视,明目张胆忍笑给彼此递眼色,瞿元嘉拿目光制止也无用,只有程勉还是一贯地不挑食,吃了两碗面,连汤也喝干净了。
在母亲喝茶并略作休憩的短暂间隙里,瞿元嘉总算抽出空来安排回程的事宜,并吩咐得宜去西市订一间能看得见街景的雅间。待诸事都处理妥当,正要回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小孩的哭闹声,便过去看了一眼。
过去时还有些担心,待看明原委,又不免笑了——一双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姑娘,正坐在台阶上相对大哭,忙得跟在她们身旁的一只黄狗不住地围着两个人兜圈,尾巴恨不能摇断了。
瞿元嘉看到她们就想起自己的妹妹,只是这两个小姑娘虽然锦衣华服,但养得又黑又结实,不似京中的士族。瞿元嘉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她们的家人,便走上前,先安抚了狗,然后蹲下身,争取与她们一般高矮,轻声问:“你们是与家人走失了么?”
两姊妹中年级稍大的一个听见有人问话,抹了一把眼泪:“……没有。”
小姑娘官话说得不错,但果然不是帝京中人。瞿元嘉松了口气,又问:“既然没有。怎么没见到家人?乳娘呢?”
“阿娘在拜佛。我们在看花。杏花就是杏花,才不是桃花。”
“就是桃花。”年纪稍小的姑娘也开口了。
“哪有白色的桃花。”
“就是的。明明是桃花。”
眼看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瞿元嘉算是猜到了两个人为什么大哭。忍着笑,先将自己的手巾递给妹妹,再指着精舍旁的花树,说:“这株么?这是梅树。”
“梅花不是香的么!”
姐妹俩这下都不哭了,疑惑地对看一眼,又一齐泪光闪闪地望着瞿元嘉,满脸怀疑。
“香的是腊梅。这时节已经开过了。”瞿元嘉想了想,“你们若是想要看杏花,让家人带你们去崇安寺,有一株两百余年的老杏树。要是想看桃花,南池边多得是,现在去,都能看见。”
小姑娘这时不仅不哭了,看起来也不气了,其中一个对正绕在瞿元嘉身旁的狗招了招手,待狗回到自己身边,搂着狗继续问:“你是谁?我们见过没有?我家的狗,对别人都凶得很,怎么就亲近你?”
瞿元嘉笑了:“我养过不少狗,知道其中的法子。你家的狗养得很好。”
“我阿爷亲自养的。”小姑娘可自豪了。
既然她们都已经破涕为笑,瞿元嘉也放下心来,又伸手摸了摸狗的背,对她们说:“好了,快找家人去吧。不要教你阿爷阿娘等急了。”
一直目送两人一狗的身影消失,瞿元嘉才回去和家人会合。听见他的脚步声,娄氏放下茶盏,问侍女:“是元嘉回来了么?他怎么才回来?”
这曲折的问话瞿元嘉装作不知,笑着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不料娄氏听完,立刻吩咐服侍的下人,要她们务必将人找到,亲自送回家人身旁。瞿元嘉这时也有些后悔,碍于妹妹们都在,不便明言,幸而不多时,下人已然回来复命,说是找到了她们,已经和家人在一起了。
娄氏这才说要动身。出寺的路上萧宝音故意放慢脚步,待与娄氏拉开一段距离后,好奇地追问瞿元嘉:“哥哥,母亲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大明光寺还能走丢不成?”
“不会丢。这是母亲心善,有备无患。”
萧宝音分明不信,一撇嘴说:“你敷衍我。”
瞿元嘉笑着说:“我怎么敷衍你了?那姐妹两人不过五六岁,又是外地人,是该送回家人身旁才安心。”
“你认识她们?”
“没见过。狗养得挺好。”
程勉听到这里扑哧一笑,萧宝音顿了顿,跟着也笑了:“是么?大狗小狗?”
余下的路程里兄妹俩兴致勃勃说了一路的狗,瞿元嘉还答应为妹妹们找一对好看的鹦鹉,直到母女三人登车后,一直没插嘴的程勉才问:“到底为什么?”
“什么?”瞿元嘉一时没意会过来。
“安王妃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你脸色也变了。”
瞿元嘉看了他一眼,才说:“寺庙里鱼龙混杂,不仅出家、借宿的人里夹杂了各色人等,许多人偷情、求子,都挑在这里。”
“是么……”程勉露出惊讶之色,“你怎么知道的?”
瞿元嘉一愣:“当年你告诉我的。”
程勉更惊讶了:“我?我又是怎么知道的?”
瞿元嘉只好说:“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程勉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叹了口气:“好吧。”
“你回来之后许多习惯都变了。自从你离开崇安寺,等闲是不去寺庙的。你在崇安寺的第二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救回来。我娘求老大人接你回家,可是……后来听说陛下,也就是当时的陈王那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生病,先帝和赵太后大悦,认定你为他挡了灾祸,开春之后,终于准许你回家了。”
程勉失笑:“胡说八道。灾祸如何是别人能挡的。一定是在寺庙里吃得不好,冬天又冷,才生了病。”
瞿元嘉沉默片刻:“当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个道理嘛。”
过午之后,出坊往东西二市、各处佛寺以及城中其他名胜的人越来越多了,来时走的道路更是水泄不通,见状,瞿元嘉便吩咐车夫改道,取道嘉义坊回安王府。
从坊北入坊时瞿元嘉还在想可惜今日带着一大家子人,不然正好可以顺路去一趟吴国公府,讨来一枝芍药,送给程勉过生日。但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到坊中异常冷清萧条,尚来不及诧异,已经有人拦在了道中。
见到来人后,瞿元嘉心中一凛,已然意会过来。这时,拦路之人也开口:“来者何人?前往何处?”
道路上不仅绝少行人,甚至还洒水净尘,瞿元嘉心里冷冷一笑,勒住缰绳,答道:“吾等是安王府家人,自大明光寺礼佛完毕,借道嘉义坊返程。”
说话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几个人,打量了一番安王府的车驾,没说什么,又一时没有放行的意思。
娄氏的声音自车内传出:“怎么了?是有官人在执行公务么?若是不便走这条路,换一条就是了。”
瞿元嘉状若寻常地扫了一眼作庶民打扮的一群人,却没有放过他们脚上的靴子和腰间的匕首,片刻后接话:“知道了。只等官差放行,就另择一条道回府。母亲稍安。”
话音刚落,只听得左手边的巷内许多人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瞿元嘉转头看了一眼面露不解之色的程勉,终是流露出一丝“天意如此”的苦笑。
他先下了马,又将疑惑之色更重的程勉也搀扶下马,这一来一回的工夫里,一群人脚步声果然也恰到好处地停住了。
看着停在巷口的一众人等,瞿元嘉忽然意识到,上一次隔得这样近相见,他尚是陈王。
时过境迁,当年仓皇狼狈一如丧家之犬的年轻人已然成为了天下的至尊,即便是微服出行,身旁也少不了簇拥服侍的人群,别说势同水火拳脚相加,连一根指头、一片衣角也摸不到了。
唯一能联想起昔日的,也只有此时对方身上正穿着的一袭半旧的灰袍了。
还是下手太轻,瞿元嘉如是想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
可身边人已经先一步要拜倒,又更快地被得到授意的内侍扶住了。程勉被搀扶着跪不下去,话还是说了:“臣……见过陛下。今日是千秋节,祝愿陛下万岁千秋,福寿绵长。”
“我是私服前来探望舅母,无需多礼。”萧曜略一颔首,唇边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人同此心。车中是安王妃?”
程勉偏过目光看了一眼瞿元嘉,见他没有一丝一毫要开口的意思,就点点头,继续答道:“是。王妃与两位郡主都在车中。”
瞿元嘉索性转身走到车驾旁,背对着萧曜,轻声说:“母亲,陛下微服出行,探望吴国公夫人来了。”
言罢,娄氏立刻带着女儿下车见驾。她们离萧曜还有一段距离,见礼时内侍一时没拦住,人已然先行拜倒。到了这个份上,瞿元嘉也只能跟着母亲和妹妹一同行了礼,一待萧曜亲手扶起母亲和妹妹,立刻起身,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
萧曜近在咫尺,他身上那股清凉、略带药气的香味更显得无处不在。瞿元嘉低着眼,默默听他与母亲和妹妹们寒暄,又听到他对程勉说:“你气色好多了。”
程勉难掩语气中的紧张:“蒙陛下记挂。元……王妃一直照顾我,我也按时服药,安心休养,已经好多了……久不见陛下,陛下的气色也好多了。”
“是么?”萧曜似乎又笑了笑,“那确实是久不见了。”
程勉意识到说错了话,呼吸都停滞了半拍,期期艾艾地说:“……还望陛下多加珍重。”
“都珍重吧。有安王妃悉心照顾,你想来是慢慢习惯了京中的气候。若是还缺些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吩咐冯童就是。”
听到这里,瞿元嘉意识到似乎是没有见到冯童,他悄悄抬起目光四下一扫,看见了赵泓和赵淦,确实不见冯童。
程勉再次诚惶诚恐地谢恩,唯唯诺诺且心不在焉。萧曜没有再多说下去,转而请娄氏传话,关照安王保重身体,然后便径自登上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甚至没有与程勉道别。
萧曜此举,实在大出瞿元嘉的意料——他原以为萧曜要将程勉带走,而程勉显然也有些发懵,望着萧曜车驾离开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别的动作。
萧曜离开后,最先回过神的反而是赵氏兄弟。看着赵泓朝自己走来,瞿元嘉一个激灵,回过神对娄氏说:“母亲,赵七过来了。”
上次赵泓来安王府自陈心志时瞿元嘉不在场,两个人上次相见,似乎还是陆槿出嫁时。当时他一身道袍,衬得原本凄凉的婚礼益发凄凉,多年之后,这道袍还是没有脱下来。
相较之下,赵淦也不改本色,锦袍华服,无一处不考究。这长相与性情都截然不同的两兄弟一前一后过来见了礼,瞿元嘉一一回礼之后,开口道:“听闻吴国公夫人有恙,原想择日专程探望,今日途经贵府、又恰巧遇到了七郎与十郎,不知郭夫人贵体如何?”
赵泓常年修道,无论是姿态还是步调,都如孤鹤一般。听见瞿元嘉此语,他很轻地点了点头:“这几天略有好转,已经能坐起来说话了。”
“那就好。郭夫人仁善,恰逢千秋节,陛下也专程来探望,定是诸神加持,吉人当有天相。”娄氏也说,“既然陛下已然见过了郭夫人,今日我们就不便再叨扰,免得夫人劳神。烦请二位郎君代为问候吴国公与夫人。”
赵泓略一躬身,以示答谢。赵淦也笑说:“安王妃太客气了。待母亲身体再好些,王妃常来走动。”
说完这句,他转向还站在远处没有走近的程勉,委实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说:“早听说程五回来了,但病得厉害。今日一见,全不是外人传言的那样嘛。”
程勉愣了片刻,这才有些犹豫地走过来加入交谈:“我不记事,认不得二位了。”
赵淦哈哈一笑,搭着程勉的肩膀说:“你离开京城时和现在的样子可大不一样。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那可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不过也不打紧,改日我陪你四处转转,多见些故人,指不定就想起来了。”
不说瞿元嘉,这时连娄氏也略变了脸色,偏偏程勉还一笑,痛快应承下来:“原来我昔日与十郎就有私交。那就有劳了。”
“你肯露面,就是天大的面子了。”赵淦挑了挑眉,搂着程勉对瞿元嘉说,“正好今日解了宵禁,不如我来做个东道,为程五接风——其实这风早该接了,就是你们将他藏得太好,多少人想见而不得。现在病也好了,更该放出来见人了。”
瞿元嘉眉头一皱,不想程勉先接过话来:“多谢十郎。好意我都心领,我回来已有年余,接风什么的就免了,改天由我来做东,到时候如有什么昔日的故交不嫌弃我现在痴傻,愿意一见,到时候还请十郎代为相邀。”
“也是。今日还是仓促了些。不过风还是要接的。我先接一回,你再做东,何况这接风一两轮也接不完,等我挑好日子,再专门来你府上请你吧。”
这件事说定之后双方才终于告别、各自归家。离开了嘉义坊,程勉看了瞿元嘉好几次,终于开口:“你怎么了?是我答应得不对么?”
“没有不对。当年你交友就广,如今身体好转,要与老朋友叙旧,也是应该的。”
“我以为当年的朋友因为平佑之乱多不在了。原来还有不少。”程勉感慨,“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有旧可叙?这些人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那……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么?”
瞿元嘉沉默片刻,接话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当年的故交中有多少尚在人世,不过以赵淦素来的交游……算了,等他的接风宴开了,你自然知道了。”
程勉奇道:“你怎么好好卖起关子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