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口,萧恂的虚弱无力当即暴露无遗:“连州?没有的事。只是将我关在翠屏山的别业里。”
瞿元嘉一怔:“我恐怕办了一件坏事。”
萧恂满脸索然之色:“你从来没做过坏事。我是逃出来的,其实不该来找你,但是思前想后……”
“我和世子说,你被殿下送去连州了。他要是去追你,岂不是扑了个空。”
“他会去找我么?”萧恂呆住了,又苦笑道,“你有此问,想必是知道了。”
“……”瞿元嘉算是默认了。
萧恂反而轻松起来:“既然如此,倒省了我许多口舌。昨日我从别业逃出来后,本想走回京城,再想找你求助,但也不怕你笑话,被关起来这些天,我汤药水米一律不肯好好吃,结果不仅迷了路,还昏死了过去……”
其实听他谈吐,瞿元嘉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知道他不过是在自己面前硬撑而已,便说:“五郎不会照顾人,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不要紧,我这些天吃得少,习惯了。”
萧恂试图阻止他,但瞿元嘉已经起身,去厨房给他寻了些点心,又将已经彻底冷了的茶壶也带走了。
程勉正坐在池塘旁的亭子里看鱼,见到瞿元嘉后,颇为诧异地:“就说完了?”
“他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怕他再昏过去,得给他找些吃的。”瞿元嘉简短地解释,“他没有去连州。就关在翠屏山下的别业里。”
程勉一怔,反问:“萧恒追了没有?”
瞿元嘉苦笑:“那要问他自己了。”
两个人时常在山亭过夜,厨房里常备着简单的点心。瞿元嘉略挑了几样,再沏了一壶茶,一并端给萧恂:“你先吃一点东西再说。你的伤势如何了?”
萧恂吃得很慢,甚至有些艰难,好不容易吃下一块酥饼,倒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角的冷汗都出来了。
瞿元嘉不忍道:“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妨先歇息一阵。话稍后再说也不迟。或者,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不必。”萧恂执着地摇头,费力地说,“……我昏死过去之后,被一对夫妻救了。我不肯明言身份,他们不仅没有把我当成逃奴、给了我食水马匹,还开解了我。我想明白了。我愿意向父亲求饶、告罪。我不离开京城。”
瞿元嘉看着萧恂鞭痕未消的双臂,难以置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面对瞠目结舌的瞿元嘉,萧恂又极轻地一笑,垂眼道:“我是在溪边昏过去的,他们大概以为我要寻死,试图开解我。我这一个月来无人说话,也是软弱之极,除了没说这是我的亲兄弟,什么都说了……说来也怪,分明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竟比对父亲直抒胸臆要容易得多。”
“正是对陌路人,才会如此。”瞿元嘉安慰道。
萧恂虚弱地牵起嘴角:“是么?那家主人以为我爱慕的是女子,要另嫁他人,劝我说,他成亲又如何?我是否爱慕痴缠于他,明明只是我的事,不是他的事。本就不该以己及人。我便忽然想明白了,他生来就是世子,我既然不在意他是我的兄长,难道还不能忍耐他的妻妾么?所以我一定得回去向父亲认罪求饶,留在京城,唯有如此,才能不与他分离……在此之前,我竟然从没明白。”
瞿元嘉久久没有言语。直到萧恂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不得不接话:“……萍水相逢之人的言语,不可全信。我是无意中知晓的,从未对安王府中的任何人提过……”
“但程五知情,是么?”萧恂轻声打断他,又在瞿元嘉沉默以对之际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当年你从连州回来,与陛下大打出手,我就猜到了。如今你如愿以偿,可喜可贺。”
瞿元嘉苦笑:“若不是当时你拦我,我说不定真把他打出三长两短来。”
“可惜自我出生,他就是我的哥哥了。时也运也……”萧恂叹了口气,继续说,“元嘉,我知道你不愿意别人知道你们在此处相会,但我找上门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
“我想在这里借住几天……他如果不过问我的下落,那就罢了,如果他问起你,望你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告诉他我的行踪。我想在向父亲求饶请罪之前,再见他一次。”
短暂的沉默后,瞿元嘉轻声答:“我不是这座山亭的主人。这是程家的私产。”
“是了……我确实应该先问过程五。”
“也罢。你重伤未愈,此时是不该回安王府。我去与五郎说便是。”瞿元嘉说完,见萧恂始终神色郁郁,终是说,“二郎,此事的根结并不在你。”
萧恂闭上眼:“惟有在我。”
……
听到萧恂的请求,程勉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瞿元嘉:“要是安王知道你藏匿萧恂,怎么办?”
瞿元嘉不假思索地答:“知道就知道了。他已经决心向殿下请罪。”
程勉极轻地一挑眉:“他伤痕累累地从翠屏山跑回京城,几十里路,是为专程求饶的?那怎么不早求?”
“他说他偶遇上一对夫妇,开解了他,他大彻大悟,知道错了。”
“他怎么错了?”程勉反问。
瞿元嘉无奈道:“阿眠,你从来聪明,何必明知故问。他们两人是亲兄弟,还能一辈子如夫妻般厮守么?即便是一辈子厮守,萧恒也要娶亲。所以萧恂必须得向殿下认罪,保全萧恒。”
程勉稍作沉默:“保全得了么?”
“不得不如此。”
“他既然拿定了主意。想住,就住吧。”程勉答应下来,忽然又看向了瞿元嘉,“元嘉,这几日,我又开始头痛和做梦了。”
春光盎然,程勉整个人笼罩在轻盈而温暖的阳光下,双目明亮清澈,再无一丝病容。
全无道理的,听到他这句话,瞿元嘉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陆槿出殡的那个大雪之日。
据专门负责程勉医案的太医说,程勉的头痛病,是外伤所致。
这也是他失忆的罪魁祸首。太医曾慎重地提醒瞿元嘉,因外伤而患上失忆毛病的人,拖延的时间越长,恢复的可能性也越低,更有甚者,睡前毫无征兆,次日家人醒来,发现已然断气的,亦不罕见。
正是这病药石难医,唯一的法子就是慢慢调养,固本培元,待恢复了元气,假以时日,或许会有忽然恢复的一天。
这番话瞿元嘉只告诉了程勉后一半,自己则将前一半日夜记挂在心,一旦程勉的头痛病发作,只要瞿元嘉在,定是亲自守在左右,心惊胆寒地等待着他的病痛缓和。
幸而随着程勉的身体逐步好转,这病也不大发作了,就是伴随着发作的,再不仅仅是晕眩,更平添了许多梦境。有的时候程勉还能记住梦中的片段,便争分夺秒地说与瞿元嘉听,两个人起先还会在一起猜测梦中所见指向何方,可这些梦委实过于光怪陆离、毫无规律可循,为了避免程勉长久在一枝半叶中纠缠痛苦,他们索性都不猜了。
去年一整个冬天,程勉的头痛屈指可数,入春至今更是一次都没犯过。回过神后,瞿元嘉忙问:“哪天发作的?现在还痛么?”
程勉的语调轻松得多:“昨天,还有前天,不过不怎么痛,记住的梦也比之前多了。本来想着今天你休沐慢慢说。这下可好,说不成了。”
说完,程勉一抿嘴,看了一眼东厢。瞿元嘉立刻领会了他的未尽之言——瞿元嘉平日里太忙,而程勉的身体又实在说不上好,有意无意间,对情事实则是极克制的,所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这山亭选为幽会之地。这其中固然有避人耳目的成分,更是喜欢此处的幽静私密,要是白日里过来,将大半天花费在欢好上也常见。
但如今答应萧恂在先,瓜田李下,无论原先有什么打算,这时都要先安顿萧恂。于是瞿元嘉握了一下程勉微凉的手,笑着说:“既然答应了二郎,我先略作一些安排,然后我们一起回你家去。真的不痛了?”
“不痛。”程勉再次摇头,“还是梦见一条河。难受得很。”
瞿元嘉独自去过连州三次。第一次就在萧曜到宜州后不久,他骑着风雷,沿着萧曜来宜州的方向,昼夜不停一路北上,赶到了易海。
盟夏关外原本一触即发的边情随着“陈王”的意外身亡而缓解,他见到了裴翊与颜延,从前者那里听说了程勉的安排,又在后者的陪同下,去了程勉一行被“不明贼寇”伏击的地方。
出发前往正和的一共二十人,事后在荒漠中找到的人的尸骨十八具,马的尸骨十九匹,云汉奄奄一息,而夜来是在数里外的黑河岸边找到的。
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陈王”的尸首,无论是易海还是正和,都派出了人马沿着黑河上下游寻找,甚至一路找到了天马山下,一个月里,他的足迹遍布黑河沿岸的各处村庄,整个人如同石窟里的迦叶无异,最后,是安王命萧恂亲自前往连州,半接半绑,这才将人带回了宜州,而后,京中齐王绞杀太孙、逼宫谋乱的传闻传遍天下,与之同时传开的,则是陈王起死回生、亲率王师回京剿逆的消息。
对于瞿元嘉来说,与连州有关的记忆只有黑河、荒漠和无穷无尽的骄阳。但无论心中对萧曜乃至连州一众人等有多深的怨恨,他并不愿意程勉那些纠缠不休的梦境里,惟有一条河流。
瞿元嘉的语气轻缓了起来:“只有河么?”
“好像还有花。还有人。但都不大认识。”
“什么模样?”
程勉露出为难之色:“不记得了。”
“说话了没有?”
“好像没有。”
瞿元嘉便宽慰道:“不用心急,兴许下一次,又想起来了。”
替萧恂烧好水、准备好替换的衣衫和食水后,瞿元嘉和程勉赶在中午之前回到了程府,简单地吃过午饭,便与程勉一起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瞿元嘉才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程勉比他睡得更沉,又因为怕冷,一直紧紧地贴着瞿元嘉,除了极浅的呼吸声,几乎没有别的动静。
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瞿元嘉终于习惯了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他侧耳听了半天程勉的呼吸,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对方的头顶,手指在他发间那条的疤痕上流连不去。
他自认动作轻柔,可梦中的程勉还是如有所感,迷迷糊糊地抱怨:“……不要摸。”
“痛?”
“痒。”
他一抱怨,瞿元嘉立刻便从善如流地不动了,程勉这时也睁开眼,先翻身看了眼天色:“怎么就傍晚了?这下晚上不要睡了……不过明天你要上朝,天不亮就要出门了。”
说归说,程勉也没床的意思,又睡回了瞿元嘉怀里。瞿元嘉无声地笑了笑,捏着程勉的耳垂,问他:“等下一个休沐,我们一起去踏青,好不好?今年清明时没有赶上,三月事情实在太多,只能四月补了。”
提起清明,程勉显然想起了另一桩事,追问道:“对了,你去问过没有,知道是什么人来祭扫的么?”
清明那天,瞿元嘉陪着程勉去祭扫父母和陆槿的坟墓。他们出城时略耽误了一会儿,便不得不汇入同样出城扫墓、踏青的浩浩人群中,临近中午方抵达宁陵。
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们先到一步,竟是先行祭扫过了。
即便是程勉,也意识到了蹊跷,瞿元嘉当即就去问过守灵的官兵,追问是谁来过。得到的答案更是出人意料:“是一对夫妇,说是受过程府的恩惠,在寒食那日专程前来拜祭秦国公。”
这话蒙得了程勉,绝瞒不过瞿元嘉——宁陵是先帝的陵寝,戒备森严,寻常人何以能随意出入?何况程氏满门蒙难,陆氏更是因谋逆几乎族灭,如若是真是昔日受过秦国公关照的故人,不可能不留下姓名,更不可能不拜访起死回生的程勉,就自行前来拜祭。
守陵的官兵越是推说不知来者的姓名,便越是有不可深究之处。亏得程勉不同往日,听过这番言语一概不疑有他,只是与瞿元嘉商量,说要是打听出来是何人祭扫,应该去筹答一番才是。
瞿元嘉没有去费心寻找祭奠秦国公夫妇的所谓“故人”,而是派人去杨州打听程勉生母崔夫人墓地的近况,不多时就有了回音:每逢清明冬至,都有来自宫中的内侍专程前来祭奠死者、修整坟茔,虽不声张,但风雨无阻,年年如此。
而今程勉忽然又提起这桩事,瞿元嘉只说:“不知道。我还问过访者的容貌,据说也无出奇之处。不妨安心再等一等,若真如守陵人所说是程府的故人,他们迟早要登门拜访的。”
程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家里如果还有故交,应该见上一面,要是父亲生前还留了什么嘱咐,也好教我知道……元嘉,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去扫墓,心里都发空。记不得他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总觉得亏欠。”
瞿元嘉一愣:“不要紧。你本来也不哭。何况哭也不好,伤神。”
“我是应该哭的。”片刻后,程勉答话道。
瞿元嘉益发不敢确定程勉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天色昏暗,程勉的眼睛和神态一律隐没在暗处,只能从语气中猜测。他转头亲了亲程勉的额角,试探着问:“上午你说到做梦,刚才做梦没有?”
“是做了一个。”
程勉揽住瞿元嘉一只手臂,他的身体总是不暖和,贴得再紧也没有什么汗意,又瘦,仿佛是瓷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