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程举着烛看完丁香后,程勉又绕去看刚刚结苞的芍药,眼看夜色也掩盖不了他眼中兴致勃勃的神采,瞿元嘉不由感慨一笑:“你以前眼中哪里有花草。”
“没有花草?那有什么?”程勉满意地绕着山石旁的芍药转了一圈,随口问。
瞿元嘉一顿后答:“你从来是志向远大之人。不说花草,寻常人也不在眼中。”
程勉想了想,轻声说:“那一定是在连州时看不到花,想念得紧,所以现在只愿意看花。”
瞿元嘉点点头,又说:“看花好,不劳神。哦,吴国公府上有两株好的芍药,待几时赵七郎回京,我去试着讨一讨。”
吴国公是天子的舅父,长子赵泓则是程勉的连襟。不过他这位连襟性情颇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去年吴国公的夫人抱恙,赵泓暂停了翠屏山中的清修,回到家中侍奉母亲。程勉丝毫记不起陆家姊妹了,但念及两人属于连襟,专程上吴国公府拜访,却只收到了一封书信,以“丧妻之痛犹存,料人同此心,何忍与兄相见”为由,谢绝了与程勉相见。
程勉听萧宝音提过赵泓与亡妻恩爱,妻子又是因为生育而死,对赵泓的婉辞并不见怪,甚至隐约羡慕,在他心中,定然是时刻不忘亡妻,不仅固辞了一切婚姻,甚至不愿见到与妻子相关的故人,同为丧偶之人,自己却连陆槿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而今听到瞿元嘉提起他的名字,程勉下意识地问:“他又要回京了?”
“嗯。吴国公夫人又病了。”瞿元嘉一顿,“这次不是托词。据说从去年冬天起,就卧床难起了。”
程勉叹了口气:“等他回来,我再去探病吧。”
“不去也罢,他脾气古怪,何必吃赵家的闭门羹。”
瞿元嘉果然还记得赵泓不肯见程勉的事,程勉无所谓地说:“我是去探望赵夫人,不是一回事。”
他既然这样说,瞿元嘉果然也没说什么,程勉回到廊下后,忽然问:“他这次回来后,不会再和宝音有什么牵扯吧?”
瞿元嘉怔了怔:“绝不可能了。他亲自登门澄清无意再娶之后,池太妃自觉过意不去,还专程来了一趟王府向母亲解释此事。他固然是吴国公的长子,可是宝音何尝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为什么非要嫁给他?何况他心里一直只有陆檀,这门亲事,本来就不妥。”
程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
“怎么,谁同你说了什么?”
“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话到嘴边,多问了一句。”
程勉藏不住心事,既然否认了,瞿元嘉也没有再问下去。感觉到夜风中凉意渐浓,瞿元嘉冲着程勉一笑,然后携起他的手,朝着卧室的方向去了。
…………
没过几日,瞿元嘉难得有一天能按时下值,一出皇城,就见得宜守在安上门外,满脸的翘首以待。
得宜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见过礼后牵住坐骑的缰绳,说:“大人,王妃传话来,要大人下了值,今日先回一趟王府。”
“母亲可好?”
得宜忙点头:“王妃安好。只是王妃没有别的吩咐,大人还是先回去见过王妃吧。”
瞿元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萧恒和萧恂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母亲耳中,她要找自己商量,当下就说:“你去一趟五郎府上,说王妃召我,我今夜回安王府。”
自从搬去了与程勉同住,瞿元嘉便益发不愿意回到安王府。这次也是直接抄近路从侧门进了王府,径直去见娄氏。
听见瞿元嘉回来,娄氏果然立刻遣退了下人。瞿元嘉见两个妹妹都不在,越发笃定是有要紧的事情。他定了定神,走到娄氏身旁,轻声说:“母亲召我回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娄氏循音转过脸,摸到瞿元嘉的手,轻轻拍了拍,很轻地叹了口气:“殿下今日早些时候来找我,与我商议世子的婚事。”
瞿元嘉心下一凛,特意等了片刻,方试探着接话:“母亲现在是世子的继母,殿下找母亲商议,也是应当。”
一丝微弱的笑意在娄氏唇边一闪而过:“是吧。已故安王妃只有世子一个儿子,世子身份尊贵,他的婚事,自然全凭殿下做主……”
听到这里,瞿元嘉心口忽地一沉,可下一刻,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到底是清清楚楚地从母亲口中明白无误地说出来了——
“但殿下不仅是为世子而来。他有意将和城郡主嫁给你,让你这个继子,再做他的半子。”
安王在“平佑之乱”中居功至伟,天子登基后论功行赏,不仅将谋反的齐王的原封邑悉数封给了他,准许他以妾室为正妻,还将他所有的女儿一律封作了郡主,连安王故去的母亲,也追赠了太妃之位。
和城郡主是安王的长女,出生后就养在故王妃身边,在安王原配去世后,她发愿为嫡母守孝三年,又遭遇平佑之乱,京中高门多有折损,至今仍在闺中。
娄氏久久等不到瞿元嘉的回复,终是说:“……元嘉,殿下是真心器重你。”
瞿元嘉答道:“我也真心感激殿下。没有殿下栽培,就没有我的今日。但是与郡主的婚事,我不能答应。”
娄氏叹气:“殿下来与我商议时,我已然猜到了。”
瞿元嘉看向母亲,解释道:“和城郡主是殿下的掌上明珠,殿下欲将她嫁给我,可谓对我是青眼相看。但和城郡主心气极高,在郡主眼中,我只是安王府的半个仆役。以她的心性,绝不可能答应。”
娄氏没有做声,瞿元嘉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又说:“何况,即便殿下决意如此,郡主不得不从父命,也一定心有不甘,勉强之极,她和我成为怨偶倒罢了,但是母亲为了我,这些年来受了多少迁怒和委屈。我即便小时候愚钝,如今长大了,也都想明白了。”
娄氏流露出惊讶之色,片刻后,又垂下眼轻声道:“说你的婚事呢,这又扯到哪里去了。多少年的旧事了,早过去了。”
“再说,殿下问过郡主没有?”瞿元嘉淡淡问。
娄氏顿了顿:“婚姻都是父母之命。郡主素来谨守孝道,对我也从未失礼,你们要是能成婚,我是再无后顾之忧的了。只是我现在又瞎又病,做不了你的主了……你既然不愿意,殿下肯定不会勉强你。不必搬我出来。”
“我稍后就去见殿下。”瞿元嘉轻声说。
娄氏又问:“你不中意郡主,是不是另有意中人了?元嘉,无论娶不娶郡主,你也该成家的了。”
瞿元嘉没有吭声,片刻后,娄氏微微皱眉:“你不要装聋作哑。你是我生的,我瞎是瞎,可是不聋,平日里懒得说你罢了。五郎现在人糊涂,一时分辨不得,可他自小比你聪明百倍,待知道了你那点心思,你们还如何相处?秦国公只剩他一个儿子,他和陆槿是假夫妻,他不管能不能记事,迟早要娶妻生子。难道你要为他,孤家寡人一辈子不成?”
没想到母亲会在这个时刻把话挑明,瞿元嘉发现自己平静得很。待娄氏说完后,他慢慢接话道:“母亲既然知道了我对五郎的心思,我也不应该再隐瞒母亲——我做不做孤家寡人,其实不归五郎左右。就如同五郎会不会娶妻生子,也是他的决断一般。”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娄氏浑身发颤,骂完这一句,犹不解恨,指着瞿元嘉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打什么算盘。你这点心思要是没成也罢了,要真的成了,最好五郎想不起来,等他想起来的那天,你且后悔莫及去吧。”
娄氏气得拔下头簪朝着瞿元嘉在的方向掷去。瞿元嘉不躲不让,被簪尾正好砸中了脸颊,顿时渗出血来。他也不说,对着背过身去的娄氏一拜,说:“母亲还有别的吩咐没有?如若没有,我就去见殿下了。”
娄氏一动不动,瞿元嘉只好将发簪留在面前的几案上,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故意没有擦去脸上的血迹,直接去见安王。果然安王一见之下,笑着问:“元嘉,你做了什么好事,惹你阿娘发这样大的脾气?”
对于瞿元嘉而言,安王与其说是继父或是半个主人,倒更像是一路提携的恩师。听到此问,他也笑了笑,反手擦掉颊上半干的血痕,低声答道:“殿下何其聪慧,一定已经猜到了,何必多此一问呢?”
安王遣退环侍在侧的一众姬妾和下人,待室内只剩下他与瞿元嘉二人后,亲自为瞿元嘉斟了杯酒,招手唤他上前,说:“阿淑配你,不辱没吧?”
“是我配不上郡主。不敢辱没郡主。”
安王又一笑:“你无需多心,看不上就看不上,不乐意也没关系。我去找你阿娘之前,是先问过了阿淑的。”
瞿元嘉一怔,刚端起的酒盏又放了下来:“殿下……”
“我想让你娶我的女儿,其中的意思你想必清楚。你不愿意娶,缘由无需多说,我也知道。”安王慢悠悠地说,示意瞿元嘉只管喝酒,“小时候人都不大懂事,难免有误会。但归根结底,还是无论是我、你阿娘或是阿淑自己,都觉得你们般配,能做得了夫妻。所以高攀不高攀的虚话,一律不用提了。我想阿淑嫁给你,其实是我做父亲的一点私心作祟,不然以你的本事和人品,公主也配得上。”
“殿下过誉了。”
安王始终笑眯眯的,一派温煦可亲:“所以我还是要问一问你,你是单单看不上阿淑,还是只要是我的女儿,你都不愿意?”
瞿元嘉正色答:“我视诸位郡主,均如宝音、妙音一般。”
“原来如此。”安王点了点头,“那萧恒和萧恂两个畜生做下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话锋急转直下,瞿元嘉看了一眼安王,笑容不改,懒散靠坐几案的姿势亦不改,只是调转了原先望着烛火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虽然不能说是毫无防备,可是在瞿元嘉的设想里,安王即便要问自己萧恒和萧恂二人的事情,怎么也会迂回隐蔽一些。就在他一愣神的错愕中,瞿元嘉看见了安王唇边的笑意一变,分明是更加森然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双眼答道:“不敢隐瞒殿下,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当日亲眼见到殿下责罚二郎,今日殿下又有此问……不过,别说王府上下,就是京中,谁又不知世子与二郎手足情深,平日里出入坐卧形影不离,还望殿下明察,不要委屈了世子和二郎才是。“
安王始终盯着瞿元嘉,待他一番话说完,沉沉一笑:“我冤枉不了他们。你再说说,要是你,此事该如何处置?”
瞿元嘉还是垂着眼:“殿下为难我了。”
“我这两个成年的儿子,都比不上你。萧恂就不说了,我只恨一时手软,当日没有打死他。萧恒生性软弱,无用得很。我希望你娶阿淑,就是指望日后,你能念在我待你如亲子的情份上,照拂我的儿女们。”
不待安王说完,瞿元嘉先一步离座而起,伏倒在安王面前:“殿下此言,元嘉惶恐之极,实不敢当。如果没有殿下养育栽培,我这样的遗腹子,是否能苟且偷生都未可知。我不敢答应与郡主的婚事,实则也是受殿下的耳濡目染——我对郡主毫无爱慕之意。”
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之后,安王终于开口:“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瞿元嘉一动不动。安王又说:“事已至此,既然你能猜到,难免旁人看出端倪。我与你阿娘已经商量过了,尽快让萧恒娶妻。本来想来个好事成双,你不愿意,我不强人所难……我要将萧恂送走,宜州有我许多旧部,恐怕还要继续纵容他,昆州是军事重镇,不便送他前往,你去过连州,那里如何?”
这回瞿元嘉也沉默良久,慎之又慎地回答:“殿下,我如何敢回答连州如何。”
安王似乎极轻地一笑:“既然如此,那就送去连州吧。”
说完,他亲自扶起瞿元嘉,将那盏始终没有机会喝的酒递到他手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满饮杯中的美酒后,安王又如同没事人一般,再不提婚事,笑着将瞿元嘉送到了堂外,反而是瞿元嘉头也不敢回,也不敢疾行,一直按捺着回到住处的院外,忽然感到四面风来,再一定神,终于感觉到面上伤处的抽痛——
不知几时开始下的雨,已然遮住了月亮,也打湿了他的肩头。
第54章 未解忆长安
三月十五日是千秋节,无论官民,一律放假三日,并在千秋节当日解除宵禁。这一天也是程勉的生辰,早在月初,娄氏便专门遣人到程府传话,说这是程勉回京康复后的第一个生日,她有意去礼佛还愿,希望程勉也能同行。
她既然有此心愿,程勉自然没有不从的。十五日天刚亮,程勉就推醒了难得多出几天公休的瞿元嘉,催促他尽快穿戴整齐,先去安王府拜谒娄氏。
见他兴致颇盛,瞿元嘉就没提娄氏已经多日不同自己说话的事情。到了安王府,娄氏虽然依然刻意不理会瞿元嘉,不过有程勉在场,脸色倒是还算和煦,瞿元嘉心知肚明母亲的举动完全是为了程勉,却全当不知,一同吃过了程勉的寿面,便与往日一般,悉心照顾着母亲和两个妹妹出门乘车,然后和程勉骑马随行,共同前往位于建业坊的大明光寺。
这一天无论是在坊内还是街头,皆是人头攒动,去年今日程勉没有出门,此时见到如此热闹,不由对瞿元嘉说:“千秋节就是陛下的生日,你们不需要像除夕那样,去宫中道贺的么?”
瞿元嘉拨过马头,靠近程勉的同时也免得高声说话:“陛下正值鼎盛之年,又素行节俭,千秋节一律不庆贺。不过今晚没有宵禁,待礼完佛、送母亲回安王府后,我们干脆去西市吧?今夜肯定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