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念一想,瞿元嘉又觉得这惊讶何其可笑:在士族和寒门之争日益明朗的眼下,以章嘉贞的出身,对费诩的不以为然并不足怪,反倒是自己,未免过于爱屋及乌,自以为是了。
在当今天子拔擢的一众少壮派官员中,章嘉贞实可谓其中风头正盛者。论职务,已经是御史台之副,协同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论年龄,他比天子还要年轻两岁。即便是世家儿郎以门荫入仕,在弱冠之龄,能有七品的职衔都属罕见,京中甚至有好事者做《平章曲》歌之——“平章郎,平章郎,惨绿儿郎佩琳琅。他日跃过龙门去,绯紫袍衫玉带长”,指的这位圣眷深厚的少年郎君。
章嘉贞近几年来与萧恒兄弟交从甚密,瞿元嘉也算是与他有点头之交,知道他的母亲姓程,是程泰的族妹,与程勉是未出五服的兄弟。他少年丧父,由母亲独力抚养长大。少年时就有才名,以孝名举官,释褐秘书省校书郎。平佑之乱后,他调任御史台,三年前,因为弹劾京兆尹贱买民田一战成名,从此平步青云。
不过瞿元嘉之所以会对章嘉贞高看一眼,却与他的脾气、才干乃至前途统统没有干系,平心而论,两人五官无甚相似之处,惟有言谈交往时的意气风发、尤其是笑起来的神态,让瞿元嘉也会有瞬间的恍惚,仿若能见到一丝前往连州前的程勉的影子,是以只要见到章嘉贞,都情不自禁要多看几眼。
正是因为朝会上章嘉贞甚至带有讥讽之意的不以为然,让瞿元嘉在结束了当日的办公后,依然觉得有一分无从排解、乃至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烦躁。偏偏到了中午会餐时,同僚闲谈之际,又提到了章嘉贞。
章嘉贞年纪虽轻,门第亦不出众,但脾气耿直闻名朝内,以至于屡有轶闻传出。这一次,说的是有宗亲欲以县主许配于他,他不仅谢绝,更直言道“吾为官必当造福一方,何至于做驸马蒙人恩惠,埋没此生”。
传话之人刻意模仿他的口音腔调,顿时惹得众人拊掌顿足,笑作一片。御史台本职就是监察百官举止,官员们无不忌惮,私下里难免常以取笑御史台出气。这时又有人说:“今日朝上,听闻金州费刺史要出使西羌,章中丞当庭变脸。御史台以章中丞以降,对连州一众实在是有敌意得过分昭然了。”
“新欢旧宠,如何不是相看两相厌。”
“正是正是。何况圣眷浩大如天,哪有平章郎一人独占的道理。”
“这比喻不恰当,君臣分际,哪里能做妾妇之比?”
“费子语如果是士族出身,何至于受到如此多非议?御史台纠察百官之行止罪恶,可管不到官员的出身……”
眼看着又要起士庶之辩,瞿元嘉实在是不胜其扰,索性避席而去,趁着午休未尽天气宜人,在宫城中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散步消食。暮春的中午,宫中无处不是繁花似锦,宰相们正在中书省内会食,五品以上的官员们大多也在午休,放眼望去,三三两两结伴行于天街上的,俱是青衫之人,其中有许多陌生的年轻面孔,一律洋溢着不逊色于春光的蓬勃朝气,正是这个崭新的时代最好的注脚。
看着他们轻捷的脚步,瞿元嘉反而觉得茫然起来,他似乎也未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不禁将目光放远,宫城和皇城次第相连,连绵不绝的殿宇堂皇又森然,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像极了栖息潜伏的兽,盘踞在京城的最高处,巨细靡遗地审视着宏大城池中的每一个生灵。
下值之后,瞿元嘉先去了趟大宁坊探望萧恂,见他面色灰败神情而神情悒悒,终究是无从安慰。
萧恂在大宁坊住了一旬,随后回到安王府,向父亲认罪。回家之后没过几日,安王府上便传出了世子萧恒与门下侍中何复女儿订亲的喜讯。
尚来不及感慨这一桩“喜讯”背后的无奈与泪水,另一桩“喜讯”却是真真切切将瞿元嘉激怒了。
吴国公府上再次向安王府提亲,为次子赵淦求娶金城郡主萧宝音。
按照媒人的说法,在千秋节那日见到郡主后,赵淦一见倾心,朝思暮想,以至于再三求告家严家慈,誓言“非卿不可”。吴国公夫人偏怜幼子,病情略有好转,便亲自上门替赵淦求亲。
此次拜访最终被娄氏暂时敷衍了过去,但瞿元嘉知道之后,气得连安抚母亲和妹妹都顾不得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绝无可能”。
有了兄长的支持,萧宝音更是怒不可抑,又委屈又伤心,哭道:“阿爷阿娘到底欠了赵家什么债,我非嫁到他家去不可!先是赵七,可人家连再娶的心思都没有,现在又是赵十……郭夫人是真病还是假糊涂,她儿子到底是什么货色,她不清楚的么?先要我嫁鳏夫,又要我嫁混帐……横竖是续弦,我还不如嫁给五郎呢!”
娄氏本来搂着萧宝音安慰,听到最后一句,她竟然神色一动,追问:“……五郎?”
偏偏萧妙音这时火上浇油:“阿姊嫁给五郎好。五郎脾气好,长得好,人好。”
萧宝音抹去眼泪,抓着娄氏的手哽咽道:“你们要我嫁到赵家去,我就去求五郎,求他娶我。陆槿连五郎的牌位都愿意嫁,我有什么不愿意?”
见母亲和妹妹如此,瞿元嘉头更痛了,忍无可忍又无奈之极地说:“不想嫁赵淦就不嫁。扯五郎做什么?”
萧宝音扭头:“我是不嫁赵泓赵淦,可没说不嫁五郎。”
“…………”
这话题总归是没法说下去的了。待瞿元嘉终于安抚了母亲和萧宝音、回到程勉身旁后,只觉得身心俱疲,但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程勉。
程勉起先也是惊讶得很,而后无奈道:“我怎么能娶宝音郡主?她是你的妹妹呀。”
瞿元嘉一怔,暗自高兴之余,又叹气说:“不能娶是不能娶。但是我却从来不知道,宝音想嫁给你……不过也是,仰慕你的人,从来也没少过。”
程勉瞥他一眼,忽然皱眉道:“对了,前几日你宿直时,赵淦约我去赴宴……我以前的交游,都是像赵淦一样的么?”
瞿元嘉想了想:“你以前和赵淦应该是没什么交往,与赵泓倒是有些往来。不过交游如何,你倒是问到我了。我也不知道你当年都有哪些朋友。”
见程勉欲言又止,瞿元嘉笑着问:“怎么了?他约你赴宴,有意思没意思?”
“……”程勉认真思索片刻,“不是有没有意思的事……反正我不去了。”
“不想去就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勉又正色说:“元嘉,宝音不能嫁给赵淦。他不会珍惜宝音。”
瞿元嘉心里一暖,点头道:“嗯。我知道。反正以后无论是赵淦还是别的什么人,你如果不愿意应酬,一律拒绝了就是。无需勉强。”
言犹在耳,到底是事与愿违——不久之后,赵淦再次邀请程勉赴宴,这一次,不仅程勉不得不答应,连瞿元嘉乃至安王父子都要出席。
端午佳节,天子在北苑设宴,并邀请一众亲信打马球。安王和萧恂均是京中著名的马球高手,赵氏兄弟亦精于此道,于是,在赵淦的张罗下,连同程勉和瞿元嘉,均在受邀之列。
自从得知端午那天要面圣并击鞠,程勉就开始盼望下雨,或许是心诚则灵,四月底还真的迎来了几天的透雨,就是躲过了初一的朝会,没躲过端午——端午当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正是游历的好天气。
于是乎,程勉只得认命地与安王父子以及瞿元嘉一同前往北苑。萧宝音姐妹本想随行,后来听说赵淦在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了。
但不管是娄氏当日的婉拒,还是瞿元嘉眼下的冷脸,赵淦都仿佛一无所觉,见到安王一行后只管含笑见礼,言行举止丝毫不乱,见状,身为长辈的安王自是和颜悦色、一概不提儿女亲事,即便是瞿元嘉对赵淦素有偏见,一时间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我来时还与阿兄说,府上的儿郎各个都是击鞠的高手,要是再凑在一队,我们更没有胜算了。不如请二郎与陛下一队,我嘛,就厚颜自请与殿下同队,就是不知殿下看得上小侄么?”
“只要十郎肯,我哪里有看不上的。就怕陛下不肯。”
赵淦又笑说:“陛下肯定是肯的。陛下与殿下各领一队,正是势均力敌,再好没有。”
萧恂看了一眼父兄,便说:“我上个月不慎摔了腿,一只腿不大使得上力气,就怕拖累了陛下。”
“那劳驾世子?或是元嘉兄?小侄实盼望能与殿下同场击鞠,还望殿下能成全。”
这亲热的称呼听得瞿元嘉暗地里皱眉,索性将视线都转开了,看都懒得看他,后来觉得这人的殷勤实在另有所图,更是干脆故意勒了勒马,与安王他们拉开了距离。
眼看着程勉饶有兴趣地时不时驻足多看两眼路边的名花异草,瞿元嘉不禁想,上次到北苑时,平佑之乱已然到了尾声,瞿元嘉跟随安王来此处搜寻齐王的下落。因为连接的国丧和战事,北苑已多时无人问津,蓬草在深秋时节长得足有一人高,残兵败勇藏匿其中,实难发现行迹。
为了活捉齐王,安王严禁用火,没想到反而在这本该是花团锦簇的富贵之地折损了许多兵士。阔别经年,那刺鼻的血腥味早已无迹可寻,更容不下杂乱的蓬草,北苑又恢复了原有的风采,那曾有的杀戮和死亡,伴随着程勉的失而复得,或许终于可以彻底终结。
刚到球场没多久,天子也从宫城的方向抵达了北苑。随行的除了池太妃和信王,另有两人教人意外:其一是回京后素来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的豫王,其二,则是不仅随驾而且换好了轻便胡服的章嘉贞,显然也是要下场打球的了。
天子到后众人皆见礼如仪。但安王是长辈,萧曜早一步扶住了他。如此一来,安王忽然笑道:“陛下的头发怎么给绞下一截来了?和谁互许终身了不成?”
为了方便打球,许多人连幞头都免了,用头簪固定发髻,萧曜亦是如此。这惊人之语一出,众人下意识地都将目光偏向了天子的发髻,又更快地避开视线,以免御前失仪。但此时近前的一干人等都清楚地看见天子确实是短了一截头发,就是梳头的人手法巧妙,隐匿得不易露出端倪。
长辈无伤大雅的笑谈果然引得萧曜轻轻一笑,解释道:“前天夜里看书,一时不慎,被烛火烧了头发,不想安王目光如炬,竟看出来了。还望安王不要取笑朕了。”
“近来风调雨顺,四海升平,陛下无需夙夜不懈至此……这般宵衣旰食,我等臣子真是十分愧疚。”安王直摇头,又对冯童说,“你等也该多劝谏陛下保重身体。”
冯童忙作揖称是。这时,一旁的章嘉贞毫无预兆地开口:“陛下是应当多赏月,或是秉烛观花,方不辜负良辰。”
闻言众人都是一怔,连瞿元嘉都想,这话亏得他来说,才没有谄媚之意,又不至于鲁莽失礼、顶撞天子。萧曜看他一眼,似是不以为忤,只淡淡开口:“小五多嘴。”
安王却拊掌而笑:“章中丞说得是。陛下夜里是该多赏月观花,奏乐下棋,总之是不要孤灯苦读才好。”
在一片各怀心思的轻笑声中,惟有程勉一脸不解,趁着众人各自检查、挑选球杖的间隙,轻轻拉了拉元嘉的衣角,低声问:“这章御史是怎么了?朔月有什么好看的?”
瞿元嘉这下真的乐了,也轻声答:“可不是。”
待上场的众人选好了球杖,各自的马也牵到了球场边。此类马讲究温顺灵巧,驯养耗时耗力,一般也舍不得另作他用。安王父子都善于打马球,加上瞿元嘉好马,家里养了不少良驹,为了今日这场赛事挑了好几匹马备用。
就在旁人由衷的赞叹声中,萧曜今日的坐骑也到了场旁。一见之下,瞿元嘉当即望向了程勉——后者虽然能骑马,但如何打马球十一点也不记得了,加上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腿脚不便,已经先一步坐在了观众席上。
程勉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云汉,神色颇有些茫然。瞿元嘉或许认不准人,但绝不可能认错云汉,何况这也是他生平唯一没有驯服的烈马,可是这匹当日他不得不绑起来的马,现正平静温顺地任由萧曜拂过马鬃。
他看得实在过于入神,萧恂走到他身边,不明所以地说:“陛下从哪里寻来这样一匹宝马?只是这马一看就性烈,恐怕不是专门驯来打球的吧?使得么?”
“陛下说使得,那定然使得。”瞿元嘉面无表情地接话。
萧恂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爱马成痴,看到好马就移不开眼睛。不过既然是陛下的马,实在难以肖想了。”
瞿元嘉懒得与他解释,又看了一眼,扭头翻身上马,坐定后只见萧曜也骑上了云汉,从冯童手上接过了球杖。
一阵难以抑制的热气在胸口乱窜。瞿元嘉一咬牙,又下了马,朝着萧曜和云汉的方向走去。
见他走近,萧曜一摆手,示意侍卫不必阻拦,容瞿元嘉上前。反是瞿元嘉停在离一人一马足有数尺远的地方,默不作声见了礼,沉声说:“适才陛下说,希望今日能在场上尽力相搏。陛下有旨,臣等不敢不遵敕令行事。”
萧曜略一颔首:“朕正有此意。”
瞿元嘉抬眼,看着端坐在马上的天子。逆光下,年轻的君主恍若被包裹在金光之中,气相盛大,难以看清他的容貌,却无法忽略他此刻的神情。
瞿元嘉竭力忍耐着刺眼的阳光,一字一句地继续说:“若是今日臣等侥幸胜了陛下,可否斗胆,求陛下一桩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