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萧曜似乎极轻地笑了笑。
说完这句,他的笑容益发深了:“若我胜了,又如何?”
肩膀上蓦地一重,安王的声音在瞿元嘉的耳畔响起:“陛下富有天下,九州四荒,江河山川,都是陛下的。无论输赢,陛下都该慷慨赏赐才是。”
萧曜下了马,目光先是扫过神情凛然的瞿元嘉,最后停在安王身上,终究还是一笑:“只要倾力相搏,输赢自是赏赐。”
开场之前,赵淦终是与萧恂交换,如愿和安王同队。安王玩笑道:“赵十如何故意到要输的一边来?”
赵淦指指披上簇新的绿色锦袍、与天子同队的兄长,嬉笑作答:“阿兄与我各选一边,世子与二郎亦如此。都是骨肉兄弟,谁赢不是一样?”
既然是天子亲自下场击鞠,自然也由天子开球。球场上朱绿各占一侧,所有人的目光一律盯着萧曜掌中的那枚七彩马球。只见萧曜手腕轻轻一动,球瞬间在马蹄中失去了踪迹,又不知是谁最眼疾手快,球杖挥舞得迅疾如电,一声轻响后,球已然滑向了绿队一侧的球门。
几乎在同时,伴奏的乐官恰到好处地奏起了《凉州》大曲。
今日在场上打球的,除了安王,一律是未及而立的壮年男子,而安王虽然年纪最长,但他前鞍马半生,又精于保养,无论是体魄还是精神,都不逊色于年轻人。一时间球场上尘土飞扬,小小的马球简直如烽火如流星一般在马蹄和球杖间穿梭,无论是那一边,似乎都忘记了有天子在场,争起球来一马当先,绝无相让之意,加上伴奏的乐器中不乏钟鼓,硬生生地将不足二十人的场面,比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一干人等里瞿元嘉本是最不热衷于打马球的——无他,爱惜马尔,可是今日他有心讨回云汉,无论是击杖还是截球,都是前所未有地积极,甚至还将自己杖下的球喂给赵淦,只求能在胶着的占据中占得先机。
因为拼抢过于激烈,计筹用的廿四面锦旗一直到中午还没用尽,但无论是马还是马上的人,早已是汗流浃背,锦衫湿透,一众人足足赛至午后三刻,安王的球杖在拼抢中都折了一支,总算是分了胜负——绿方有天子加持,还是输了一球。
示意终场的鼓声一停,章嘉贞立刻将手中的球杖摔到了地上,毫不隐藏不平之意。安王一方虽然胜了,但胜了天子终究不妥,安王便拍马到了萧曜面前,抹掉一头一脸的汗,刚说了一句“陛下”,便被萧曜截下话端:“若是请罪就不必了。朕赛前已经说了,只要倾力相搏,输赢自是赏赐。安王可尽兴了?”
安王点头后,又问:“陛下尽兴否?”
“多谢诸位不曾相让。”
随后萧曜命冯童端来了美酒,又颁下崭新的锦袍和雕金马具,作为今日赛事的赏赐。在众人饮酒更衣之际,萧曜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先解开云汉被扎起的尾巴,又亲自牵它去场旁歇息,吩咐太仆寺的官员好生照料。
眼看着一人一马亲密至此,他回头找到程勉,后者也正关切地望向自己,瞿元嘉郁结了一上午的忿忿之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不惯在人前解衣,抱着衣衫先找到程勉,与他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心情复杂地说:“我原本想将云汉讨要回来……”
“不必了。”程勉接过瞿元嘉湿透的衣衫,递给他新衣,“它其实已经不认得我了罢。既然陛下驯服了它,那么它就是陛下的马,不是我的了。”
瞿元嘉略一踌躇,承认道:“着实有些不甘心。”
“你想要云汉是为了我。但我现在不想要云汉了。我更想要你平安无事。”程勉反而洒脱,又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握了一下瞿元嘉的手,“所以我不要了。你也不要执着了。赢了球高兴一下,替我多喝一盏酒吧。”
一众人各自更衣完毕,先后回到了席上,等待天子落座后正式开席。今日陪驾的不是宗室外戚便是近臣,惟有瞿元嘉自知纯属沾安王的光,所以开宴后只管默不作声地饮酒,连头都懒得抬。
他虽然不吭声更不劝酒,奈何今日赵淦有心奉承安王,隔三岔五就要来应酬一番,以示诚恳。如是再三,安王被他劝得已然有了几分醉意,终于笑说:“十郎,我家与别家不同,儿女的婚事,我这做阿爷的,从来说了不算。”
赵淦眨眨眼,立即接话:“还是小侄不成器,不入殿下的法眼。安王殿下要是都说了不算,侄子惟有去求陛下了。”
安王还是笑呵呵地摇头:“十郎如何不成器?你们赵家的儿郎,个个都成器。要说不成器,我的儿子才是真不成器。只是婚姻大事,还是要双方情投意合,将来方能门庭和睦,我几个女儿中,宝音虽然已经成年,最任性娇纵,别说是你家,就算是一般门第的主母,恐怕都操持不来。这才不得不忍痛推辞了。十郎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名门淑女都配得上,但宝音和你,实在不是良配。”
即便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淦毫无气馁之意,不遗余力地自陈心意:“我真心仰慕郡主,也不是家中长男,若蒙殿下首肯,一定爱惜、呵护郡主,绝无二意……”
乐声中,安王只管微笑,亲自为他倒酒:“你的心意我知晓了。可是小儿女的事情,还得小儿女愿意。就好比哪怕你愿凑过脸来,要是另一方不肯伸手,也是不成的。”
这时,随侍在父亲身旁的萧恂很轻地一笑,赵淦忙转向他,央求道:“二郎快为我说句好话。他日我一定重谢你。”
萧恂摇头:“你求我无用。真的能说上话的人今日也在,你还是直接去求他来得快些。他说一句,顶我们十句百句。”
这句话正好说在乐章与乐章之间,异常清楚。话音刚落,瞿元嘉立刻感觉到赵淦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当即他眉心一跳,不假辞色地转开脸,不肯搭理他,同时感到右手边的程勉很轻地拉了两下的袖子,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异状。
瞿元嘉明知自己一时成了目光焦点所在,也不肯转过脸来,心想他如果敢凑这个热闹,绝不给他好脸色。没想到赵淦倒是没找过来,而是目光一转,捧着酒往御座的方向去了。
眼见赵淦去求天子,太乐署的乐手们均知机地放轻了奏乐,以免盖住天子的声音。如此一来,瞿元嘉也不得不转回目光,沉下面孔望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赵淦与萧曜。
赵淦分明是装憨,一味笑着求萧曜:“求陛下救我,替我与殿下美言几句。”
萧曜打完马球,又饮了酒,整张脸俱是红晕,显得异常可亲:“你哪里得罪了安王,求到朕这里来了?不是赢球了么?”
赵淦先回头望了一眼安王,摆出一副苦恼面孔:“球是赢了,别的事大输特输……千秋节那日,我有幸见到宝音郡主,一见倾心,神魂颠倒,便求阿娘为我上门提亲,奈何安王与王妃看不上我,我只好来求陛下,求陛下替我美言,若是能赐我一门婚事,那更是天恩浩荡了!”
一听到他直接就要萧曜赐婚,瞿元嘉脸色更难看了。这时萧曜也看向了安王,才问:“既然来求朕赐婚,那就是安王没有应允了?郡主父母俱在,轮不到朕越俎代庖。何况,你问过郡主的心意没有?”
瞿元嘉听见程勉无声地一笑,赵淦闻言,又辩道:“陛下此言差矣,我阿爷阿娘婚前何尝见过一面,也一样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了!再说了,郡主待字闺中,我如何能有机会见她?陛下不赐婚也行,那就请陛下找个机缘,准我见郡主一面吧。”
萧曜轻轻一抿嘴,和颜悦色地说:“京中不乏适龄的贵女,你如果真想娶妻,何愁没有更合适的。”
“我只仰慕郡主。非她不娶。”
萧曜一顿,又说:“郡主虽然年轻,论辈份是朕的姑母,而你是朕的表兄,你若是有本事赢得郡主的芳心,那自无不可,但要朕说媒赐婚,这就不行了。”
此言一出,先是章嘉贞忍不住笑了,安王跟着笑起来。瞿元嘉本来硬是压着火,听到萧曜居然用这个借口敷衍赵淦,一怔之余,火气也散了——京中名门通婚,几时还有用辈份来说事的,这分明就是用天子之威,有意偏袒一方了。
赵淦没了精神,悻悻然抱怨道:“我阿爷只太后一个亲妹妹,陛下不肯做媒就罢了,连让我再见郡主一面,也不行么?”
萧曜一笑:“朕为你赵十斟酒,你替朕陪安王再饮一盏吧。”
就在赵淦去敬酒时,先前被抱去一旁玩耍的信王,捧着新采的芍药回来了。
经过平佑之乱,先帝的血脉凋零殆尽。天子甫登大宝后,便下旨为先皇考服丧三载,宗室无不效仿追随。随着三年服丧期满,宗室虽然渐渐有了婚娶,然而天子至今未婚,亦无儿女,幸存的两名兄弟均有隐疾——豫王不能言语,信王更是生来便是痴儿——因此,每每念及先帝子息艰难的旧事,诸相九卿无不深为忧虑,据说在内朝,为了延续天家血脉而起的劝谏乃至争执,近来也益发频繁了。
瞿元嘉对萧曜绝谈不上好感,但每次见到萧曜的兄弟,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亲骨肉,实在也天差地别。不过相较于羸弱寡欢的豫王,今日的信王简直说得上是脱胎换骨,不仅一扫病气,而且不吵不闹,眉目也越来越肖似池太妃,但可惜的是,再怎么精心照顾、仔细着装,受损的心智到底是无可挽回的了。
北苑中汇集了天下奇花异草,正当季的芍药被信王捧在怀中,如同捧着祥云。宫女们先送他回到池太妃身旁,信王咯咯一笑,把所有的花一并扔在池太妃的裙子上,然后翻拣了半天,终于挑出一朵朱红色的芍药,插在她的发间。
不同于先帝,当今天子后宫空虚,平佑之乱后更是遣散了大量出身良家的宫女,后宫的大小事务,则一律交给了宫人出身、年纪尚轻的池太妃。无论按照出身还是年龄,豫王的生母余太妃原本都更胜一筹,但是天子体恤豫王多病,特许余太妃与儿子同住,彻底搬离了宫禁。
池太妃常年服素,陡然间戴上鲜花,本就惊人的容颜更是美得动人心魄。戴上花后她示意信王将花朵再送与余太妃与豫王的正妃曾氏。待送完一圈,才忽然发现手里还多出一朵,左顾右盼一番后,信王竟跌跌撞撞走向了冯童。
冯童忙抱住信王,想将他还给池太妃,偏偏这时他扭动着挣扎起来,够不着冯童,又越过冯童的手臂试图去够萧曜。眼看着他一张清秀的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要从冯童怀里摔出来,萧曜开口道:“不要紧,让他过来。”
冯童略一迟疑,才将信王抱到萧曜面前,却迟迟不敢松开抱住信王的手臂。萧曜看着跃跃欲试的幼弟,终是侧过头,任他将手中最后一朵雪白的芍药,插在了自己的鬓边。
第57章 杨柳乱成丝
天家的兄友弟恭诚然说得上一句“赏心悦目”,奈何瞿元嘉意不在此,又有赵淦的声音时不时飘进耳中,这个端午节,实在很难说得上过得顺心。
不过他也并不是唯一这么想的,程勉隔三岔五地看一眼时刻,仿佛翻飞的胡旋和柘枝舞都无法入眼。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天子临走前,专程来与程勉道别,程勉因为畏惧他,两个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寒暄,譬如今日皇帝照例又说了“气色见好”,程勉终于不好意思每次都答一样的,改了答案:“夏天了,天气暖和。不冷了。”
这答案引来天子一笑,居然多问了一句:“程五回来一年有余,帝京的四季都过了一遭,现在最喜欢哪个季节?”
这问题莫名得很,偏程勉不得不答:“除了冬天,都好。”
皇帝微微摇头:“朕倒是喜欢冬天。”
说完也不走,分明是等着程勉继续接话。程勉只好问:“陛下为何偏爱冬天?”
瞿元嘉虽然低着头,此时莫名觉得皇帝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一停。接下来,所有人都听见了天子的答复:“冬季清净。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朕所有的失而复得,都要等一场雪。”
待终于送走了天子和诸王,冯童却去而复返,找到程勉,禀报道:“陛下听闻程大人近来喜爱上了花草,特令宫中花匠为大人挑选了一些当季的名品,还望程大人笑纳。”
“谢陛下赏赐。”程勉一板一眼地回答。
“不知大人府上缺不缺称心的花匠?”
“不缺。我现在没有别的事,都是自己种花。不用花匠。”
冯童一笑:“原来如此。是奴婢多嘴了。”
程勉也没有问冯童花的品种,一律写过恩,任内侍一并送到家里,自己则跟着瞿元嘉回了安王府。回去的路上,程勉故意与安王府的车队拉开距离,方便对瞿元嘉抱怨:“去年端午,不想它下雨,偏偏下大雨,赛龙舟也没看成,今年想下雨,又不下。”
瞿元嘉问:“马球无聊?”
“看你打球倒不无聊。还捏了一把汗呢。”
瞿元嘉便笑:“我不喜欢打马球,容易伤着马。十几个人追着一个球也没意思。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我们去翠屏山下跑马,可有意思得多了。”
程勉小声叹气,不无遗憾地说:“今天天气好,郡主她们去看龙舟,一定尽兴得很。”
“明年我们去。明年是殿下的整寿,安王府会出龙舟队也未可知。要是出了,我去划船,努力争个名次回来。”
程勉忽然有些跃跃欲试:“我也喜欢龙舟……”
他的声音莫名低了,瞿元嘉也看向程勉,后者犹豫片刻,疑惑地问:“我喜欢还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