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赛龙舟的起点在南池,沿着济畅渠,在麓水靠近长桥的一段终点。瞿元嘉唯一一次和程勉看龙舟,还是当年在杨州时,所有细节一律记不清了,只有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所以他也无法回答程勉的问题:“以前这些年节庆典,你总是有很多朋友相邀的。那时轮不上我。”
程勉一怔,很快笑道:“以后都和你一起去。”
也不知是释怀还是感慨更多些,瞿元嘉点头,又摇头:“会会旧友也好。只要不是赵淦这样的就行……”
程勉总归不记得赵淦和自己的往事,还劝瞿元嘉说:“不过宝音的事,总算是过去了。”
结果在安王府外,恰好碰见看龙舟回来的安王府女眷,除了宝音姐妹,安王的另外几个成年且待字闺中的女儿也在,男装女装皆有,满眼珠翠锦袍,自成一道绮丽风景。
见状,不止程勉,连瞿元嘉也想避嫌,但萧宝音已经眼尖地看到了二人,兴高采烈骑着自己的马赶到跟前:“哥哥,听说你们今日马球赢了陛下!”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瞿元嘉笑着摇头:“险胜一球。也是二郎在陛下那边,他现在腿使不上劲,施展不开。侥幸罢了。”
“那也是胜了陛下。我又不是没有见识过,陛下的骑术十分了得。”
这真是不提也罢,瞿元嘉暗自撇了撇嘴:“马好。”
萧宝音更奇了:“比家里的马好?”
二八少女,又生得美貌,再怎么旁若无人,都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意气风发。看着容光焕发的妹妹,瞿元嘉只能报以一笑:“皇帝嘛,总是最好的。”
萧宝音没多想地反驳:“那也不是吧。我觉得我阿爷阿娘天下第一。”
“哪有这样比?”
“你先说的。”萧宝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和瞿元嘉简直一模一样,又没有她这个同母哥哥的隐忍深沉,愈发显得光芒四溢。说完,她又转向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兄妹俩闲谈的程勉,“五郎下场了没有?”
程勉指指自己的袍子:“你看我都没穿胡服。我不会打马球。”
萧宝音叹了口气,故作老成地说:“早知道这样,你应该同我们去看龙舟。今天的龙舟可是精彩极了。”
瞿元嘉便问:“长桥人多不多?”
“多得很,还有人被挤进水里,好在很快救起来了。”说到这里,萧宝音猛地意识到其他姐妹都已进了王府,只剩下她与瞿元嘉、程勉还在门边,反而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瞿元嘉:“哥哥,我问你个事。”
瞿元嘉心里一毛,警惕地问:“嗯?”
萧宝音再怎么故意摆出意味深长的神态,到底也是个妙龄女郎,怎么看,都是揶揄之语深些,故意等到下马进了王府,四下也无其他下人,才眨眼笑问:“阿淑姐姐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瞿元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程勉——后者果然也露出了好奇之色。未免夜长梦多,瞿元嘉索性快刀乱麻,言简意赅地说:“你还会不知道?怎么,你想我娶和城郡主么?”
萧宝音摆了个鬼脸:“她一个不苟言笑的女菩萨,你可不要答应。”
瞿元嘉其实好久都没有见过萧淑了,依稀只记得她给王妃服丧时的样子,十分清瘦无助,不似天家的贵女。不过听萧宝音这么形容长姊,瞿元嘉还是略板起了脸:“没有规矩。”
“她是很好的,但女菩萨也是真女菩萨,仙容盛大得很,与你不般配。稍后家宴她会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番说法倒是让瞿元嘉诧异了——毕竟萧淑性格十分清高,又恪守孝道,即便是家宴,素来也是只坐在女眷的席位上。
不过无论怎么诧异,瞿元嘉也不愿意在程勉面前和妹妹多谈萧淑,正要想个话题岔过去,偏偏萧宝音今天的话题总是围着她转。
“嗯……反正阿娘喜欢她得很,你拒绝了阿爷,她难过了好久,哭了好多回。”
瞿元嘉也不意外,很轻地一叹气:“长痛不如短痛。我又不想娶她。再说,安王也同意了。”
“阿爷哪里能拗过阿娘。”
故作老成的叹气惹得瞿元嘉一笑:“是啊,殿下拗不过阿娘,但是我是做儿子的,就能拗过她。好了,不要惹事了。萧淑要真是个女菩萨,定有男观音来配,一并仙容盛大。你哥哥是个活夜叉,只能苦哈哈呆坐着等人来收。”
萧宝音哈哈大笑:“哪里有你这么好看、脾气这么好的夜叉?阎王还收不收人了?”
“你一个大活人我都管不了你的嘴,还敢高攀阎王?”
“我才不管你的婚事呢。”萧宝音直做鬼脸,“你心这么软,娶了新妇,肯定只听她的……哎呀反正我就是好心呀!好心提醒你。”
她娇纵的时候瞿元嘉有的是办法,一撒娇,反而束手无策,好容易将萧宝音打发了,离开席的时间眼看也就是半个时辰多一点了,程勉没打球,倒也罢了,但自安王以降,几个上场的男人透汗都出了不知道几重,为免在女眷面前失礼,都在争分夺秒地整理仪容。
下人们早已为瞿元嘉和程勉都准备好了热水和替换的衣物,瞿元嘉因为少年时受过程勉兄弟的戏弄和鞭打,鞭痕经年不去,从来不叫下人服侍,下人也都知道他的习惯,一律退居三舍。随口提醒了程勉时间紧迫、开席在即,瞿元嘉便理所当然地进屋梳洗,但进屋后,才发觉程勉竟然跟了进来,还顺手合上了门。
瞿元嘉一顿,有些疑惑地看着程勉,却换回来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你不是说时间紧么?”
“……是。”
程勉索性坐在了窗下,继续说:“你忙你的,不要管我。”
瞿元嘉点点头,还补了一句:“也是,你无需更衣。我很快就好。那你少坐片刻。要茶水,吩咐下人就是。”
“嗯。”程勉若有所思地答应了。
刚脱下上衣,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瞿元嘉忙把衣服拉上,诧异地望向踱步而来的程勉:“怎么了?”
程勉还是不说话,神情甚至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又换了一张榻坐。瞿元嘉这下真的心里发起毛来:“……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看看你。今天你隔得远,没看仔细。”
瞿元嘉脸上一热,又笑了:“哪里你没看过的?”
程勉一撇嘴:“那不就得了。”
然而当他再一次脱下外衣,程勉又动了。
再怎么自嘲是活夜叉,一尊活色生香的菩萨近在咫尺,瞿元嘉也不得不开悟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勉一步步走到眼前,严肃得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非要在此刻捱天谴。可当两个人真的近到呼吸和心跳都不分彼此之际,程勉毫无预兆地轻轻舔了一口瞿元嘉的胸口,皱眉道:“……咸的。”
三魂七魄刹时间都狠狠动摇起来,阳光晃得人简直站不住,瞿元嘉咬牙切齿,胆气横生地将人扛在了肩上。
……
待赶到在安王府的宴会厅外,将将踩着点。灯火让程勉脸上的红晕不再显眼,就是无论领口的掩饰如何完美无瑕,瞿元嘉总是很难不去看之前留下齿痕的位置,反复确认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端倪,甚至在进堂前四近无人处还拉住程勉,格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程勉嘴角一扬,低声说:“怕什么。看到了又怎么样?要是问,我就说是情人咬的。”
后颈仿佛吹过了一阵风,瞿元嘉一顿,正色说:“你仔细我娘要找人来见一见。”
“不要紧。有夫之妇,见不得。”
瞿元嘉朝后一仰,瞪大眼睛:“你不要污蔑我。“
“谁说是你了?你倒是想得美。”程勉轻轻一笑,又说,“还是快点进去吧,我腿软。”
安王风流,而娄氏又不能视物,安王府的家宴素来不乏丝竹和歌舞,尤其是家中的乐伎,称得上是冠绝帝京。
在乐声中,瞿元嘉特地先环顾四周,发现萧恂也没到,自己和程勉并不是最迟。尚来不及庆幸,安王指着萧恒边上的座位道:“五郎与大郎做个伴吧。你素来和元嘉要好,但分开一顿饭,总是要得的。”
萧宝音素来受宠爱,就坐在安王下首处,听得最清楚,咯咯直笑。闻言,程勉笑着应允,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萧恒的左侧,而瞿元嘉也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萧恒和程勉对面。坐定后,他才意识到身侧竟是萧淑,一怔之余,忙见礼问好,又因为实在无话可说而不得不沉默了。
萧淑亦是客气,指了指瞿元嘉上首的位置:“二郎说腿痛,今晚就不来了。元嘉往上首坐吧。”
瞿元嘉下意识地谦让:“还是郡主上座。”
萧淑不肖父亲,与其他的姐妹面目亦不相似,不苟言笑的样子确实有几分萧宝音说得“女菩萨”的意思。听到瞿元嘉如是说,她又低声说:“今日虽是家宴,我是女子,如何能坐上首。”
“正是家宴,郡主才更该亲近安王。”
两个人毫无油盐的话听得安王皱眉,笑着招招手:“既然二郎不来,自元嘉以降,一律往上挪一席。近来家中事杂,一家人久不相聚,今日正好是端午,五郎也来做客,见到儿女满堂,王妃和我如何不是全新欢喜?都不要拘束了。”
等元嘉和安王的其他儿女挪了席位,安王又对萧恒说:“大郎你是长兄,今日由你监酒,不可偏颇;元嘉年纪次之,你来开席。不过五郎今日只需斟一盏,饮完即止,不可加量。”
众目睽睽之下,瞿元嘉只得离席而起,与萧恒一道向安王与王妃敬酒。依次敬完酒后,早已准备就绪的乐伎另起新声,而舞者们,也如初夏夜晚的微风一般,携带着醉人心脾的香气,欣然揭开了夜宴的序幕。
瞿元嘉从来都是和萧恂更熟悉,甚至对萧恒有些微词——当年大军回到京师,冯童冒险偷运出玉玺,内侍献玉玺名不正言不顺,萧曜就将这份天大的功劳许给萧恒,结果萧恒瞻前顾后,生怕担任何一点萧曜无法顺利即位的风险,最后还是他与萧恂两个人一左一右陪着,又有安王在场,终于接下了这桩功劳。
瞿元嘉也知道,萧恒这性格实则和父母婚姻不顺脱不了干系,府中一直有传说,王妃怨恨安王风流,终于迁怒于世子,常年的冷遇养成了世子优柔寡断、色厉内荏的性格,偏偏父子俩容貌如出一辙,安王英雄半生,最相像的儿子却与他的脾气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父子俩的不睦,也是王府中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不过无论安王对世子有多少不满,萧恒本人又是何等性情,瞿元嘉始终念着萧恂当年给予自己的些许善意,不仅在父子之间周旋,甚至在察觉到他们兄弟的不伦情事后,也一力隐瞒了下来。
萧恂在山亭小住的那段日子里萧恒是否去探望过他,瞿元嘉从未过问,亦不得而知,不过看家宴上萧恒对他浑水摸鱼的喝酒法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瞿元嘉暗自一笑,只管领情。
酒过三巡,安王趁着酒兴下场起舞,瞿元嘉则被娄氏叫到身边,耳提面命:“不要贪杯。你很能喝的么?快回席上坐着。”
瞿元嘉装傻:“可是世子监酒,我如何能不喝?母亲近来辛苦,容儿子敬母亲一杯。”
娄氏气得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啊……”
瞿元嘉笑着将酒一饮而尽,回头看了一眼专心致志看安王下场与胡姬对舞的萧宝音,低声说:“今日在北苑,赵淦装疯卖傻,非要当众提亲时,还想拉陛下赐婚……”
“什么!”娄氏变了脸色,“殿下说什么?”
“殿下自然是与母亲一心的。”瞿元嘉宽慰道,想了想,虽然不大情愿,又补上一句,“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嗯?陛下也……?”
瞿元嘉点头:“他说赵淦是他的表兄,宝音是他的姑母,实在不般配。”
娄氏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瞿元嘉心情复杂得多:“……其实无需他偏袒。殿下是宝音的父亲,可谓是天下仅次于陛下的尊贵之人,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言,殿下和母亲都不应允,赵淦还能强娶不成?”
娄氏的脸略略一偏:“原来你也知道,婚姻要听爷娘的。”
仗着正在宴席上,母亲奈何不得,瞿元嘉只管装聋作哑。娄氏见瞿元嘉不作声,如何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叹口气,挥手道:“快走快走,净惹我生气。”
“我给母亲斟了酒就走。”瞿元嘉陪笑,借着斟酒这个台阶,毫不客气地溜了。
现在的程勉酒量大不如前,喝了一盏酒,眼睛发直,人已经懵了,明明满室乐声,他反而打起哈欠来。瞿元嘉自知和程勉此刻的筋疲力尽脱不了干系,眼见已经有人退席而安王又已陶然忘我,干脆以目光示意程勉,让他先离席,自己稍后跟上。
程勉如蒙大赦,走之前倒是记得向安王妃告辞,结果又被娄氏拉住说了一会儿话,说到一半,萧宝音也凑过来,三人有说有笑,甚是养眼,瞿元嘉看了片刻,心情异常复杂地转开了视线。
不过既然程勉被安王妃挽留住,瞿元嘉索性拉上萧恒,请他打个掩护,一道去更衣解手。娄氏的听力绝佳,他不敢出声,只能以目光示意,萧恒是早喝多了,立刻跟着出了厅堂,但一出门到了无人处,后者脸上的醉意一扫而空,也松开与瞿元嘉相携的手,问:“你还回去不回去?”
瞿元嘉一凛:“我有意逃席。才斗胆借世子一用。”
萧恒点点头,也不诧异:“我也有此意。二郎腿痛,我想去探望他。元嘉既然对二郎施以援手,那就再帮我一次吧。”